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走山還在,山在虎還來
自從鴨子砍了八寶,而我又被悟空辦了之後,悟空和唐五之間的衝突並不像人們所預料的那樣徹底爆發開來。
相反,一切歸於平靜,就好像那些鮮血從來不曾流過,那些恩恩怨怨也從來不曾有過一樣。唐五照樣忙着自己的收購生意;悟空照樣留在市內,偶爾有空纔回一趟九鎮。
只不過,每個人心裡都非常清楚,這件事情絕對沒有完,也還遠遠沒有到真正歸於平靜的那天。
有句老話說得好:“虎走山還在,山在虎還來。”是的,老虎一定還會回來的,只是究竟是在哪一天,又由誰首先放出那飢餓萬分的野獸,誰都不知道,我們只能耐心並驚恐地等待。
過了不久,唐五和秦三帶着一個五百元人民幣的紅包來看我。就在我家門前的那兩棵梧桐樹下,我告訴了他那一晚所發生的一切,包括海燕。
其實,我想過把海燕的事情隱瞞下來,就像隱瞞將軍和我的關係。但是,我在武俠小說上看到過一句話:這個世界上,最瞭解你的,不是朋友,而是敵人。
毫無疑問,悟空是唐五的敵人,那麼唐五有可能對悟空以及他身邊的人,比如海燕,非常瞭解。所以,海燕的事就算我不說,他遲早也會知道。
我原本以爲,聽了我那一晚的經歷,唐五多少會有一點驚訝與憤怒,他應該感到好奇,悟空怎麼會因爲這麼點事來殺人?悟空怎麼會與海燕扯上關係?
然而,唐五的表現出乎了我的意料。他很平靜,自始至終都沒有表露出半點情緒,就那樣安安靜靜地坐着,帶着標誌性的憨厚笑容抽着煙。
幾分鐘後,唐五用一種極其淡然的口吻說:“哦,義傑,你和海燕在號子裡面就認識了,是吧?”
雖然唐五的表情沒有任何異常,我卻還是隱隱感到了一絲不安,我趕緊開口說:“是的,五哥,出來之後,就一直沒有和他聯繫,你曉得的,有些朋友就是這樣,平時沒啥來往。這次,我也沒有想到會是他,所以,我之前也就一直沒……”
沒有等我說完,唐五就打斷了我的話:“不礙事,義傑,道上玩的,哪個沒得兩個朋友?你不要想多噠,五哥沒得別的意思。”
然後,他迅速轉過頭去,一邊示意秦三,一邊繼續說道:“你這段時間就好生休息一下,站裡也沒什麼事,你該玩就玩。老三,來,把東西給義傑。義傑,這是五哥一點意思,莫客氣。哎呀,囉唆什麼,拿着,拿着。”
看着我接過了紅包,他帶着秦三就走了,臉上還是那種憨厚親切的微笑。只是,看着他們遠去的背影,我突然有了一種直覺。我覺得,從這次談話開始,我和唐五之間的關係再也不會和之前一樣了。
沒過兩天,又一個人來看我了。我知道他一定會來,所以,當他表情複雜地出現在我面前的那一刻,我並沒有感到太吃驚。
我只是如同往日一般對着他笑,然後說:“王坤,來噠。”
那天,王坤和我說了很多,說他當初是多麼地潦倒,悟空又是怎樣地待他,說他現在兩頭不是人的痛苦處境。他說,那一晚他根本就不知道要辦的人是我,從茶樓出來之後,他就被悟空派到市裡去辦事了,就連彪子和小虎也是悟空直接聯繫的,瞞住了他。
說的時候,他流下了眼淚,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流淚。其實,就算他沒有流淚,我也會相信他。雖然,那一晚我恨過他,恨他沒有救我,但是這些日子以來,我已經想通了。我知道王坤是個什麼樣的人,他絕對不會允許悟空辦我,就如同他也絕對不會允許我去辦了悟空一樣。
