孝景帝太初三年,三月六日,在天合書院外面,宋晚致彎着腰,將那句話說了三遍。
然而,整個場上,只有一片死寂。
蘇夢忱站在那裡,將目光輕輕的籠罩在宋晚致身上。
即便你低着頭。
即便你含着笑。
即便你聲音清。
但是,晚致,你此刻心底,到底是何等的憂傷,才能堅持着這樣的力量?
是什麼樣的過去,才能讓你將所有的榮辱都拋棄?
整個天地裡,彷彿還籠罩在宋晚致的餘音下。
——我宋晚致,請戰,天合書院院首——大醫王。
……
死寂終究有被打破的時候。
打破這片寂靜的,是孝景帝暴怒的聲音:“宋晚致!你在說什麼!”
但是,宋晚致不會再回答,因爲,她知道,剛纔的三聲,她已經說得足夠清楚。
而隨着孝景帝那暴怒的聲音,整片冰面彷彿被炸開,然後,所有人都開始劇烈的發出聲音。
“宋晚致瘋了嗎?!竟然敢挑戰大醫王!”
“她以爲她是誰?!怎麼能和大醫王比?”
“大醫王是陳國最厲害的人,她一個十六七歲的小姑娘,是想成功想瘋了嗎?!”
“也不看看自己的實力!只得了五十九道題,低下的血脈,連秋心小姐都比不過,更別說,是大醫王了!”
……
所有人都陷入沸騰之中。
剛纔或許對宋晚致受到天合書院還有些許的同情,但是現在,當她說出這句話的時候,整個昭都,都將站在她的對立面。
因爲,對於所有昭都人而言,“大醫王”三個字,象徵的是陳國的最強者,象徵的是陳國的尊嚴,象徵的是,陳國人最大的驕傲。
但是現在,一個小姑娘,不過才十六七歲,就想要挑戰陳國的最強者,陳國的尊嚴,陳國最大的驕傲,豈非是在做夢?!
若是是風雲榜上和大醫王實力相等的人來挑戰也就罷了,但是宋晚致,豈非是癡人說夢?!
哪怕她在天晟宴上顯露了光輝,哪怕在珈藍塔上她有能力和宋秋心一站,但是比起大醫王,還是不知道隔了多遠的距離。
大醫王,風雲榜排名三十二位,因爲已經近乎十年沒出手,誰都不知道,現在的大醫王,又到了怎樣的境界。
不僅僅是下面的百姓,上面的所有人也全部都不可置信的看着她。
包括宋秋心。
她和宋晚致對戰過,自然知道宋晚致的實力在自己之上,但是,即便如此,她依然不認爲,宋晚致能夠挑戰大醫王。
那實在,是太遙遠的距離了。
哪怕是明珠榜排行首位的昭陽公主,或者是青雲榜榜首大梁國師沉瑾,也絕對沒有這樣的實力。
宋晚致,你到底想要幹什麼?!
宋秋心自然不會認爲宋晚致是爲了名聲,如果爲了名聲,早在珈藍塔上的時候,自己就輸了,況且,挑戰大醫王,這實在太不明智了。
可是,這便是她加入天合書院的最終目的?
大醫王已經不和人動手十年,而以前對戰的,也是和他境界差不多的強者,而且,幾乎沒有敗績。
而孝景帝眯着眼睛看着宋晚致,冷冷一笑。
怪不得要進入天合書院。
大醫王對外稱不會再應戰,但是除了作爲陳國最強者的“大醫王”身份,他還有一個身份,那就是天合書院的院首。
即便他現在不再管天合書院的事務,但是他依然屹立在陳國的頂端,受到所有天合弟子和陳國人民的仰慕。作爲天合書院的院首,天合書院的《弟子規呈》裡曾經有過這樣的記載,若爲天合弟子應戰,師必戰。
所以,宋晚致才進入天合書院?!
