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一片混沌。
細雪還在灑落,落到男子的銀袍上,微微一滾,便隨着揚起落下。
朗朗乾坤,他獨跪於此。
宋晚致的身子微微一動,心間便跟着狠狠的一顫。
她微微垂眸,在上只看到男子那披散在銀袍上的墨發,睫羽捲起,細細的碎雪落在上面,隨着他的睫羽一抖。
她卻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此刻,心事如潮。
所有人看着他,看着他屈膝跪在那裡,明明該是卑微,然而卻落在他身上,卻只有浩然從容。
不過一跪而已。
他依然看向帝王陵的方向,明眸璀璨,聲音依舊迴盪在這天地之間。
人們頓了一會兒,也不由順着他的目光看向那帝王陵。
然而,毀滅的帝王陵,只剩下撕裂的痕跡。
前輩?
求親?
可是,又哪裡來的人?
而就在大家驚訝的時候,忽然間,帝王陵間,卻再次飄來了一陣風。
溫柔的風。
而後,在那帝王陵間,一道身影在曼妙的凝結。
這是第二道神識。
聖人的神識。
來自千里之外,穿過這滾滾人世,出現在這片荒涼之地。
烏髮,青衣,嘴角含笑。
宋晚致一愣,然後迅速的往上一奔,嘴脣微微的顫抖。
十八年之後,再次相見。
“母親。”
宋晚致聲音沙啞,喊出這兩個字,便覺得有太多的話語哽在喉嚨裡,更多的話卻一個字都吐不出來。
這,便是她的母親呀!
在她年少時候心心念唸的母親。
宋母深深凝望着自己的女兒,臉上帶着慈悲的笑意。
“晚兒。”
那聲音輕輕低喃,宛如曾經夢境裡最美麗的夢,宋晚致的眼底陡然一酸,然而那酸澀中卻帶着無盡的甜蜜。
只這兩個字,便已經足可撫平所有。
母親,父親,只要你們在,那麼便一切都好。
宋母的目光深深的流盼在自己的女兒身上,看着她的眼她的發她的衣服,十八年來,他們在海外飄蕩,不斷的尋找歸墟的幻境,日夜祈福,然而,除了出聲,她連抱一下自己女兒的機會都沒有。
宋晚致也在深深的看着自己的母親。
她早就忘了過去自己的模樣,那也不過是一張臉而已,然而,她唯一想要從自己的臉上知道的就是希望從上面隱約看到自己母親的影子。
而現在,她終於看到她。
宋晚致笑了,張開嘴,鼓起勇氣,輕輕的道:“母親,我可以抱一抱你嗎?”
宋母微笑,然而眼底卻是深深的痛惜,她從千山之間越來,神識凝結着,到了宋晚致面前。
宋晚致張開雙臂,在微微的顫抖。
宋母的神識從帝王陵出來便開始一點點的淡化。
蘇夢忱跪在那裡,依然喊着笑意看着他們母女。
他知道,宋父宋母的神識都是依靠着帝王陵,一旦出了帝王陵,他們的神識便會以更加快的速度消散。
但是此刻,誰能阻止一個母親擁抱自己女兒的心願呢?
她飄蕩而來,然後,將少女輕輕的攏入自己的懷裡,深深的喊她:“晚兒……”
宋晚致顫抖着擡起手,觸摸着那半透明的身影,聲音凝澀:“母親。”
她顫抖的擡起手,觸碰到了那縷神識,明明只是空蕩蕩的一片,然而她卻彷彿感覺到了婦人身上那淡淡的茉莉花香,觸碰到她柔軟的衣襟,觸碰到她溫暖的身體……
這,原來便是母親的擁抱呀……
如清風。
如暖陽。
如一朵緩緩綻放的花。
此生唯一的一次母女相擁。
她閉眼,笑了,歡喜的淚水衝眼角滾落。
而在擁抱的剎那,那道模糊的神識已經不見。
宋晚致只擁抱住那空蕩蕩的雪空。
然而,她卻感受到了一縷風,緩緩的吹來。輕輕的繞着她,彷彿在親吻她的臉頰,撫摸她的臉頰,掠過她的髮絲……
這留戀而盤旋的風。
而在這留戀而盤旋的風中,婦人的聲音帶着笑意響了起來。
“夢忱,我將晚兒交給你了。”
宋晚致感受到自己的手被那縷風溫柔的托起,然後,送到了男子的手邊。
蘇夢忱跪在那裡,轉過頭,含笑看着她。
風就這樣慢慢的消散,而後,少女的手往下掉。
然而他哪裡能容許她的手落下。
少女纖細柔軟的手落入他的掌心,然後,被溫柔的,狠狠的握住。
他修長的手指,安定的掌心,溫暖的溫度。
蘇夢忱擡起眼來,看她。
宋晚致慢慢的收攏自己的手,微笑着看着他。
能得到自己父母的祝福,這豈非是這時間最幸福的事情之一?
