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夜,餘生做了一個夢。
她夢見自己迷迷糊糊的睡着了,身體輕飄飄的,像是睡在雲朵上,棉花裡。有人溫柔地抱住她,將她纖柔單薄的身子緊緊鎖在懷裡,視她爲珍寶,卻又小心翼翼的,害怕使重了力道,讓她一不小心碎了去。後來,那人吻了她,輕輕淺淺的一個吻,從她額頭一直滑倒脣上,軟軟糯糯的,讓人留戀。
她還夢見自己獨身一人,拖着行李箱去到了聖彼得堡。
下了飛機,取行李,出機場,目之所見,皆是高眉深目、金髮碧眼的外國人。她穿着一襲長長的黑稠裙,站在匆匆行過的人羣之中,冷眼駐足。
像是在等着誰。
四周人來人往,西裝革履臉色蒼白的青年路過時,訝異地瞥了一眼她這個充滿東方風情的異國美人;也有拿起風車蹦蹦跳跳跑過的捲髮小男孩;更有風姿搖曳的白人美女牽起一隻毛茸茸的獅子狗,踩着高跟鞋愜意路過秈。
天上漸漸下起雨來,淅淅瀝瀝,潤澤了幾百年的古老街道,機場外面巨大的銅像仿若剛出爐的鑄劍一樣,高高橫架在視線裡,水汽氤氳。
“枝枝……”
耳邊驀然傳來一陣低低囈語,像是命運中的召喚似的,餘生回眸去,看見陸司淳爲她撐起一柄透明的白色雨傘,一臉緊張。
她面無表情地看着他,嘴脣動了動,卻一個字也沒有說出來。
“我們走吧。”陸司淳一手提了她的行李,一手拿傘爲她遮雨,剛提起步子欲走,餘生卻猛然拉住他的手。
他回眸來。
看見餘生向他搖了搖頭,一張蒼白小臉掩在煙雨之中,眉目清淡,朦朦朧朧的。他還在怔忡間,她便伸出細長冰冷的手指來,接過他手中的雨傘,另一隻手則自然地挽上了他的臂膀。她緊緊依偎着他,將傘打在兩人的頭頂上,遮了細密淅瀝的雨。
她在他旁邊安安靜靜的,單薄纖柔的妙曼身姿落在幽幽渺渺的光線中,清冷不似人間,他忍了一忍,脣角終究露出笑意。
兩人相互依偎着,拖着大大小小的行李,慢慢走向風雨飄搖的陌生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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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9歲的餘生,性格已經開始變得疏遠而冷淡,她越來越像秦蘇曼。在聖彼得堡的時候,她異常獨立,一個人生活,一個人上課,一個去博物館臨摹,一個人去美麗的地方寫生。天性中的清冷倨傲,不與人合羣,其實在年少時期便初現端倪,只不過,到了這個陌生國度後,她才得以完全展現出來。
秦蘇曼在那段日子裡,遇上了第二春,自顧自的談戀愛去了,便不怎麼管餘生。倒是陸司淳上心,一個月飛一次聖彼得堡來看她。
她忘了是什麼原因,致使她一直與陸司淳慪氣。無論他怎麼哄她,她都愛理不理。陸司淳給她帶來最新的畫具與顏料,她也不搭理,只一個人靜靜坐在學校花園裡的雕花木椅上,神色倦怠。
枝枝,想念咕咕嗎?”陸司淳坐在他旁邊。見她不言語,便將畫具放下,輕輕握住了她柔軟冰涼的細長手指,“若是想念咕咕,我下次把咕咕帶過來。”
手被一個溫暖的大掌握住了,她睫毛微微一顫,便擡眸來看了他一眼。只是一眼,淚水便止不住地涌上來,掛在細長濃密的睫毛上,亮晶晶的。
“我不想念咕咕。”她怯生生地看着他,目露淚光,聲音也悽悽楚楚,“我很想念你,你知不知道呢。”
頭頂上落下淺淺淡淡的光影,輕輕晃過眼前女孩子白瓷一般姣好的臉龐,面如桃花,在一剎那飛入他幽深的眸心,驚起一片漣漪。
他便伸手,將她纖纖柔柔的身子攬入懷中,喉頭抽動,帶着絲絲隱痛。
“我知道,枝枝。”
“你就在這裡陪着我好嗎?別離開了,我一個人在這邊,有時候真的覺得很難過很無助。每天上課下課,都是同一羣陌生的外國同學一起,交流上面有障礙,思想上面也有障礙。他們喜歡的,我不喜歡,他們談論的,我不感興趣。我融入不到他們的圈子裡去,也做不到主動與他們交往。”
“一個人的時候,我覺得自己完全沒辦法融入到這個陌生環境來,像個孤獨患者,都快憋出病來了。我真的不想離開你。你……你就留在這邊吧,不回去了,好不好?”