孝景帝冷笑的看着宋晚致:“宋晚致,你想清楚你在幹什麼?”
宋晚致微笑道:“我很清楚,陛下。”
孝景帝道:“你知不知道挑戰天合書院院首的規矩?”
宋晚致道:“略有耳聞。”
“略有耳聞?”孝景帝幾乎是冷笑的,“挑戰天合書院的院首,你知道資格是什麼嗎?除了成爲天合書院的弟子之外,便是天合書院的其他人都沒有辦法作爲你的對手。難道,以你的能力,還想要和整個天合書院挑戰?!”
天合書院裡面,有着無論從哪方面來講,都是整個昭都,或者是整個陳國最頂尖的人,所以,宋晚致在完全不瞭解的情況下,根本沒有絲毫贏的機會。
孝景帝看着宋晚致,眼底還帶着一絲不可思議和嘲諷:“宋晚致,你想要挑戰其他人?”
宋晚致沉默了一下,道:“如果這是要求,晚致會按照規矩來。”
按照規矩來!
按照規矩來!
哪怕是孝景帝此刻再鎮定,也要被宋晚致這個驚世駭俗的想法所震懾!
孝景帝看着宋晚致許久,然後徹底的冷靜下來。
他看着宋晚致,慢慢的道:“你知不知道,挑戰天合書院院首還有一個規矩?”
宋晚致問道:“什麼規矩?”
孝景帝道:“挑戰天合書院,必須用天合書院的內修,天合書院的武功。也便是,只能用陳國的功法來挑戰。這個意思,便是,你重新開始修煉,從零開始,就想要去挑戰最頂峰?!”
所有人都愣住了!
宋晚致修行的並非陳國的法門,如果挑戰大醫王,就必須拋棄她以前所有的東西,那麼現在,站在所有人面前的的宋晚致,只是一個普通人。
從來沒有修煉過,這場上的任何一個陳國人,懂得都比她多,而天合書院的任何一名學子,幾乎都可以碾壓一個毫無根基,毫無武力的宋晚致。
這樣的人,去挑戰大醫王?!
但是宋晚致依舊站在那裡,水波不興。
她知道這很困難,困難到難以想象的地步,但是,有些事情,難道因爲困難就可以退縮的嗎?
她的時間,和機會,已經不多了。
她擡起頭,看着孝景帝,聲音很平靜,平靜到像是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一樣。
“無論如何,晚致,都想要挑戰大醫王。”
或許,打敗他。
不惜一切,打敗他。
或許,這就是癡人說夢。
但是有些夢,總要做做纔好。
當宋晚致說完這句話後,所有人再次陷入死寂之中,所有人看着宋晚致,已經不是在看一個人,而是,在看一個瘋子,或者是,一個死人。
哪怕大醫王不下死手,但是隻要比試,至高的強者所散發出來的氣勁,會將她徹底的摧毀。
送死簡單,何必去挑戰大醫王呢?
孝景帝眯着眼看着宋晚致,道:“大醫王十年前是歸命境,那是可以撼動超乎想象一切的歸命境。而你,若要挑戰,重新以陳國的心法修煉,那麼,現在你的起點爲零,甚至連知己境都還沒到,你知道你在幹什麼嗎?”
宋晚致平靜的道:“我可以修煉。”
孝景帝看了她好半晌,道:“宋晚致,朕一直認爲你狠冷靜,很聰明,但是現在,朕發現,你是這個世上最愚不可及的人。妄想跨越巨大的鴻溝去挑戰不可能,最後,只能落得個粉身碎骨的境地。朕最後問你一句,你改不改主意?”