且將你握入我手中。
這一生一世的路程,慢慢的走。
宋晚致張開嘴,舌尖微微的顫抖:“夢忱。”
夢忱。
從初見的你裹着風雪出現在我的面前,是否便註定,那一刻的狹路相逢,便是此生的命中註定?
少女看着他,然後,朝着他深深一笑,接着,慢慢的跪在他旁邊。
地上雪粉浸透素裙。
兩人都沒有說話,卻只是含笑。
蘇夢忱看着少女眉間的溫柔,眸間似乎飛起瀲灩光芒:“晚致,你可願嫁給我?”
宋晚致輕輕的笑了:“非君不嫁。”
非君不嫁,如是而已。
大家都默默的看着這一對人。
銀袍素衣,雪地逶迤,天地之下,一幅勝景。
他們,纔是這世上最配的人,再也沒有另外的一個人,可以如此的契合對方。
蘇夢忱執着宋晚致的手站起來,一雙眼,卻從未離開過她,少女在他的目光下輕輕的笑,然後低下頭,臉上帶着一點點紅,但是卻只是微微一低,便迅速的擡起眼來,以微笑相送。
沒什麼呀,這個世上,你若想讓所有人知道,那麼便讓所有人知道吧。
能成爲你蘇夢忱的妻子,豈非是我此生最大的幸事?
蘇夢忱看着少女嘴角的笑,看着她在所有人的注目下仍然看來的依戀的目光,終於忍不住大笑起來。
此生,豈非此刻最爲完美?!
何等暢快乎?!
這一生,雖則如是,卻又不是如是!
男子的聲音在雪地裡無盡的散開,人們聽到那笑聲,彷彿也被那暢快的笑而感染。
蘇夢忱一把將宋晚致緊緊的摟入懷裡,然後高聲道:“晚致,我蘇夢忱這一生,於此已到二十三年,且不論以後幾何,然而在這有生之年之中,唯此刻,便覺一生所喜,皆在於此!”
宋晚致聞着男子身上淡淡的檀香,閉着眼含笑點了點頭:“我也是呀。”
唯此刻而已。
獨孤散人站在那裡,蒼老的眼底也帶了些微的淚光。
有什麼比有情人終成眷屬更讓人感到高興的呢?
沒有。
他看着這兩個人,想到了什麼呢?他想到的不過是年少的時候那個賣糖葫蘆的小姑娘,那個一笑起來臉頰上便有兩個深深的酒渦,露出兩個可愛的小兔牙。
那個糖葫蘆呀,真的是自己這一生,吃過的最好吃的東西。
可惜他這一生,哪怕縱橫過多少戰事,在那風雲榜上留下多少的威名,那個純真年代的甜蜜,卻再也沒有辦法說出。
人這一生,但願無憾。
然而,若非憾事,那麼回想起來,沒有心心念念,那又該多少的無趣呀!
他想着,看着站在那裡的一對璧人,忍不住拍手笑道:“好好好!好好好!佳兒佳女!”
卻忽而淚水溼了衣服。
爲這難得的圓滿而感動。
快樂是這個世上最會感染人的情緒,人們望着那緊緊相擁的戀人,都忍不住咧開了嘴巴。
哪怕剛纔還在死亡中打滾,在恐懼中掙扎,但是此刻,卻發現,沒什麼大不了的!
