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一面之友

蓮萱還沒醒,大約要等到晚上。

宋晚致決定去買點小魚,回來之後給她燉湯喝。

買了幾條小魚,用草繩拴着提了,便跟着往臨安大道上走去。

東都以臨安大道貫穿南北,兩邊再延伸出不同的街坊,各個街道都有自己的特色。

東都人尚美,對於一切美的事物都有着特別的熱情,賣精緻物品的店門自然不能說,必然花團錦簇,便是賣包子的,必定也在旁邊提着一首小詩,懸掛着一個花牌。

臨安大道上,依舊是書聲琅琅,其他三國之間若是有書院,必定是封閉,但是偏偏東都的書院特別,閣樓之上處於鬧市之中,水面敞開,讀書的人就在那上面,彷彿和周圍的書院比氣勢一樣,念得越大聲越好,而在他們下面,總有愛慕學子的少男少女在那裡鼓舞助威,也算是蔚爲奇觀了。

東都的書院,除了四國間和天合書院,大象書院齊名的青崖書院之外,其他的書院,都是私人所辦,宋晚致提着魚在路上轉了一圈,便收到了不下十張書院的介紹書。

“小姑娘,我見你骨骼驚奇,在武術上肯定天賦異稟,只要進了我們書院,一定能夠幫助你突破瓶頸!”

“只要沒滿二十歲!告訴你,我們夫子便一定有能力讓你登上明珠榜!”

“搶人?!我們需要搶人麼?!知道我們夫子是誰嗎?!我告訴你,那可是上次秦陵試的前十名!”

……

宋晚致被勸說着塞了無數的紙張,不好拒絕,看着那紙張,然後小心的捲起來,放入自己的袖子裡。

然而這個時候,她忽然感受到了一道異樣的目光。

她順着那道目光看去,只見人潮擠擠的臨安大道上,一個渾身邋遢的少年模樣的人站在那裡,目光盯着她手裡的魚,然後落到旁邊的小白身上,接着一轉,又落到了宋晚致身上。

這目光,完全是看到債主的模樣。

宋晚致微笑,這個“少年”,她曾經見過,在當初想要回到昭國的路上,便在路上遇見過她。

上上下下打量一番,竟然連衣服都沒有換。

小白擡起爪子,抓住宋晚致的裙角就想讓自己的女主子趕快走,然而謝春已經三步並兩步走了上來!

“還錢!”謝春從自己的懷裡搜出一張紙,然後抖在宋晚致的面前。

一張紙,字跡分明,最後寫着兩個名字。

甲方:謝春。

乙方:小白。

小白處按了一個紅通通的爪子印記,只看了一眼宋晚致便知道是小白乾的。

謝春道:“你的這隻耗子,吃我的,睡我的,你看看,一身肥滾滾,都是吃的我的。算了算,這些天也吃了我五百兩,本來按着規矩要十倍奉還的。但是現在,給我一千兩就可以了。”

小白瞬間要跳了起來!

不是!嗷!爺纔沒吃到那麼多!而且!也纔不是耗子!也是神狐!

宋晚致低眸看了小白一眼,小白擡起爪子就想擦自己的眼淚,奈何本來便是沒有眼淚的東西,哪裡擦得出來。

宋晚致看着謝春,然後將自己的身上搜了一遍,兩手一攤:“我沒錢。”

謝春瞪着眼睛看着她。

“你沒錢?別以爲我看不出來,你身上這身衣服就值一百兩,看着普通但是皇族都沒這麼奢華!還錢還錢!不還錢我就在你家裡去鬧!”

宋晚致瞧着她這模樣,微笑道:“那麼姑娘你說,你要怎麼辦?”

謝春正待說話,然然而還沒開口,只聽到“咕咕咕”的聲音從她的肚子裡響了起來。

謝春的臉上倒是稀鬆平常的緊,她拍了拍自己的肚子,顯然是已經習慣自己的肚子這樣了,但是瞬間,她對着宋晚致道:“後面先還錢,現在,我請你吃一頓!”

宋晚致微微挑了挑眉,然後,謝春轉身走到了旁邊一處小鋪子,道:“我請客,你付錢!來!坐!”

少女頗爲豪邁,一屁股坐在長條板凳上,那還沒有擦乾淨的長條板凳上到處都是之前的客人濺開的油漬,一屁股坐下,便染了她一屁股,然而,她卻絲毫不覺的樣子。

宋晚致目光一閃,然後也跟着走了過去,坐在了她的對面。

一張破桌,兩張破板凳,一個邋遢粗狂的“少年”,一個乾淨清麗的少女,怎麼看怎麼怪異。

小白跳到桌上。

“老頭子,來兩碗大份牛肉麪!”