所有人看向宋晚致。
眼前的這個少女,從幾個月前來到昭都開始,從人們認爲的“鄉野村女”一次次挑戰人們的認知,因爲強大的武力而被貼上“強者”的標籤,從而受到人們的尊敬。
但是現在,這份尊敬已經被她的一句“挑戰”而徹底的摧毀。
她不是在挑戰一個人。
而是在,挑戰一座城。
宋晚致站在那裡,目光越過所有人,然後,開口,聲音愈發的清亮,也愈發的,堅持。
“我宋晚致,請戰,天合書院院首——大醫王。”
長風颳過,四周寂靜,枯萎的槐樹在宋晚致旁邊,地上的落葉捲起一片樹葉,輕輕的掃過。
時間彷彿就在此凝固。
不知道過了多久,坐在高臺上的孝景帝冷冷開口:“既然如此,那麼,便按照規矩來吧。”
他看着宋晚致,問道:“朕允許你選擇挑戰的時間。”
所有人再次向目光看向宋晚致。
人們都在暗暗猜測宋晚致開始挑戰的時間。
按照宋晚致現在的狀況,肯定是越遲越好,就是不知道,現在的她,是要求是,一年後,還是十年後?!
衆人低低的議論恥笑聲此起彼伏。
儘管在討論着宋晚致選擇挑戰的時間,但是所有人的意味都是嘲諷的。
無論她選擇一個怎樣的時間,不過都是跳樑小醜罷了。
宋晚致站在那裡,微笑道:“那麼,就從今天開始吧。”
從今天開始?
從今天開始!
大家都以爲自己的耳朵都聽錯了。
但是,那少女含笑站在那裡,分明告訴所有人,她是認真的。
賀歸塵站不住了。
他站了起來。
作爲天合書院的副院長,管理天合書院數十年,他從來沒有見過,有人敢這樣挑戰天合書院的權威。
他低下眼,嘴角勾起一絲嘲諷的笑意:“宋晚致,就憑你,就想直接挑戰大醫王?要知道,天合書院的想要挑戰院首的人,自從有天合書院一來,不過一人,當年的青雲榜榜首祝風流,當時的祝風流,天縱奇才,在天合書院修行的三年時間內,將參悟陳國武學經義最厲害的夫子打敗,將天合書院其他所有人打敗,方纔去挑戰的院首大人,而且,他還是輸了。所以,宋晚致,你一個剛剛進入天合書院的弟子,連我們這些都還比不過,又怎麼配去挑戰我們的院首大人?”
宋晚致看向他,以微笑對尖銳:“所以,副院長有什麼話想說?”
賀歸塵眼底有了一絲冷漠的光:“所以,按照規矩,你首先要挑戰的,就是陳國的武學經義,當你對這些的理解可以超過所有人的時候,那麼,你纔可以,進行下一輪的挑戰。”
所有人沉默的看着宋晚致。
要知道,在天合書院的入學比試中,宋晚致只得了五十九分,而且是在她拼盡全力的時候得的分數。她那日所考的,不過是最陳國武學經義中最淺顯的部分,便是那最淺顯的部分,宋晚致都如此糟糕,更何況和整個陳國最頂尖的此方面的人對戰,豈非,是毫無勝算?!
但是站在那裡的少女依然平靜如水,她點了點頭:“那麼,便按照規矩來便是。晚致第一輪,就挑戰陳國的武學經義。”
她想了想,然後又道:“不過,晚致有一個要求。”
賀歸塵嘴角露出一絲諷刺的笑:“你有什麼要求?”
宋晚致道:“晚致對陳國的武學經義一無所知,所以,請副院長讓晚致看一看天合書院有關這方面的書籍,讓晚致瞭解一下。”
所有人:這宋晚致看來是真的傻了,她竟然說自己對那些東西一無所知,既然一無所知還敢應戰,簡直就是自取其辱。
賀歸塵這方面倒是大方的,不過這大方不過是對宋晚致極致的嘲諷:“既然如此,我們天合書院武學經義的藏書閣由你去看,你需要多少時間?”