我知道,王坤與這件事情肯定無關。
在他情真意切地給我解釋着一切的時候,我有一些感動。只不過,我發現遠遠沒有自己想象的那樣感動,而且我居然隱隱覺得有些不耐煩。
這種不耐煩並不是因爲他囉唆,而是我覺得他的解釋完全沒有必要。因爲,他背叛與否,情真與否,於我而言已經不重要了。那個很在乎這些東西的我,已經隨着鐵籠一起沉入了水底。現在的我,更在乎的是另外一些東西。
所以,我安慰了王坤。就像是一個兄弟應該做的那樣,寬容大度、情真意切地安慰了王坤。
他哭得更厲害了。他還如以前一樣,是個性情中人,而我卻不再是。
生活不會改變感情,卻一直都在改變着人。
又過了幾天,八寶也出院了,他回到了九鎮。然後,很多的閒言碎語就傳到了我的耳中。八寶對悟空的處理方式很不滿意,卻也沒有辦法獨自對抗唐五,於是他記下了北條、鴨子和我三個人與他之間的那份仇。
他對別人說:“不要緊,就讓他們多神氣幾天,侯哥不幫我辦的事,大哥會幫我辦的,再過幾個月,大哥就出來了。君子報仇,十年不晚。等大哥出來了,我再找他們。”
八寶的大哥正在號子裡面蹲苦窯,他就是黃皮。鑑於這個人的背景,以及他與八寶之間的關係,很多人提醒我們要當心點。
我並沒有在意,直到大半年之後,北條因爲黃皮而永遠地退出了江湖,我才意識到,我遇上了一個真正的敵人。只不過,那時的我仍然沒有想到,這個敵人居然纏繞了我整整半生。
這件事情讓我想到了唐五的弟弟一林。一林曾經在縣城喝醉了酒,爲爭女人砍了一個叫做鉤子的老大兩刀,當時一林就被鉤子的人抓走了。和一林一起砍人的一個姓陳的兄弟眼尖,第一時間脫了身,馬不停蹄跑回九鎮通知了唐五。唐五接到消息之後,趕到了縣城。
唐五拿出一筆錢,保住了一林。但是當天晚上,鉤子的弟弟卻帶人找了小陳的家,將還躺在牀上睡覺的小陳帶到郊外,挑斷了小陳右手的手筋。
事後,唐五給了小陳一萬塊錢,這在當時來說是一筆很大的數目,小陳感激流涕,道上也沒有人覺得唐五做得不對。
曾經我也這樣認爲。假設我是唐五,我也會這麼做。鉤子並不是個好惹的人,惹上了這樣的人,就必須要付出一些代價,小陳的手總比一林的手要更加合算。何況,小陳當時也確實主動惹了事、動了手,被人尋仇,無可厚非。
但是,現在我不這樣想了。
一林可以沒事,因爲他是唐五的親弟弟;如果那一天他和小陳換一下身份,那麼出事的人就是他,而不是小陳。
我呢,我不是一林,我和小陳一樣,只是唐五的小弟,不是親弟弟。悟空卻比鉤子難惹得多,現在事態發展得也比一林那件事要嚴重得多。
如今,唐五和悟空之間已經公然翻臉,我命大,僥倖逃過了一劫。只是,如果還有下一次,我是否還能夠逃脫?我不知道。
無法預知的事情,我不願意浪費時間去想太多。
現在唯一可以確定的是,唐五是一個大哥,悟空也是一個大哥。當大哥遇見大哥,事態通常就會鬧得很大,事態過大了,就一定會平息,要平息,就肯定要有將黑鍋扛上身的人。那麼,當那一天到來時,倒黴的一定不是唐五兩兄弟,只會是像小陳、像我這樣的人。
但是,悟空差一點就要了我的命,我永遠都忘不了那個畫面:我跪在籠子裡,冰冷的江水浸透了我的雙腳,我痛哭着向悟空求饒。每當別人對我說話,我總是要將頭偏向一旁,用右耳來聽的時候,那隻失聰的左耳就會提醒我,那一晚我遭受的罪。
所以,我不但不想被當做一隻替罪的羔羊,我還要報仇,我要確保自己再也不會成爲一個跪着求饒的人。
要達到這些目標,我只有一個選擇:做一個大哥!