“晚致小姐要幸福呀!”人們高聲祝福。
“是呀!要幸福!”
小孩子們從父母的懷裡探出了腦袋,剛纔還嚇得小臉蒼白,然而現在,卻又笑得宛如銀鈴,然後使勁的拍起手來!
經歷過風雨的老人也同樣看着眼前的這一對,時光贈與他們最好的禮物,便是經歷,誰都認爲他們早就將所有的悲喜見慣,大概生死也會從容對待,然而卻不知道,他們的內心,返璞歸真的對這個世上所有的美麗都帶着極大的熱情。
他們知道不易。
士兵們看見了,也不由起鬨,然後,摘下歪了的盔甲,拿起斷了的武器,在頭盔上敲擊起來。
人生得意須盡歡!
此刻,燒焦的土地上,或許,也正在因爲這一份喜悅的蔓延而有另外的融合。
喜悅漸漸的沉澱下去,宋晚致便感覺到周圍那排山倒海的歡喜聲,突然間,那份屬於女兒家的羞澀又涌了出來,這麼多年,她早就不是當初那個張揚恣意的小姑娘了,習慣於將所有的情緒給掩蓋,再大的悲傷不過垂眸,再大的歡喜不過微笑。
然而剛纔,似乎,又終於任性了一把,陪着他,便要給所有人見着這份歡喜的濃厚。
她將自己的臉埋入男子的胸膛之間,咬着嘴脣:“好了吧。”
蘇夢忱不用低頭都知道她有些害羞,他擁着她,深深的笑:“總覺得時間不夠。”
宋晚致的聲音輕輕的從他的懷裡傳出來:“反正以後時間還長。”
時間還長。
是呀,時間還長。
蘇夢忱終於將少女鬆開,然後,站定。
宋晚致搖着頭笑了一下。
蕭雪聲從地上爬起來,然後站在那裡,微微眯起了眼,帶着惡意的道:“蘇夢忱,你既然是蘇家的人,不會不知道這個少女的血脈是多麼的恐怖吧,她現在看着挺正常,可是,誰都不知道她再次爆發會是什麼樣,如果再次,那麼,你以爲還是五年前那樣?!”
宋晚致的手指微微一曲。
五年前,五年前。
五年前那場記憶中,等她回過神來的時候……
難道,還有下一次?
多年前她通明,然而也因爲害怕是因爲自己境界突破所以就會喪失自己,所以從極惡之淵出來的那一年,她連任何的境界都不遠嘗試,直到後來再次突破了之後沒有發現任何的異樣方纔放下心來。
她的心瞬間一緊。
然而,就在她的心微微一緊的時候,旁邊的男子卻再次將她的手攏入手裡,然後,看向蕭雪聲,眉眼間俱是睥睨:“那又如何?”
那又如何?
因爲血脈原因而被遭受了整個神殿的背叛,所有人都害怕她成爲真正的殺戮之神,不管是雪劍之主的名聲還是比鳳凰之血還恐怖的血脈,都足夠讓這個少女受到天下的追殺,然而,男子竟然就這樣輕飄飄的一句話給打發了?
蕭雪聲頓時被噎的啞口無言,他看着兩個人握住的手,嘴角勾起一絲冷笑。
真是,愚蠢的傢伙。
蘇夢忱握住宋晚致的一手,一邊牽着她往前面走去,一邊開口道:“我蘇夢忱,唯有保護的,便是我的妻子,和我所看到的,世間安定。”
“如果連這兩個都做不到,那麼,生何益?”
他含笑,然後牽着少女的手到了獨孤散人和百里驚秋身邊。
他對着兩人彎了彎腰,然後道:“待會兒,還請兩位前輩幫幫忙。”
獨孤散人和百里驚秋都是淡淡一笑:“蘇相放心便是。”
蘇夢忱正待道聲謝,但是,卻突然頓住。
然而,也不過是一頓而已,迅速的,他的動作又行雲流水起來,他含笑注目着眼前的少女,看着她剛纔在揮劍中被火燒了一個口子的披風,然後將自己的外袍給脫了下來,然後裹住她。
“別擔心,有我。”
宋晚致輕笑着看着他,連眼底都是笑意。
有你在,我本來便沒怎麼擔心。
蘇夢忱也不由笑。
而就在這個時候,一道尖叫聲響了起來!