宋晚致考慮了一下,然後認真的道:“天合書院藏書閣內的書冊可能有點多,所以,晚致想,花費的時間可能要多點……”
衆人聽到她這樣說,都忍不住露出嘲諷的笑意。
看吧,怕了。以書太多爲藉口,是想拖延時間?不過,無論她怎樣拖延時間,都逃不過輸的命運。
但是,下一刻,所有人的笑就僵在了臉上。
因爲,他們聽到宋晚致的下面一句話。
“……花費的時間可能要多點,所以,晚致,想請求副院長給晚致一夜的時間。”
……
她說什麼?!
一夜的時間?!
高臺上的孝景帝,昭華後,旁邊的宋秋心,謝珩,雲勁,臺階上的夫子,黃幔大道兩邊的百姓,全部石化。
書有點多?花費的時間要多點?所以,一夜?!
所有人都默默閉了嘴。
最大驚訝的時候,人們反而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時間過了許久,賀歸塵才冷冷的開口:“既然如此,那麼,便一夜吧。”
宋晚致對着他微微躬身,態度依然謙和有禮,若非她剛纔說出那般囂張的話的話,那麼,所有人都會認爲,這個看起來溫和清華的少女,就是一個尊師重教的好學生。
宋晚致躬身道:“那麼,現在開始吧。”
夕陽已經開始西落。
夜幕降臨也不久了。
賀歸塵道:“那麼,你跟我來吧。”
於是,宋晚致跟在他身後。
所有人跟在她身後。
哪怕所有人都認爲宋晚致會止步在這裡,但是所有人都還是想看看,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女到底會輸的多慘。
天合書院,藏書閣。
因爲今日的挑戰不同往日,所以,百姓也特許放行。
宋晚致這是第一次進入天合書院的武學院。
青石板踩在上面帶着沙沙的聲響,兩邊的林木高聳,春花燦爛,鳥兒歸來,一切都是生機勃勃的模樣。
但是,卻沒有人去注意這些景色。
所有人的目光,落到的,是藏書閣。
天合書院的藏書閣,看起來並不像是一個藏書閣,它的四面是都是空的,而在那修建的古老而輝煌的屋頂下面,是一座座高達數丈的書架。
而直到現在,還有天合書院的弟子席地而坐,沐浴在夕陽中翻閱着藏書。
因爲天合書院藏書閣的建造者認爲,武學所追求的自然之道,便是追求破除一切的壁壘,所以,藏書閣四周,並沒有遮擋物,這樣,和四周的環境相互融合,更能讓他們體會武學的精髓。而且,後來夫子們還發現了一些好處,那便是來巡查的時候,一眼就看清楚那些看書的學子是否在認真了。
但是現在,所有人都能將宋晚致看得一清二楚。
在宋晚致的百米外,帝后坐在上首,旁邊依次是當朝的官員和夫子,往後是天合書院的學子,而更遠的後面,是幾乎將整個天合書院給擠滿的百姓。
所有人都看向宋晚致,然後驚詫的看向那累累的書冊。
賀歸塵的聲音響了起來:“宋晚致,這便是我天合書院的藏書閣,這裡共有藏書三萬一千二百七十六冊,而其中武學經義共一萬三千六百三十冊。這一夜,你便慢慢的看吧。”
他說着,特地加重了“一萬三千六百三十”的話語,那樣一個天文數字,對誰來說,都是不可能的。
身後書冊成山。
一萬三千六百三十冊。
宋晚致走入藏書閣。
武學經義一萬三千六百三十冊,其中初義四千,中義九千,剩下的六百三十,纔是高義。
而其中,天合書院內對武學經義擁有最高天賦的夫子,用了十年讀初義,三十年讀中義,後面的六十年,在讀高義,而現在,他每年只能翻閱一本高義,因爲,太艱深。
而現在,少女想在一夜之間翻看這些書籍,和那位夫子比試,豈非,太荒謬?