“好嘞!”那個半天不開張的老頭子急忙應了一聲。

“老頭子”,這實在不是一個很尊敬人的稱呼,然而那老人聽了,臉上卻露出十分暢快的笑來!

這街道兩邊都是各種小吃食物,平常的宋國人爲了吸引百姓來吃東西,附庸風雅一番,而眼前的這個老人,便是連桌子髒了似乎都不打理一下,也難怪沒什麼人來吃了。

兩大份牛肉麪被放了上來。

好大一碗,灑滿了蔥花。

謝春又叫道:“哎!老頭子呀,香油呢?!沒了麼?!”

老人笑道:“有嘞有嘞!”

說完彎腰,在下面一片髒亂的瓶瓶罐罐中翻找了幾下,然後終於將一個滿是灰塵的罐子被扒拉出來,用自己的袖子擦了擦,便放在了他們的面前。

謝春挑着眉看着她:“吃不吃?嗯?”

眼底帶着隱約的笑意。

髒亂的桌子,發黃的麪條,從廢棄物裡掏出的香油罐子,這實在有點讓人難以接受。

而宋晚致卻只是微微一笑,然後擡起手,拿起那香油罐子。

擰開,一股強烈沖人的氣味冒了出來。

小白瞬間跳開。

而宋晚致卻用筷子安靜的將裡面已經有些凝固的香油給颳了點放入自己的牛肉麪裡,然後遞到謝春面前:“你要多少?”

謝春眼底微微閃過一絲詫異,但是瞬間,她便伸手接過了宋晚致遞來的香油罐子,然後“砰砰砰”的在桌上一敲,那凝固的香油罐子瞬間一鬆,而後被她一倒,便倒入了整個碗裡面。

一瞬間,本來便發黃的麪湯瞬間變成了棕色,刺鼻而廉價的味道瞬間在空氣中散開。

宋國的人以言語輕柔爲美,旁邊聞到這個氣息,頓時眼睛撇來一道道厭惡的目光,不說言辭尖利的話,只是捂着自己的鼻子走了。

宋晚致低頭吃麪,吃的安靜。

而謝春坐在那裡,撈起袖子,發出“呼呼”聲,汁水濺開。

吃完麪,謝春便將自己的碗筷一放,接着擡起手來,彎腰,一巴掌便拍在了宋晚致的肩上。

帶着汁水的手指瞬間在宋晚致的衣服上留下了五個手指印。

小白恨不得咬上去!

爺的女人的男人這麼愛乾淨!拿開你的髒手!

宋晚致擡起眼來看她,謝春笑眯眯的道:“我請你吃了飯,我也請你的這隻耗子吃了飯,從今天開始,你就是我的朋友。有些人相處一輩子都當不成朋友,有些人見一面便可成爲一生知己。那啥,我瞧上你了,咱們從今天開始,有難同當,有福同享。你的就是我的。所以,以後我們天天請你吃飯!當然,爲了展現咱們的有難同當有福同享,我請客,你付錢!這是我的原則!”

小白簡直恨不得一爪子給她拍上去!

——不要臉!簡直太不要臉了!想白吃白喝就直接說,還要打那麼一個幌子!也不擡起眼睛看看自己是誰!爺的男人的女人你也敢坑!

宋晚致的目光從她那落在自己肩上的手指轉開,然後擡起頭,微笑着看着她,真摯的開口:“好。”

好。

一個簡簡單單的字而已。

謝春似乎愣了一下,眼前的少女目光澄澈,安安靜靜的看着她,彷彿帶着最誠摯的希望。

宋晚致只是看着她笑。

十年可以如新,一面可以如故。

如同蓮萱,如同小夜。

真正的朋友,可以是一面知己,也可以是三秋不見如隔一日。

她真的非常珍惜每一個把她當朋友的人。

謝春的手在少女的目光下鬆開,然後退開,摸了摸自己的鼻子,笑道:“哈哈!說笑說笑!咱們就此別過,當然,明兒我可是得找你還錢!”

