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日一大早就要啓程去平涼府,這一走,說不好要等考完院試才能回來。也就是說,最早也得等到七月,自己這一走就是小半年。
一想起家中的母親還有……石幼儀,高文心中就有些不捨。這二人,一人眼睛看不見,一人則性子柔和,家中若沒個男人,生活上卻甚有不便。
高文本打算去和母親告別的,想了想,就先回了自己的住所。
雲摩勒卻不在,這小姑娘雖說被她目前賣給自己做丫鬟。可高文卻不管,任由她來去自如,當自己的家人看待。這丫頭也沒有做人丫環的覺悟,自從高文的抽屜裡取生活費。高興了,替高文做兩頓黑暗料理,洗上兩件衣裳。不高興了就跑出去一天,到天黑纔回家。
高文也懶得管,想了想,自己這次出遠門,倒可以讓雲摩勒去母親那裡居住。雖說幫不上什麼忙,這個女漢子也可以當半個男人使用。
進屋之後,取了幾兩銀子,高文就上街去米行買了一百斤小米,一百斤麪粉,三十斤油。另外,諸如臘肉、酸菜、麪條、粉絲之類的食品亂七八糟買了不少,讓夥計扛了跟着自己朝家的方向走去。在離開韓城之前,先得給母親她們將日常用品給購置齊全了。
剛走不了幾步,突然間,一個十二三歲的孩童驚慌地從遠處跑來:“四老爺,四老爺,大事不好了,你家……你家……”
這人高文卻是認識,正是隔壁鄰居家的兒子,姓劉,小名牛牛。
高文一把將他扶住,笑道:“小牛牛,你跑什麼呀,我家怎麼了?”
“好多人……好多人……跑你家去了……見東就砸……四老爺,你快回家去看看,不得了啦!”
“什麼,你說清楚點,我家怎麼了,我娘呢?”高文大驚,用力地搖晃着小牛牛。
小牛牛:“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好多壞人跑你家去打砸東西……你娘還好,沒事。可石姐姐卻被人推得跌了一交……哭得厲害……”
“好大膽子!”高文頭髮都豎了起來,猛地從街邊賣肉屠戶那裡操起一把剔骨刀,就衝了出去。
心中的怒火熊熊燃起:什麼人這麼大膽子,敢去砸我的家,還驚了我娘,傷了石姑娘。這個仇恨,只能用血來洗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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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時候,縣衙之內。
杜知縣將信牌交給林師爺:“你帶了快班的李進寶,去將梅良給本官拘來。”
林師爺是他的同窗,最最信任的心腹。杜知縣隱約中覺得高文所說的那番話關係重大,一個處置不好,說不定就會引起一場不小的風波。此事,還是得自己去辦才安心。
接過信牌,林師爺一愣:“東翁這是要捉梅良,用何名義,卻不知道那梅良所犯何事?”
杜知縣就將先前高文所說的話複述了一遍,又冷笑道,看來,此事必有蹊蹺,好大膽子,竟將主意打到馬政上去了,“想不到本官治下竟有如此土豪,青天白日,朗朗乾坤,本官斷然不能容忍。”
“東翁且慢,此事不過是高典史一面之詞,不足爲憑。”
杜知縣:“高文此人勇於任事,本官還是很相信的。不管怎麼說,先將梅良拘了再說,下來之後,本官自會派人去黃龍調查。若先去查,須防備梅良那刁民先有了防備,欺瞞本官。此事當雷厲風行,不動則已,一動就要拿到鐵證。”說到這裡,他冷哼一聲:“朝廷對陝西軍事何等看重,軍馬一事上若出了紕漏,本官也要擔上干係。”
林師爺:“東翁,這梅良不能抓。”
杜知縣:“他一個草莽,又沒有功名,怎麼抓不得?”
林師爺搖頭:“反正不能抓。”
杜生輝:“難不成你得過梅良的好處,收了他的銀子,想賣他個人情?”
