四個黑夜中突然冒出來的幽靈般的人影;與肩膀幾乎摩擦而過的一刀;扭過頭去,看見夏冬肚子上的那隻匕首柄;腳下飛快後退的路面;黑夜中,喧囂到有些怪異的摩托車馬達聲;被圓形燈光照耀出,彷彿另一個世界的雪白光明;躺在橋上一動不動的夏冬;頂在我的臉上那一支冰涼堅硬的槍;唐五詭異陌生的眼神;當時心頭那種噬心入骨的後悔與痛苦;以及唐五那一句聲色俱厲的話:“你要是真有種,開始就莫怕,莫跑!而今你裝什麼狠?跟老子過來,擡人!”
想到這裡,我的腦袋好像快要爆炸,心底越發煩亂不堪,千頭萬緒紛紛涌上了心頭。
送夏冬到醫院,進了手術室之後,唐五就走了,還幾乎強制性地帶走了根本就不願離開,卻又不敢不聽哥哥話的一林。走之前,當着所有人的面,唐五說:“有什麼事,明天再講。如果要我幫忙,我也可以出面和闖波兒聊一下,醫藥費是怎麼都可以搞過來的。畢竟這個伢兒不是打流的,不算道上的恩怨。闖波兒不給錢說不過去。”
我很沒用,但是我不笨,看着頭也不回的唐五扯着一步三回頭的一林,兩人走出醫院大門,從唐五留下的這句話中,已經冷靜下來的我慢慢地體會出了另外一層味道。
老謀深算的唐五不會插手這件事,不然他不會說出這段話;他也不會讓一林參與到這件事裡面,不然他不會帶走他。因爲,這不是道上的恩怨,夏冬和我不是何勇、鴨子,不是跟着他唐五混的人。闖波兒搞了一個不相干的人,不給錢說不過去;他唐五無緣無故管閒事,同樣也說不過去。
那麼,剩下的事該怎麼辦呢?靠我、何勇、北條、鴨子、皮鐵明去和闖波兒對拼,那只有死路一條。可又有什麼其他的辦法呢?報警是個不錯的辦法。可是,今天我跑了,再主動提起報警,別人會怎麼想?
哎,我跑了。
這麼多年,與何勇一起長大,對於他的脾氣,我又怎麼會不瞭解?兄弟受了別人一句頂撞,都可以提刀去辦事的人,爲什麼今天遇到如此大的事,他卻偏偏提都沒有提報仇?他們堅持着把我送了回來,雖然我受了傷,但是現在他們在聊什麼呢?是不是在聊如何報仇?那又爲什麼要避開我?也許,還是因爲當時我跑了。
我蜷縮在牀上,心裡一陣無奈、難過,嘴角現出了一絲苦笑。當時還沒有煙癮的我,第一次想要在半夜抽菸。從牀頭衣服口袋中摸出一盒煙,抽出一根,站在窗口,緩緩點燃,深吸一口。胸口的疼痛讓我一時呼吸不過來,劇烈地咳嗽起來。
“三毛兒,你睡着沒有?是不是冷啊?”隔壁媽媽的說話聲響起。
我心中一熱,眼角突然就好像有些水汽,強忍着咳嗽,低聲說:“不冷,睡着噠,嗆了一下。”
“哦。那你早點歇啊。”
母親放心地睡了,我卻依舊站在窗前,窗外一輪彎月似鉤。如果何勇他們要報仇,會怎麼報?我現在有了工作,還能像當初那樣到處亂玩嗎?可是,鴨子生日那天,他還在飯桌上給夏冬他們說,打架的時候,我姚義傑一直都是一條硬腿。
而今,我卻跑了。
夏冬這個伢兒不錯,本分義氣。我一直都還有些看不起他,他像根幹豆角一樣,又小又瘦。他叫我“義哥”,我雖然嘴上客氣,卻也聽得心安理得。而今呢,禍事來了,他幫我扛,我卻跑了。我還有什麼臉面再見他們,該如何才能還這個情?不知道什麼時候上的牀,更不知道輾轉反側到什麼時候,疲累之極的我才沉沉睡去。
睡着之前,我做了一個決定:無論要付出怎樣的代價、要做什麼可怕的事情,只要夏冬能夠原諒我,就算赴湯蹈火,也在所不辭。
我真的準備去死
昏昏沉沉地一覺睡到了第二天中午,起牀之後,我就把珍藏的幾本武俠小說找了出來。因爲在這幾本書的不同位置上,都夾着一些面額不同、被疊放得整整齊齊的鈔票,一共三百二十元錢。這是從開始工作以來,我攢下來的所有積蓄,準備年底再湊點去買輛摩托車。
這筆錢,在當時來說不算很多,但也絕對不少。可我知道,這還遠遠不夠,於是,再找二哥和母親分別借了兩百元錢。然後,我懷裡揣着這筆錢走出了家門。
我來到醫院,照顧了夏冬一整夜的北條回家睡覺了,現在守候在病牀前的是正背對着大門聊天的何勇與鴨子兩人。夏冬已經甦醒過來,嘴角掛着一絲微笑,安安靜靜地聽着另外兩人不着邊際的扯淡。
面對大門的他最先看到我走進來,身子微微一動,原本還有些呆滯的雙眼放出了一絲亮光,用幾乎呻吟般的語調輕呼了一聲:“義哥。”
這一聲輕呼傳入耳中,讓我從來不曾如此清楚地體會到了四個字:無地自容。臉頰上一陣發燙,我移開了無法與夏冬對視的雙眼。
在門口稍微站立了數秒,加快腳步走到牀前,握着夏冬的手,我好像有些迫不及待地想要表明什麼東西一般,甚至都來不及多說一句話,簡單地和其他兩人打過招呼,就飛快地將口袋裡裝好的一包錢拿了出來,放在夏冬的枕頭下。
看着夏冬,原本很多設想好的話在這樣的對視中變成了一句:“夏冬,好些沒有?”