我沒有把自己的想法說給任何一個人聽,我還要依靠唐五。雖然,我已經開始認識到,這個世界上除了自己之外,沒有其他人可以依靠,但至少現在我還是要依靠他。
所幸的是,那天唐五來家裡看我時說了,我可以在家多休息,不用上班,這也就省下了我每天面對他時的尷尬。我可以安心地去做自己必須要做的事情。
其實,我現在最想做的就是,準備一個鐵籠,將悟空帶到犀牛口,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並且親自送他上路。不過,死過一回的人總是會比沒有經歷過生死的人要更聰明一點、謹慎一點,這樣的人更懂得小心危險與珍惜現在。
所以,我並不準備馬上就動悟空,我非常清楚自己現在並沒有這個實力。我要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辦了那個讓我變成聾子的男人——江兵兵。
牯牛天天在九鎮跟着師傅做殺狗的生意,他的面孔太熟;雷震子並不是一個可以單獨提刀辦事的人。於是,我給廣西那邊打了一個電話。
只有癲子,纔是這件事情最好的人選。
癲子在廣西和兩個戰友一起做了一點小生意,本來生意就做得要死不斷氣,兩個戰友還常常因爲蠅頭小利而齟齬不斷,這也讓癲子覺得越來越無趣。接到我的電話之後,癲子沒有半點猶豫,立馬答覆我說,最多再過一個星期,他處理一下廣西那邊的事情,就馬上回來。
人定勝天,這是那些囂張自負到癲狂的王八蛋們纔會說出的鬼話。謀事在人,成事在天,纔是真理。
就在癲子回來前的那一個星期,接連出現了兩件完全出乎我意料的事情。就是這兩件事情,完全打亂了我私自報仇的部署。
將軍的禮物
大約是在我給癲子打電話後的第三天,將軍出現在了我的面前。
上次見到將軍,就是他被人追殺,後腦勺被砍了一刀,身負重傷躺在醫院的病牀上的樣子,臉色慘白,愁眉緊鎖,縱有多人守護身旁,依舊惶惶不可終日。
再次重逢,將軍還是那個將軍,那張長着青春痘的笑臉還是一如既往地豪爽與真誠。但卻再也不是以前我所認識的那個將軍,看着他向我走來的樣子,我想起了悟空、海燕、唐五以及熊“市長”。
人生峰迴路轉,冥冥中,各自的機遇早已註定,命運這東西確實沒人可以說得清。
將軍已經變成了一個胸有成竹、大權在握、意氣風發的人。
他這次來,不是爲了敘舊,而是送禮。
大禮!
他開來了一輛大卡車,車廂裡面裝的是十三臺或新或舊,但全部都能繼續使用的遊戲機。
他所在的那個市展開了重點打擊“兩室一廳”(檯球室、電子遊戲室和錄像廳)的行動,尤其針對繁華街道和學校附近的遊戲廳。這次行動和以往掛羊頭賣狗肉,名爲打擊實爲要錢的行動不同,這次是動了真格。於是,將軍的遊戲機生意越來越難做下去。更重要的是,在歷盡千辛萬苦,終於擁有了他們市規模最大、生意最紅火的大飯店之後,對於遊戲機這種小生意,將軍已經沒有了興趣。所以,他把遊戲廳裡面所有能用的家當全部都送給了我。
他說:“你不要嫌棄,也不要覺得我不義道,自己不要的東西纔給你。兄弟,我給你說,這個生意只要做好了,同樣是一件大生意。”
我明白將軍的意思,我更加不會誤解他。
比起他所在的那個城市而言,九鎮地方是小了點,但是人卻不少,人喜歡玩樂,對新鮮事物好奇的天性也完全一樣。而且,九鎮還沒有遊戲廳,唯一的電子遊戲,是電影院門口一對中年夫婦搬來兩臺黑白電視機,用卡帶玩的“雙截龍”、“頂蘑菇”(超級瑪麗,當時九鎮年輕人叫頂蘑菇)。
只要我開了遊戲廳,就是九鎮第一家,就是壟斷。任何生意但凡可以壟斷,必然暴利。我不蠢,我可以想到這十三臺機子對我來說意味着什麼。
我非常感動,在幾乎被所有人拋棄的時候,將軍幫了我一把。
錦上添花常有,雪裡送炭少見。將軍雖然並不知道我現在的處境,但是他無心的舉動於我而言,依然可以說是雪中送炭。
而且,那一天我突然敏銳地意識到了關鍵的一點:將軍已經不再是以前的那個將軍了,他變成了另外一個熊“市長”。面對着如同悟空這樣的強敵,還有什麼比擁有一個類似於熊“市長”這樣的幫手更加好的呢?