然而,宋晚致走入了那彷彿叢林一般的書冊裡。
她拿起了放在最左邊的第一本書。
第一本書,是每個國家弟子都會學的《道德經》。
道可道,非常道。
每個國家都會將這本書作爲入學之作,但是因爲每個國家的修行方法不同,所以註解也有很大的差異,而這最初的差異,就決定了所有人在最開始時候的巨大差異。
夕陽的餘暉穿過碧桃花樹上最後一朵碧桃花,然後抖落一地的光輝,灑在少女身上。
那件銀色的衣服籠在她身上,彷彿像水一般的流動,她低着頭,站在那裡,目光慢慢的滑過那些字跡。
時間慢慢的過去。
夕陽沉下。
只有晚霞抹開,但是,宋晚致竟然還在看那本書。
孝景帝皺眉。
賀歸塵皺眉。
身後的天合書院弟子,百姓皺眉。
這宋晚致,是故意逗他們的嗎?!這本書不過五千個字,而且哪個人不是從小讀到大,半柱香的時間便可以讀完了,但是宋晚致還站在那裡。
連第一本書都要讀這麼久,後面的那些書,她怎麼可能看得完!
人羣中漸漸響起了嘈雜的聲音。
“她到底是在幹嘛?這本書誰不是倒背如流,便是看解釋也最多再加半柱香時間。”
“誰知道呢?說不定就是拖延時間罷了。”
“哎,咱們還是走了算了。”
……
宋晚致還在看。
晚霞的餘光被黑暗侵蝕。
而在晚霞的餘光被黑暗吞噬的剎那,宋晚致擡起了頭。
接着,她目光一掃,然後將書架上的書一本本抽出來,然後往屋子外面扔去,那些書冊被她扔在地面,在落地的剎那,攤開,鋪在地面。
她,到底想要幹什麼?!
藏書閣內的書和別處不同,不是用的紙張,爲了保存,用得是一種類似於紙張的東西,風雨不侵,便於保存。
而現在,那一本本書被宋晚致抽出來,然後甩在地上,依次攤開。
站在角落裡的男子朝着在他腳底蜷成一團的小狐狸看了一眼,小狐狸立馬穿過人羣,然後“咻”的一下到了宋晚致旁邊。
其他人不能幫忙,但是,小動物卻沒人管。
於是,所有人就看着,那隻剛纔放了一個奇臭無比的屁的小狐狸鑽入了書架中。
宋晚致正在抽着書本,轉頭看見小白,那小狐狸對着她齜開牙齒,搖了搖大尾巴!
看爺的!
哼!
這些腦子不中用的廢物!
然後,所有人都驚呆了。
只見那隻小狐狸從沿着高達數丈的書架從左到右,從上到下的滑過,而在它滑過的地方,它小小的短腿一蹬,爪子一撥。
然後,“咻”“咻”“咻”“咻”,一本本書從書架上飛出來,然後“啪啪啪啪”的洛落到地面,攤開,排好。
所有人:……
大家呆呆的看着這隻小狐狸像是一陣風一般的吹過,所到之處,書架上已經空無一物。
不到一炷香的功夫,小白就將一切都搞定了。
而在前面百米長的地面,已經全部是攤開的一本本書,將所有的空暇之地全部佔滿。
接着,宋晚致站了出來。
所有人都不知道她到底想要幹什麼。
宋秋心看着宋晚致。
這些書冊,當年她進入天合書院修行,曾經一年不眠不休,也纔將這些書讀了十分之一,而且,也不過囫圇吞棗,即便如此,她依然是天合書院裡面讀得最快的那個弟子。
然而,宋晚致到底想要幹什麼?