夏冬的目光一直跟隨着我雙手的動作,盯着我的手與手上的那包錢。半晌過去,他依然沒有回答。我再問了一聲,卻聽到夏冬微微一聲輕吟,他想要偏頭到另外一邊,卻因爲傷口疼痛無法轉身,嘴角抽搐,只得閉上雙眼,一行淚水從眼角流了出來。
那天,待精神不佳的夏冬吃完中飯睡着之後,我、何勇、鴨子三人走出了病房抽菸。在醫院住院部狹長空曠的走廊上,我們三人之間進行了一次雖然很簡短,但窮盡彼此一生都不曾須臾或忘的談話。
當時,首先開口的是何勇,他看了我半天,有些沒話找話地說:“姚義傑,你今天不上班啊?”
“上。”
“那你怎麼不去呢?我們守在這裡就好了。”
“……”
“你講話唦,怎麼不去上班啊?”
經過了昨天的一切,我已經不再是往日的我,我變得非常敏感。何勇無心的話,落在我的耳中,卻有了另外一層意思。我覺得他想要趕我走,趕我快點走。所以,猛抽了一口煙之後,我擡起頭,有些憤怒地問道:“何勇,夏冬這件事,你們準備怎麼搞?”
聽到我的問話,何勇的臉色也變得複雜怪異起來,他望着我,我寸步不讓,一瞬不瞬地盯着他。半晌過後,他將手上的菸頭一扔,沉聲說:“姚三伢兒,你聽我的,這件事你莫管,要不要得?”
“我不管?就你們兩個人,送死啊?昨天唐五的意思也擺明了,他們兩兄弟不得插手。把我當兄弟,你就告訴我一聲,你準備怎麼搞?”
“一林搞!一林講噠,不管他哥哥答應不答應,他都鐵我。他插手噠,你還怕唐五不參與進來啊?”
“那你們到底是要怎麼搞唦?”聽到這裡,我知道他們確實有計劃了,而這個計劃我不知道。這讓我更加急躁了起來。
“……”何勇斜靠着牆,一隻腳微微曲起,用腳尖摩擦着地面,一言不發,完全陷入了沉默之中。越來越多的羞恥、屈辱包裹了我的靈魂。我的兄弟,再也不相信我了,再也看不起我了。我的手指尖慢慢變涼,終於,狠下心,我開口問道:“北條曉不曉得?”
“……”
“你而今是不是信唐五、一林、北條,都不信我噠?”
何勇緩緩擡起頭,看着我:“你不管要不要得?你不是個拿刀的人,你管這些搞什麼?”
鴨子始終站在我的對面,嘴角斜斜地叼着一支菸,菸頭上的火光隨着嘴巴的蠕動閃爍不停。在何勇的話說出口的那一瞬間,我看到菸頭上的亮光突然黯淡了下來。
一口氣沒有接上,吸入了肺部卻吐不出來的煙使我劇烈地咳嗽起來,咳得我滿臉通紅,彷彿連肺都快要咳出體內。咳嗽聲是那麼刺耳,我如同蝦米一般佝僂着腰。
何勇與鴨子趕緊走上前,幫我輕輕拍着背部。咳嗽終於停下,我的腦袋有些發暈,眼眶也又酸又脹,我直起腰身,先看了看何勇。那一刻,也許是我的眼神讓何勇頗爲意外,他不自覺地停下手,呆呆地與我對視。這個動作讓我完全喪失了最後的希望。移開目光,我看向了一旁的鴨子,鴨子同樣一言不發,佇立一旁。輕輕一揮手,扒掉了兩人正放在我背上的手,我轉身離去。
很久之後,我才知道在那天,當我轉身離去之後,詫異萬分的何勇、鴨子兩人之間還有幾句對話。他們是這麼說的:
“發神經啊?他那是什麼眼神啊?”