“枝枝……”她帶着顫音的話語,如泣如訴,撕開他被層層薄冰覆蓋的心臟。他心神一凜,便說,“枝枝,我現在之所以不能過來陪你,是因爲我的事務所遇到了點問題,很忙。你現在在這邊好好學習,我一有空就會過來看你,好嗎?”
餘生垂下頭玩着他削修白皙的手指,沒有說話。
他認真地瞅着她白皙細膩如玉一般的側臉,見她濃密的睫毛上結了層水霧,眸底也一片晶瑩,便說:“枝枝,你不能夠小孩子氣。你總是要長大的,也要學會獨立。以後我不在你身邊的時候,你才能照顧好自己。”
“你要離開我麼?”哪知餘
生沒聽到關鍵的,只聽見其中敏感的話語,便擡起水汪汪的眸子來,一絲不苟地望着他。
我怎麼會離開你,枝枝?”他驀然攥緊了幾分她的手,說:“枝枝,相信我。當你學會獨立了,並努力融入到這個異國的陌生環境裡,你會學到更多的。”
餘生認真地看着陸司淳。
眼前的男子溫潤依舊,半張輪廓分明的側臉刀削似,精緻而卓爾不凡,他閒閒淺笑,聲音清冷如玉,傳入耳中,清晰分明。便說:“我相信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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聖彼得堡的冬天,蒼穹高而清亮,天空永遠都飄着鵝毛大雪,霧濛濛的,呈現出一片鉛灰色。到那些飽經戰火洗禮的宮殿、教堂與廣場,就高高地聳立在蒼穹之下,被大雪層層覆蓋,偶爾露出來一角洛可可風格建築的古老尖塔,在視線下綻着薄憐而滄桑的青白雪光。
從彼得大帝銅像上的皚皚白雪,到奔向伊爾庫茨克噴着白色霧氣的綠皮火車,一切的一切,彷彿是哽咽着重複戰爭與和平的歷史齒輪,緩慢地轉動着,轉動着。
蒼涼又悲壯。
陸司淳過來時,兩個人就在鋪滿白雪的街道上散步。
白雪被工人用鹽水融化了,掃在了道路兩邊。餘生偏生不走寬敞光潔的大道,喜歡踩在雪地裡。高高的雪地靴,一腳一腳踩下去,咯吱咯吱作響。深深淺淺的腳印留得一路都是,卻充滿裝飾感,像是刻意而爲之。
陸司淳就好笑地跟在她身後,看她在雪地裡蹦蹦跳跳,歡喜得像個小孩子。
“小心一點。”他忍俊不禁,提醒她道。
“知道了。”
餘生回眸一笑,又繼續向前方跑去。
“我從來沒見過這麼大的雪呢。在沸城的時候,一年四季都很溫暖,冬天最冷的時候,也只是雨中夾雜着絲絲縷縷的飄雪。很難看得到白雪皚皚,冰凍三尺的場面。我們找一個地方堆雪人吧。”
她一邊跑着一邊說着話,話音被呼嘯而來的寒風吹得破碎了。他正想追上去,問問她說的是什麼。她就在眼前栽了一個大跟斗,啪地一聲摔倒在雪地裡,吃了一嘴的雪。無奈她穿得厚,整個人裹得像一個圓圓的球,這下摔倒了,無論怎麼使勁都爬不起來。
“怎麼這麼調皮?這下摔了個四腳朝天,看你以後還敢不敢在雪地裡蹦蹦跳跳!”明明說着慍怒的話,語氣偏偏寵溺得不行。
他搖搖頭,便走過去把她翻過來,正準備拉她起來。餘生一眯上狹長狡黠的眼眸,就伸出雙手環住他脖頸。
微微一擡頭,便給了他一個青澀的熱吻。
餘生試探性的吻上他的脣,脣齒相纏,久久相依。她嘴裡尤含着冰冰涼涼的雪水,兩人卻不覺得冷,倒是餘生兀自點燃了一片滔天大火,在兩人親密無間的地方滾滾燃燒起來,有燎原之勢。
“我愛你。”
聽見餘生在耳邊柔聲呢喃,抱住她腰肢的手心火燒火燎般,也似被點燃了。
到處都是高高虛虛的影子,是印象派哥特式的造型,被一片皚皚大雪覆蓋。薄白的日光緩緩落下來,細密的一束一束,透過高大建築物,映得他半張臉線條格外冷峻。他的身體也僵硬起來,眼神如最冷冽的薄冰,一層層剝開,露出難言的苦澀。
他放開餘生,驀然抽身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