就在大家疑惑的時候,只見眼前的少女,慢慢的走入書冊中央,然後,在大家訝異的目光中,一拂衣服,然後,緩緩坐下,然後,閉上了眼睛。
夜幕降臨,徹底的黑暗下來,只剩下掛在四周的燈籠閃爍着微光。
天合書院最高的高閣內,一個老人負手站在那裡,旁邊站着一個美麗的少女,還有一隻白鶴。
白鶴懶洋洋的梳弄着羽毛,將自己雪白的羽翅一根根弄得光滑。
這隻白鶴,已經活了兩百年,在這天合書院的最高閣中,也站了兩百年,它見過無數的天才,也遇見過無數次搏鬥,但是,風雨中,不論怎樣的天才,不論怎樣的搏鬥,都已經無法引起它的關心了。
它唯一關心的,就是身上那一根根雪白的羽毛。
美麗的少女皺眉道:“師傅,宋晚致在幹什麼?”
年邁的老者眼底閃過智慧的光:“她在看書。”
“看書?”美麗的少女冷哼了一聲,“這個姑娘太目中無人,竟然敢來挑戰您?她不過菜十六七歲,怎麼可能有這樣的能力?不說別的,便是這天合書院一萬三千六百三十冊書本,怕是她花一輩子功夫都難看完的。”
年邁的老者沒有說話。
他見過太多的奇蹟。
過了半晌,他方纔道:“或許呢?”
或許,有可能呢?但是他自己開口,卻連自己都不相信。
他可以一眼看出,少女在這方面毫無根基,即便她很聰明,聰明到讓人猜不透。剛纔所有人都不明白爲什麼嫁宋晚致在一本最簡單的書上浪費那麼多的時間,但是他卻知道,他知道當年的八聖人之一的獨孤散人曾經說過的一句話,大道至繁,大道也至簡,所有東西,都有一個源頭,尋找源頭,萬般皆可化解。
而那本《道德經》,便是陳國所有武學經義的源頭。
但是,後面的延伸萬千,又怎麼可能在一個夜晚輕易的破解。
“瑟瑟,我們走吧。”年邁的老者開口。
美麗的少女擡起頭來看了他一眼,然後點了點頭。
而就在兩人想要轉身的時候,年邁的老者瞬間停下了腳步。
或許,最先停下的不是他,而是,他旁邊的,那隻白鶴。
那隻一直以來梳弄自己雪白羽毛的白鶴,突然間停下了動作,而後,伸長了脖子,接着,看向那片燈火處。
燈火下坐着少女。
她緩緩的睜開了眼睛。
突然間,彷彿遼闊的天空被掀開一角,有一道光輝從少女的眼眸裡散發出來,那是,絕對的專注,還有從靈魂深處帶來的攝魂之意。
在她睜開眼睛的剎那,孝景帝一愣,昭華後一愣,謝珩一愣,宋秋心一愣,賀歸塵一愣。
宋晚致的目光開始從最遠處開始掃射。
是的,掃射。
昏暗的燈火中,那些書冊上的字跡,在目光中展開,一本本,一篇篇,一字字。
而人們在她的動作中也發現了她看書的方法。
所有人驚得目瞪口呆。
宋晚致哪裡是在看書?分明是在翻書!
人們嘈雜的聲音瞬間沸騰起來。
“怎麼可以這樣看書?這樣看,能看懂?”
“武學經義一字一句包含萬千,她能看出什麼來?”
“哼!就算能看完這些書籍,但是,也不過做無用功罷了。”
……
然而,屏蔽。屏蔽。再屏蔽。
所有的聲音在靠近她的地方全部消失的一乾二淨,少女目光如炬,滑過。
怎樣看書的?
昭國的天地裡,她在大雪裡靜坐,她在烈陽下冥想,她在戰亂中安然。
千萬人有千萬種方法。
突然間颳起了夜風。
書冊被風帶着一頁頁翻開,“嘩嘩譁”的聲音響徹整片天地。
而後,少女的目光動了。她隨着書冊在動。
所有人都只看到她的目光如電,在瞬間掃射開來。
所有人又是奇怪和憤怒的。
奇怪的是,這風吹過,那書頁根本就雜亂無章,或許她之前看的是第一章,然而等風捲過,或許就是後面幾章,根本就不連貫,這樣看的話,這些書還有什麼意義。
憤怒的是,他們天合書院珍藏的書籍,是千百年來多少前人的心血,竟然拿給這樣一個什麼都不懂的少女看,豈非就是糟蹋?!