“是不是怪我們不告訴他?”
“恐怕是的。”
“何勇,那告訴他算噠唦。他只怕是因爲昨天的事,心裡不舒服哦,以爲我們故意瞞他,看不起他。你講是不是這樣的?”
“鴨子,你未必不曉得姚義傑這個人啊?這件事,敢告訴他啊?他曉得我們不準備走活路,那他還不翻了天,還上個屁的班啊?”
“他得不得怪我們啊?”
“不礙事,我們爲他好。”
是的,他們確實是爲了我好,我相信,這麼多年的感情,早就已經不再需要證明。如果是今天的我,我也會領這個情。只可惜,當時孤傲自負、年少輕狂的我會錯了意。
何勇原本出於好心的一句“你不是個拿刀的人”落入我耳中的時候,卻直接擊中了我深藏內心、不敢提起的隱痛,也帶給了我無盡的屈辱與憤怒。我強烈地感受到自己的尊嚴在兒時玩伴的面前一敗塗地。那一份曾經建立在平等關係上的友情,隨着驕傲與自豪一起煙消雲散。
走出醫院大門,我沒有去上班,而是徑直步入了九鎮供銷社旁的廢品收購站。在這裡,我花五元錢買了一樣東西。然後,我去了一個在社會上打流的名叫劉輝的朋友家,找他借了另外一樣東西。
後來,我走回了家。一整個下午,我就那樣渾渾噩噩地躺在牀上,一無所想,如同死人。夜色降臨,父母兄嫂下班回家,我起牀與家人一起吃了頓晚飯。那頓飯沒有什麼滋味,嚼在嘴裡,像是木渣,但是我吃了很多,吃得很仔細,還破天荒地主動陪父兄喝了幾盞小酒,給母親夾了幾筷菜。
因爲,我抱着吃最後一頓的想法。不管是誰,有了這種想法,都會吃得很仔細,吃得很香。飯後,我甚至還在家門口那棵小時候親手種的松樹下坐了十來分鐘,再起來去擦了個身子。
然後,我回到自己的房間,從牀下將準備好的兩樣東西拿了出來。
一根半寸寬、尺許長的扁平鋼筋,這是下午我在廢品收購站買的。另一樣東西是在劉輝那裡借的,一把有些像軍刺,卻比軍刺更長一些,大約有手臂三分之二長的兵刃。這種兵刃前端如同軍刺般尖銳,兩邊卻又同樣開了鋒,中間是一道又深又長的血槽,可砍可刺。在我們那邊的流子口中,它被稱爲“釺子”。和殺豬刀一樣,不是深仇大恨,成心想要人命的話,沒有人會使用它。
我坐在牀邊,用抽屜裡面的醫用紗布,一層又一層地把鋼筋固定在左手臂上。由於用的力氣過大,鋼筋上面粗糙、尖銳的鐵鏽摩擦着手臂上的肌膚,微微的刺痛隱隱傳來。
然後,我再用紗布仔仔細細地將胸膛上的傷口纏了一遍,這次更疼,疼得我雙手都有些發抖。不過,我卻一直沒有停,緊緊地咬着牙關,體驗着疼痛之後的莫名快感,機械般地纏了又纏。
一件雪白的襯衫將身體與鋼筋一起包裹了起來。套上一條父親曾經穿過的,在裁縫店翻新之後送給我的黑色毛料褲,紮上一根深棕色的牛皮武裝帶,穿上一雙夏天專門跑到市裡去買的部隊軍官所穿的那種“三接頭”皮鞋。
穿戴整齊之後,我又打開了自己的衣櫃,一件藏青色的呢子大衣與其他衣物隔開,靜靜地掛在一邊。這是跑長途運輸的大哥大嫂有一次去廣州,剛好遇到展銷會,專門買回來送給我的生日禮物。
在貧瘠閉塞的九鎮,人們都還普遍穿着黑灰藍中山裝、工裝,我穿起這件衣服,曾經引起無數年輕人的豔羨,轟動了一時。除了過年過節,我從來都捨不得穿它,這一刻,我輕輕撫摸着大衣,呢子面料帶來它獨有的厚實而柔軟的手感。我想,這會是我最好的壽衣。
默然半晌,我伸手拿起釺子插在後腰,將大衣披在了身上。
堂屋裡,家人都坐在一起聊天,享受着工作一天後難得的那一份輕鬆愜意。我走過他們中間,每個人的目光都頗有深意地放在我身上,這讓我有些緊張。