林師爺苦笑:“東翁,銀子我倒是收過梅良的……你也別急,聽我一一道來。銀子我是收了不少,可都是入了帳的。”說罷,就從書架上抽出一本冊子,遞了過去:“你可仔細看看。”
杜知縣接過來翻了幾頁,頓時吃了一驚。卻原來,這是一本帳薄,上面記載着自己自從來韓城做知縣之後的各項進帳,也就是對縣中鄉紳、富戶的攤派。還有逢年過節,治下子民對自己的孝敬。
原來,此事涉及到明朝的政治體制。
明太祖朱元璋乃是貧民出身,平生最恨貪官污吏。得了天下之後,對於貪污的官員手段也極其殘酷,哪怕你貪污一兩銀子,也得給我上刑場走上一遭。至於官員們的的俸祿,也定得極低。所謂:爾俸爾祿,皆民脂民膏,下民易虐,上天難欺。
如杜知縣這種七品知縣正印官,一年也就四十兩銀子。按說,這點工資養活一家老小也沒什麼問題。
可是,明朝實行的是小政府大社會制度。一個縣級政府,只社縣令和縣丞兩個正式官員,其他人都不在編制之內。朝廷又不會另外撥下款子給知縣辦公,一來是朱元璋吝嗇節約開銷,二來在沒有進行數字化管理之前,管理難度實在太大,也不現實。
如此一來,整個縣衙門的所有費用,大到給衙役發工資,小到僱腳伕、轎子都要知縣自己負擔,從那四十來兩銀子的俸祿裡支出。這顯然是不夠的,一個衙門,一年下來,怎麼着也得花上好幾千兩銀子吧?
這千從何而來?自然要請治下的有錢人贊助。天子與士紳共治天下,天下者,天下人的天下,你有錢,你就得掏出來。當然,此事全憑自願,不能強迫。
這個梅良生意做得大,每年孝敬到衙門的銀子足有一千兩之巨,佔衙門的開銷的一半強。如果將他給拘了,大家翻了臉,這梅良以後再不送孝敬銀子過來,杜知縣這個知縣還當不當,又拿什麼來當?
一時間,杜生輝有點爲難了。
不過,他還是有點不甘心:“本官覺得這事的疑點實在太多,不查,若真有事,恩師和朝廷那邊須不好交代。”
“東翁……你啊,就別想着弄個大事件,辦個大案了。”林師爺笑了笑:“銳意進取原本是好的,可若是將事情鬧大了,只怕朝廷顏面不好看。官場上的事情,不怕你默默無聞,就怕所有人都知道你的名字。東主你自己只怕心中也是清楚,這韓城知縣也未必做得了兩年。冢宰今後怕有大用你之處,過得一陣子,說不好就調你回京了。可若韓城這邊真出了什麼麻煩,把你給拖住了,天官就算要用你,只怕也不好說話。”
“這做官啊,太平無事最好。有事,無論是壞是好,總歸有個變數,也許就將你的前程給耽誤了。”
杜知縣曬然一笑:“我輩做事,爲天地立心,爲生民立命,爲往聖繼絕學,爲萬世開太平。爲儒者當有仁者氣象和天地情懷。怎可只爲做官,如此有如何對得起咱們當初讀書時胸中有許下的誓言和抱負?”
林師爺:“東主還是幼稚了。此事表面上看,不過是梅良這個土豪所養之馬合格帳面上不符,有欺瞞朝廷的嫌疑。可往深裡想,新馬政迄今已三十來年,任何一項法令法規,未免有不完善之處,也給了不法之徒鑽空子的機會。可改革弊政談何容易,也不是我們所能做的。正因爲馬政有許多不善之處,區區一個梅良能夠看出來,這陝西馬場遍地,別人也能看出。若東主把這個馬蜂窩給捅了,也不知道會鬧出多大的亂子,也會給冢宰制造麻煩。有的事情,做不如不做。”
這話已經說得很明白了,你杜生輝什麼都不做,太太平平地做個縣官,無功無過。有吏部尚書王直的關係,一兩年之後搞不好就會調回京城,六部一個實權主事的官職是跑不脫的,前途可謂是一片光明,就別搞東搞西了。
搞大新聞,引起轟動,以爲進身之階的事兒,是那種前途無望的官員冒險一搏,你杜生輝犯不着行險。
杜知縣突然沉默不語。
林師爺悠悠道:“這其中至爲要緊的一事想必東主還沒有思量到。如今,太上皇尚在韃靼手中,國有二日。前一陣朝中官員最近變動極大,各地的布政使、知府甚至縣一級主印官人選也有不小的變化。如此,朝局不穩,人心動盪。想來陛下、王閣老和於部堂心中也是清楚,如今新舊交替,動作不可太大。所謂,隨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外有強敵,朝內宜靜不宜動。”
“哎,是啊,本官就怕牽涉到恩師他老人家……”杜知縣也是無奈,低下眼瞼。
是啊,這馬政可是國之大政。輕易不要去碰,若真鬧出事來,豈不是給了有心人有乘之機?