書隨風動。
目隨書動。
然後,就在所有人都看着他的時候,宋晚致站了起來。
然後,她撿起了旁邊的樹枝,站到了書外,目光一掃,開始以地面爲紙,奮筆疾書。
她寫的極快。
快到讓人看不清楚她是如何動作的,就已經在地面留下了一道道痕跡。
衆人的目光看去,想要看她在寫什麼,但是,那字跡,卻是他們從來沒見過的。
沒有人懂。
宋晚致寫完一排,然後放下樹枝,接着又去看書。
一本本書滑過。
所有人都感覺到一股奇異的專注,那種專注是可以排外並且感染的。
除了蘇夢忱,沒有人發現,從頭到尾,宋晚致的眼睛都沒有眨過。
連眨一下眼睛的時間都沒有。
但是,所有人都屏息。
宋晚致再次席地而坐,然後,看向另一邊的書。
一個人從旁邊走出。
如果沒有宋晚致,他必定是今年最受關注的少年,但是誰能想到,偏偏出了一個宋晚致。
他走過書冊外面,然後冷笑着,將自己的靴子,無聲,而又狠狠的踏入宋晚致在地面寫就的字上面。
擦過之地,字跡模糊,踐踏心血。
這個小動作,很多人看到了,但是,誰都沒有說。
而接下來,宋晚致又再次返回。
她拿着樹枝,看着被踩得差不多的地面。
那地面已經被唐天一給踩得差不多幹乾淨淨,只剩下幾個模糊的印記。
剛纔那些字,或許寫的是少女在剎那之間的理解和頓悟,或許過後就忘,所以要記下來,但是現在,卻被那隻靴子踐踏一空。
衆人等待着宋晚致發怒。
但是宋晚致並沒有。
她依舊站在那裡,看着那模糊的字跡,然後,突然一笑,將自己手中的樹枝一扔。
她在笑什麼?!
大家面面相覷。
而接下來,立在那裡的少女站了起來,然後一邊走,目光便開始掃過那些書籍。
她看得很快。
誰也沒有見過這樣的速度,以至於,沒有人相信她是真的看清楚了書籍上的字跡。
“師傅,宋晚致這樣,真的能看進去?”
“或許能吧。”年邁的老者並不確定。
“不是或許呀師傅,而是,根本不可能。如果只是單純的看字也就罷了,但是那些書籍裡的每一本,拿出來都可以看三年,更何況那些更加艱難的高義,便是最具天賦的人,一年也最多能看一本,而且,還是在將前面的書籍融會貫通的基礎上。”
老人沉默。
因爲,他認同。
並非輕視,而是,對於武學之道的尊重。
到了後半夜,突然下起了雨。
那些雨絲彷彿蜘蛛網一般的拉扯開,然後密密的罩住整個天地。
旁邊的人已經開始去拿傘。
人們開始喧鬧,開始後退,開始嘈雜。
但是,整片天地裡卻只有兩處是沒有聲音的。
一處,是宋晚致。
雨水落在她身上,然而她卻毫無感覺。
一處,是蘇夢忱。
他站在那裡,從始至終目光只落在宋晚致身上,嘴角含着一絲笑意。
他旁邊擱着傘。
然而,他卻不打開。
只是站在雨中,與她同在罷了。
時間執拗而緩慢的流淌着。
花木上鬱積了雨珠,然後晶瑩剔透的凝結在一點,在燈火下一半透明,一半黑暗,閒閒的掛着,被風一吹,便“哧溜”一聲,滑下樹枝。
“噠”的一聲,落在書頁上。
幸好此書風雨不侵。
春雨如油,春雨又如針。
宋晚致發上沾了水珠,眼睫毛上沾了水珠,手指上沾了水珠。
於是,下半夜便在那斷斷續續的雨聲中消失。
直到,雨停下,然後,一線陽光破開雲層。
天亮了。
夜晚過去。
宋晚致的目光,終於掃過最後一頁,然後,她擡起了頭,看着在她面前的所有人,慢慢的開口:“好了。”
好了?