正坐在屋門口打毛衣的二嫂首先忍不住開口,嬉笑說:“哎呀,我們屋裡三毛兒今天是要出門釣妹子(方言,泡妞)啊?穿得這麼襯頭(方言,整潔,漂亮)。是哪個女伢兒?我認不認得?幾時給姆媽添孫啊?哈哈。”
哥哥嫂嫂們都鬨笑起來,母親則默不作聲地看着我,眼中滿是慈祥與驕傲。
望着眼前的一切,我鼻子一陣發酸,用盡了所有意志控制住了溼潤的眼眶與乾澀的喉嚨。我知道,眼前的這一切,也許再也看不到了。我想要將這一切收入眼簾,刻入心底,隨我一起,直到來生。
意識到大家的眼神開始有些疑惑之後,我露出了儘可能自然的一絲微笑,豎了豎大衣領子,說:“爸媽,我出去一下,莫等我。”
父母一定會等我回來。
但是,我回不來了。轉身推開大門,呼嘯的寒風帶着清冷乾燥的味道撲面而至,我走出了家門。
我的錯,我來扛
九鎮的人們睡得早,九鎮的冬天也黑得早。街道上除了偶爾兩個腳步匆匆的歸人之外,只剩下呼呼鑽入脖領的寒風,就連兩旁人家窗口那橘黃昏暗的燈光也居然顯得有些遙遠淒涼。落入眼簾的一切與白天繁華喧鬧的市井氣象比起來,靜謐空洞得如同陌生鬼蜮。
我緊了緊大衣,走向了彤陽方向。我並沒有馬上就去闖波兒的家。在路過九鎮大橋的時候,我停了下來。
沒有人不怕死。古代那些殺人越貨的江洋大盜在被斬首之前,都難免要用草繩繫好兩隻褲管下端,省得屎尿濺出,弄得邋遢不堪。
此時的我雖然懷着滿腔豪氣,抱着用死來挽回尊嚴的決心,但事到臨頭,在這座曾經流過血的橋上,年輕的我又怎會毫無所動?又怎不思緒萬千?在茫茫黑夜中,我一個人靠着欄杆,望着橋下東去的大河,一動不動,很久很久。
我的眼前是流水,眼中出現的卻是母親方纔慈愛的眼神。這個世界上,還有太多的事情沒有做,太多的美好沒有擁有,太多的情誼沒有還。可惜,沒有機會了,此次一去,無論是死是活,一切都將會被徹底改變,姚義傑永遠不會再是而今的這個姚義傑。
更諷刺的是,如果不去,姚義傑就會變成一個連自己都不想看見的姚義傑。
“兄弟,跑!”
“姚義傑,你不是一個拿刀的人!”
夏冬與何勇的兩句話交替不斷,迴響在耳邊,如同兩顆催魂的鈴鐺響個不停,催我上路。
雖然此時的九鎮早就隱入了一片無際的黑暗之中,我猶自無比眷戀地回頭看向身後它的方向,辨認着家所處的大概位置。我默默地吸掉最後一口煙,中指一彈,菸頭在夜空中畫出了一條簡單卻美麗異常的弧線,落入了橋下滾滾而去的流水之中……
“呵!”
我想要爲自己再壯最後一次膽氣,也想要吐出腦海中所有的繁雜,我雙臂一揮,吐出了一聲粗重低沉的悶喝。所有的膽怯、鬱結、思念、眷顧、不捨也隨着這聲低喝涌出體外,消失在濃如墨汁的黑夜裡面。
我知道,再不走,我就再也走不了。於是,不待新的情緒升起,我飛快轉身,走向了橋的另一頭——同樣隱身在如墨濃夜裡的彤陽鎮。
闖波兒的家很好找。八十年代,中國中南部地區鄉鎮的普通百姓通常都還住在一座座青瓦紅磚的平房之中,二層小樓並不多見。但黑道大哥闖波兒的家是一棟小樓房,就在下橋不久之後左拐的一條岔道上。
“篤篤篤!”
我敲響了那兩扇被漆成豬肝色,帶有簡單花紋的木門。
“哪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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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內,一個蒼老婦人的聲音響起,平淡如水、波瀾不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