然而剛剛轉身離開,少女的聲音便輕輕的傳來。

“我一直仰慕一個姑娘,我聽說過她的事蹟,那個當槍匹馬爲了一個朋友而背棄家族,殺入天下重圍的人,我不知道有沒有這樣的榮幸。你說得對,這世間,有人相處十年依舊是陌生人,但是有些人見一面便可以知道這個人對你的胃口。謝姑娘,無論你做什麼決定,小女都尊重你的選擇。”

謝春的腳步在少女說話的時候一頓,接着便大步大步的邁開步子,然後朝着前方走去。

一轉眼,便被擁擠的人羣包裹,再也不見那一身破衣。

宋晚致看了,最終只是微微一笑,接着低下頭,取下了自己掛在旁邊的魚,然後從自己的袖子裡掏出了一錠銀子,正準備遞給那老人。

“老人家,這兩碗麪錢……”

然而她剛剛將自己的銀錢遞了過去,突然之間,一把手探了過來,然後一把握住她的手,讓她將自己的錢給收了起來。

宋晚致擡起眼,便看到了少女的破衣。

謝春堅決的道:“我請客,我付錢!”

即便她已經身無分文。

謝春一伸手,從自己的脖子上摸了摸,接着,“叮”的一聲,一個東西從她的脖子上扯了下來。

一個玉佩,放在心口上的,仍然有體溫。

宋晚致微微一愣。

謝春將玉佩放到了老人的手中,道:“老頭子,給你的!我們倆的飯錢!看好了,我們倆的!”

老人眯着眼睛將兩個人仔細看了看,然後點了點頭:“看清楚了。”

宋晚致看着那玉佩,最終還是沒有阻止。

謝春拽着宋晚致的手便往前走。

小白在後面看的目瞪口呆。

它的女主子!竟然就這樣,被一個邋遢的母的,勾搭走了?!

小白一愣,然後甩開小短腿就跟了過去!

寬闊的臨安大道,在每一家的書坊下面,都擠滿了人,宋晚致被謝春拉着,直接闖了過去。

謝春看着那些那些少男少女,一聲吼:“秋白衣來了!”

秋白衣是宋國的年輕丞相,最近因爲傳說中的蘇相的再現身,並在千萬人面前來了一場被無數人渲染的“求親”,引得所有少女心思萌動,一時之間,連帶着秋白衣也跟着頗受關注。

於是,人羣急忙一分,然後轉頭,謝春便帶着宋晚致直接的衝了過去。

就是這麼簡單。

而最後,謝春帶着她站在了一座書院面前。

沒有位於鬧市,在臨安大道的轉入角落的一個滿是桂花和丁香花的街道上,位置不算多麼的好。

但是當宋晚致站到那街道口的時候,便突然感覺到了一種難以言說的感覺。

古韻。

一種無法言喻的古韻。

老舊的屋檐,掛滿了老舊的護花鈴,風一吹,那些護花鈴發出散碎的聲音,那些聲音卻並非零散的,宋晚致一聽,便知道這鈴聲也並非是凌亂的,隱約中,竟然暗藏着無數的殺機和陣法氣韻。

街道上沒有人,因爲,不允許人居住。

而在目光的盡頭,是一座宏偉的山門。

三大書院之一的,和陳國的天合書院,樑國大象書院齊名的,青崖書院。

且放白鹿青崖間,須行即騎訪名山。

宋晚致看向旁邊的少女。

謝春擡起手,然後,指了指盡頭的山門,那山門上被高高掛着的“青崖書院”四個字。

“你知道我想幹什麼嗎?”

少女開口,眼底的漫不經消失的一乾二淨,一瞬間,憤怒,不甘,殺意全部迸濺出來。

“想幹什麼?”宋晚致問。

謝春道:“我想擡起腳,將那青崖書院的招牌踩在腳底下,我想告訴它,我看不起它!”

護花鈴再次飛舞起來,驚起了旁邊的鳥雀,“咻”的一聲鑽入雲霄。

宋晚致轉頭看着謝春:“如果你想,那麼就去做。”

謝春看着宋晚致。

宋晚致眼底帶着一絲莫名的笑意:“我以前有一個妹妹,她想做什麼便做什麼,從來不會有任何的顧慮。我們逐漸長大,逐漸被世事所困擾,逐漸不敢邁開自己的腳步。”

“青崖書院很有名,哪怕臨安大道上的讀書聲多麼的響亮,但是,真正的求學從來不是以聲音而取勝。所以,我對真正的書院都抱着一分敬仰之情。”

“但是,難道因爲它名聲大代表着宋國的名聲就不能動了嗎?”