這便好了?!
所有人已經不能用言語形容此刻的驚異了。
但是,誰都無法辯駁,宋晚致確實將書看完了。
不管有沒有用,這個少女,確實是在衆目睽睽之下,將所有的書冊翻閱乾淨。
賀歸塵看着她,然後道:“既然如此,那麼,就開始吧。”
他道:“晚致小姐,請。”
宋晚致微微頷首,然後跟在他身後。
所有人也跟在他身後。
到達的地方是天合書院一片無字碑。
賀歸塵道:“這是天合書院無字碑,每七塊爲一組,每塊無字碑可以寫一個字,而這些字,都是陳國武學經義之精髓。你和周先生同時在上面寫,寫完之後,無字碑自然會做出反映,那個時候,所有的結果都有目共睹。”
他笑了笑。
在座的無數雙眼睛,都將看到,你是如何,慘敗的。
旁邊走出一位老者,發虛皆白,誰都知道,這就是那位參悟了上百年武學經義的夫子。
他拿着大筆,走到了一組無字碑前。
旁人給宋晚致遞來一支筆。
宋晚致接過,道了聲謝。
然後,兩人同時在無字碑上書寫。
宋晚致寫得很慢,寫一下,就停頓一下。
然而,那夫子寫得很快,胸有成竹。
夫子的筆筆筆帶過,無字碑上有點滴的金光閃爍,所有人都知道,僅僅從這方面看,這位夫子就不愧爲此中高手。
宋晚致的神色微微凝重。
筆尖很滯澀。
Www. ttκǎ n. C 〇 眼前滑過昨夜所看的一本本書冊,那些經義,“刷刷刷”的在眼前閃過。
她寫到第六塊無字碑。
她的石碑上毫無反應。
而夫子已經擱筆,七座無字碑,閃爍着粼粼光彩。
最後一塊,宋晚致舉不起筆。
她閉上了眼睛。
看到這樣的反應,所有人都忍不住嘲笑起來。
“用那樣方法看完了書又怎樣?連囫圇吞棗都算不上!哈哈!”
“哎,別在這兒丟人現眼了,晚致小姐,你便認輸吧。”
“還想挑戰大醫王,連夫子都比不過,算得了什麼。”
……
人們已經完全忘記,這個少女從未接觸過陳國的武學,從沒有用陳國的方法修煉過,從來沒有,看過一本這樣的書。
人們記起的,只有那個狂妄的想要去挑戰大醫王的少女,想要去抹殺他們陳國最大的驕傲。
不是因爲你瘋狂,而是因爲你弱,所以,你做的所有事情,都會被人抹殺。
而就在此刻,宋晚致再次睜開了眼睛。
然後,她往回走。
她走到第一塊石碑的地方,然後劃下!
錯!
第二面石碑。
錯!
第三面石碑,第四面石碑,第五面石碑,第六面石碑。
錯!錯!錯!錯!
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她在幹什麼?!
她拿起筆,然後,決絕的將所有字跡完全的劃掉!
否定自己所有!
然後,建立新生!
再次落筆,她非常快!
第一面,第二面,第三面,第四面!
所有人驚異的看着她的字跡烙在那石碑上,凹陷下去。
爲什麼寫得字會凹陷到石碑裡?!
無字碑,便是任何的字都無法保存過半個時辰!
但是現在,她的字,爲何會這樣?!
七面石碑,落成。
字字猶如刀刻。
然而,石碑依舊毫無反應。
唐天一站在那裡,嗤笑道:“宋晚致,你……”
然而他的話還沒說完,便突然被凍結了。
因爲,無字碑,起變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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