要想讓一個人幫你,首先這個人必須是你信得過的,其次他欠你很大的一個人情。我信得過將軍,我們同過生死,並且他的的確確還欠我很大一個人情。因爲,我就是那個將他送上今時今日這張寶座的人。
現在,我需要將軍給我一個承諾。一如當初,我給了他一個承諾。
對酒說閻王
那天晚上,就着幾個葷菜、兩瓶老湘泉酒,我對將軍說出了所有的一切。
聽我說完之後,將軍抿了一大口酒,咂吧了兩下嘴,舔了舔嘴角,猩紅的舌頭如同蛇信一般在脣間一閃而過,這才放下杯子,望着我沉聲說道:“你要辦悟空?”
我沒有回答,這個問題的答案已經在我說的話中了,以將軍的頭腦,他不可能不明白。有些話,說透了不好。所以,我一言不發,直愣愣地盯着將軍。
顯然,我的目光讓將軍感到有些難受。那一刻,我也察覺到了將軍的變化,要是在以前,在我這樣目光的注視之下,將軍肯定會一愣,然後笑罵起來。
但是現在,他沒有。
他有些不自然,但依舊沉着地避開了我的目光,低下頭去夾起了一筷子菜,送入嘴裡,嚼了幾口,這才說:“這些日子,請廚師啊、進貨啊,好多麻煩事要辦,我往你們市跑了很多次,也認識了一些朋友。悟空這個人,我聽說過,和你剛剛說的有些不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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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軍前面的半段話,我沒有聽進去。因爲,我知道他說的是空話,他認識的朋友多並不是因爲請廚師、進貨這些事情。這些事情不需要他親自去做。真正的原因是他現在成了一個雄霸一方的大哥,身處這樣的位置,朋友自然會多,跑動也自然會多,消息也自然會更加靈通。
我的目光柔和了一些。將軍還是那個不會傷害我的將軍,他的心還是站在我這一邊的,而且他的後半句話引起了我極大的興趣。
我還是沒有說話,只是一瞬不瞬地看着他,然後我舉起了酒杯,和他輕輕一碰,等着他繼續說下去。
將軍卻不再說話了,他低下頭去,目光聚集在桌面的某個點上,兩手在衣兜裡掏來掏去,終於掏出了一包三五煙和一個打火機。他抽出一根菸,遞給我,再給自己拿出一根,點燃,深吸一口。在遮蓋住了面容的煙霧裡,他低沉的聲音再次響起:“兄弟,解放前在我們這方圓幾百公里的地面上,出了一個著名的大土匪——毛鬍子,他怎麼死的,你曉得唦?”
這一句莫名其妙的話讓我頗爲意外,頓時一愣。
我不明白此時此刻,將軍突然提起毛鬍子的含義。但是,我知道毛鬍子這個人,他和我們這裡歷史上最牛逼的大土匪“楊閻王”是八拜之交,也是一個殺人如麻、兇名昭著的角色。傳說他隨身帶着一把專門用來劈毛竹的篾刀和一把開山斧。遇事時,左手刀,右手斧,殺遍方圓幾百裡的山區無敵手。
30年代時,楊閻王與另外一個叫做陳平的土匪爲了搶鹽道和水運而發生大規模火併,毛鬍子涉入其中,被槍法精準的陳平打死在縣城外,腦袋被懸掛在城門上示衆半年。
只是,這與今天將軍和我談的事情有什麼關係呢?
在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時候,將軍接着說道:“毛鬍子是被陳平兩槍打死的,他其實不是死在陳平的槍底下,他死就死在看不清形勢,覺得自己一身本領,刀啊斧的,蠻牛逼。楊閻王都勸不住他,非要帶着幾個小麻皮去刺殺陳平,這才死的唦!不是自己找死是什麼?人啊,要看清形勢,時代變噠,人也要變。”
聽到這裡,我隱隱感覺到將軍下面要說的是什麼了。
忍不住心底的怒火,再次擡起頭,我望向了將軍。這一次,將軍沒有躲避我的目光,燈光下,他的雙眼閃閃發亮,徑直朝我看來。
廖光惠
對視良久,將軍突然咧開嘴角,身子往後一仰,將左腿放在右腿之上,輕鬆自然地笑了起來。
空氣中無形的壓抑感在將軍舒適愜意的動作中消失不見。看着蹺二郎腿的他,我發現,自己再也摸不透眼前這個可以生死相依的男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