“如果它真的屹立不倒,你踢上去,不會成爲它的恥辱柱,只會成爲證明它屹立不倒的洗禮。”

“所以,如果你想,就上前去。不要猶豫,不要擔心。”

“你能踢,它也能防守,本來便很公平。”

謝春看着少女那閃亮迫人的眼。

或許之前只是隨意的說着笑,後來因爲那一碗麪而相交,那麼現在,她忽然感受到一種自己以前從來沒有感受到的東西。

恣意的去做。

這個少女,竟然能一眼看穿她的顧忌。

謝春笑了:“但是我可能被打,你跟着我,也可能被打。”

宋晚致笑道:“不是說有難同當有福同享麼?”

有時候,有一個人一起被打,豈非也是一件非常值得高興的事?

兩人相對一笑,然後大踏步的朝着裡面走去。

這只是兩個少女的開端,友誼和愛情一樣又千百種開端,她們的開端很平常,但是最後,終將走向一個不平常的結尾。

山門之下,石階向上,那鎏金的招牌高高的懸掛在上面,是宋國開國帝王的筆墨。

不需要任何的言語,那便是一個書院最大的底氣。

書院兩邊沒有任何人守着,因爲,凡是有點腦子的人都知道,都不會來找青崖書院的事。

謝春看了看宋晚致,道:“你讓開,小心碎裂了的木渣子濺到你身上。”

宋晚致往後退了一步。

謝春擡起腳,然後,騰身躍起,一擡腳,狠狠的朝着那木牌踢了過去!

狠狠的一腳。

“砰!”

小白也往後一退。

但是,別說木頭渣滓,便是一個裂痕都沒有出現。

謝池春一呆。

擼袖子!

她不信了!再來!

書院內——

一個個穿着書院常服的少年正席地而坐,聽着自己的夫子講述,沉浸在武學經義裡的他們,陡然被一聲“砰”的聲音驚得抖了一抖。

“繼續讀書。”正在講學的夫子擡起了眼,平靜的看了自己的弟子一眼。

“馬上便是秦陵試了,要保持平常心。你們想要一步登天,那是……”

接着,又是“砰”的一聲。

夫子的聲音一頓,而後,擡起了眼,撈起了自己的袖子,站了起來。

而後,一個小童的聲音便響了起來:“有人踢書院啦!有人踢書院啦!”

所有人都一呆,一時之間還沒有反應過來。

夫子的臉色一變,青崖書院這麼多年以來,還從來沒有出現過趕來毀壞書院名頭的。

作爲青崖書院的首席夫子,他沒有說任何話,只是擡起腳就往外面走去。

學子也跟着跟了出來!

能進入青崖書院的他們,以自己能進入青崖書院爲榮,聽到這些話,哪裡忍得住!

他們倒要看看,敢來這裡惹事的人,到底是何方神聖。

“砰!”

“砰!”

“砰!”

青崖書院的副院長,各位夫子,還有一大堆學子也跟着跑了出來。

副院長一出門,一截黑影瞬間襲來,副院長伸手一擋,便將那終於踢碎的木板給抱在了懷裡。

青崖書院,只剩下“青崖”二字。

副院長的臉色鐵青,然後看着那下面。

寬闊的外面,兩個人,一個一身破衣,形狀邋遢,另外一個站在那裡,提着一尾魚,一看就是準備買魚回去做飯的。

這,算什麼?

一個乞丐和一個農女?

本來氣勢洶洶出來的少年們擼起袖子,等着教訓前來不識好歹的人,然而此刻,看到這兩個稀鬆平常的人,頓時面面相覷。

去打一個乞丐和一個農女,豈非太掉面子?

副院長一聲吼:“住腳!”

然而,話音一落,謝春的腳已經將那“書院”二字從中踢開。

她站在那裡,然後停下,看向了副院長,袖子鬆鬆的捲起,滿不在乎的笑了笑。

副院長指着他們道:“你們知道自己在幹什麼嗎?!”

謝春點了點頭:“知道呀,踢碎這‘青崖書院’的牌匾,我早就想這麼做了。”

如此平常的說出來,反倒顯出一種囂張來,一瞬間,後面的學子早就忍不住了!

他們瞬間衝了出去,然後將兩個少女團團圍在裡面。

謝春擡起頭來,看着那副院長,還有副院長後面的一個夫子,眼底閃過一絲冷光。

“你還記得我嗎?副院長,夫子?”

“還有,院長大人呢?”

“我那虛僞的父親。”

------題外話------

或許有二更~嗯,可能會很遲很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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