“啊!”
歡喜的氣氛瞬間凝固,而後,人們轉頭,便看見高臺上,陳王府的人的人在瞬間被一股無形的力量瞬間託着掉入旁邊的天塹!
發生了什麼?!
剩下的齊王妃瞬間帶着自己的家人朝着旁邊飛快的奔去!
鄭王府的人也跟着極快的躲閃。
而後,洶涌的波濤聲響了起來。
“嘩啦啦——”
“嘩啦啦——”
“嘩啦啦——”
而後,一道聲音便響了起來:“昭後不見了!”
人們這才發現,剛纔站在那裡的昭後,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不見!
平原四周都是天塹,天塹裡都是耶河的河水,而現在,轟隆隆的水聲響起來,從四周,將所有人完全的包圍。
一時之間,那些祝福歡喜的聲音便完全的卡住,人們再次被一種難以言喻的恐懼包圍,他們站在這平原上,四處一看。
濤聲依舊。
接着,站在高臺不遠處的五神將發出一聲詫異的呼喊:“水,水漲起來了!”
水漲起來了。
清澈美麗的耶河水。
而伴隨着那水不斷的往上漲的,還有那一簇簇黃色的小花,它們盛開在水波里,然後又隨着水波一層層的蔓延開,蔓延過天塹,接着,朝着他們迅速的瀰漫而來。
遍地黃花,燦爛而熱烈。
明明美麗到極點的場景,但是所有人看着,只覺得恐怖。
因爲這天塹的裡的耶河之水是因爲昭後而出現。
因爲他們的耶河之水裡都是那些罪惡的骨血。
所以,所有人都步步後退。
方圓百里,清澈的河水一層層的涌來。
宋晚致握緊了手中的雪劍。
蘇夢忱負手看着那些黃花和河水。
終於,到了最後一刻。
蘇夢忱的身子一掠,然後朝着極惡之淵那邊掠去。
宋晚致看着他的背影,然後收回目光,擋在了士兵之前,而士兵,將百姓,圍在了正中。
而就在宋晚致目光一轉的剎那,突然間,高臺那邊的五神將再次發出一聲驚恐的叫喊。
“昭,昭後?!”
昭後!
一瞬間,所有人的目光都都朝着那邊看去!
接着,人們便看到了此生永遠無法忘懷的一幕。
一簇簇的黃色的小花蔓延上高臺,從剛纔高臺裂開的縫隙裡鑽出來,然後,纏繞。
而在這樣的纏繞中,一片黃色的小花裹着一片黑影出現。
那片猙獰的黑影中,兩道陰森恐怖的目光穿透所有人!
而後,黃花朵朵凋零,露出一個人的人影。
被黑色的氣息籠罩的人影,她站在那裡,雙目都是血紅的,一股股黑色的青筋從她的身上翻出來,讓人看了都忍不住後退三尺。
“昭,昭後。”齊王妃忍不住喊了一聲。
但是,這兩個字絲毫沒有引起昭後的注意,她的一雙眼睛,死死的落在宋晚致的身上。
以宋晚致的血肉爲意志。
而當昭後的目光落到宋晚致的身上的時候,五神將中的一人便立馬發現了不對,他頓時躍起,然後大喊一聲:“晚致小姐小心!”
然後提起兵器朝着昭後衝去。
然而,在他向昭後衝去的時候,那道黑影突然奔騰起來,然後,“哄——”的一聲,朝着宋晚致襲擊而去!
衝上去的五神將瞬間被席捲!
然後,化爲一具枯骨,消失。
昭後,已經魔化,力量也隨着魔化而劇增!
她朝着宋晚致衝去!
血腥之氣,伴隨着沉埋了數百年的戾氣,帶着死亡的氣息。
這是一具被惡靈所侵染的身軀。,
它化爲黑雲!化爲黑城!化爲這世上,最陰險無匹的一柄殺戮的長劍!
所向披靡的襲擊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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