杜生輝前程看好,乃是年輕一輩官員中。自入官場已來,就奔着做大官而去的。聽到林師爺這麼一分析,突然覺得馬政這凼渾水自己去趟未必能夠爲自己的政治生涯加分。反倒是有個不小心,卻將自己給陷了進去。
而且貿然去查處此事,將來的結果先不說。和梅良直接翻臉的結果是衙門先要因爲經費短缺而停擺,到時候還不讓整個陝西官場看笑話?
梅良這人是好也罷,是歹也罷,就算他是個令人憎惡的小人,本官也得與之虛以委蛇。
作爲一個政治動物,他習慣的是權衡利弊。方纔的一腔子“以天下蒼生爲己任”已經讓位於切身的厲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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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梅良家出來,黃威總覺得心中不安。口中又幹又苦。
他知道自己的內火有旺盛起來,也不急着回衙門,就去了一家茶社的樓上雅間,泡了一壺香片,喝了半天,才讓自己一顆蓬蓬亂跳的心平息下去。
這個時候,雅間的門打開了,就看到韓隗興沖沖地跑進來:“舅老爺,舅老爺,真是大快人心啊!”
黃威皺了一下眉頭:“方纔我們不是剛從梅良那裡分手嗎,你怎麼又跑來尋我,什麼事?”
韓隗一臉都是幸災樂禍,他將門關上,咯咯笑道:“舅老爺,梅良那廝剛纔聽我們說完事之後,氣不過那姓高的小畜生在杜知縣那裡告了刁狀,帶人跑高文那裡把高家都給砸了!哈哈,痛快,痛快啊!姓高的畜生,你也有今天。得罪了我韓隗不要緊,你得罪了我舅老爺,那就是自尋死路。好戲還在後頭呢!”眼神中有掩飾不住的喜色。
“啪,梅良這個混帳東西!”黃威一巴掌拍在桌上。
韓隗被嚇了一大跳:“舅老爺,這可是大快人心的好事啊,你怎麼罵起梅莊主來?”
黃威喉嚨起發出一陣咆哮,低啞着聲音切齒道:“梅良連兩日工夫都忍不了,將來還成得了什麼事?直娘賊,此人不能使用!”
韓隗不以爲然:“反正那姓韓的小畜生落到舅老爺你的手頭,半隻腳已經踏進棺材裡,還怕他翻了身?”
黃威怒喝道:“明日姓高的就要出城去平涼,出了城,沒有了杜知縣,看誰還照應得了他?到時候,還不是由得你們搓圓捏扁。這姓高的陰險狡詐,胸有城府。若梅良這廝驚動了他,事情卻有變數。混帳東西,不堪大用!”
這一通怒罵,好半天才平息下去,韓隗已經嚇得滿面煞白。
良久,黃威喝了一口熱茶,才緩緩道:“罷了,此事我也懶得再提。明日你們可都準備好了?”
韓隗:“舅老爺你且放心好了,都是咱們的人。”
黃威這才獰笑起來,又一拍桌子:“高文,別以爲你做了刑房典史就但自己是四老爺。韓城,老子經營了十多年,上上下下都是咱的人,你想搶班奪權還嫩了些!前兩月,老夫還想着你不過是一個小人物,某是玉器不同瓦片鬥。嘿嘿,人無害虎意,虎有害人心。我若再不動手,別人還會怕我黃威,我以後還如何在韓城裡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