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風濤是一個很講信用的人,說不醉不歸,就是不醉不歸。
最起碼,他自己是說到做到了。
大概半個時辰之後,坐在碼頭附近江右鎮上最著名的酒家“大醉坊”的雅座裡面,潘龍看着幾個笑得很開心的醉貓,不由好笑。
這羣巨鯨幫的傢伙說是請自己喝酒,結果好酒一端上來,他們反而先喝上了。
他沒有喝酒——潘家人都不怎麼喝酒,不是不喜歡,實在是心裡藏着秘密,不敢喝醉。
族長不能喝醉,族中子弟自然更不能,否則如何掩飾?
大概只有確定喝醉了也不會被別人聽到醉話,或者是就算聽到了也無所謂的時候,他們纔敢多喝幾杯。
現在自然不是這種情況,所以潘龍只是喝了一點點,就放下了杯子。
他的藉口是“聖賢有云,美酒雖好,不可貪杯,小酌怡情便已足夠”。
任風濤倒也沒勸酒,只是跟巨鯨幫的兄弟們喝得很開心。
這胖子似乎總是很開心的樣子,就算之前跟飛龍幫談判破裂必須動手的時候,他也沒顯得有多麼的緊張和嚴肅。
大家也很開心,巨鯨幫的幫衆們就不用說了,縴夫行會的兩位會首也很開心。
縴夫們都窮,就算他們這些會首也一樣。任風濤給他們爭取了每人二兩銀子,抵得上他們幾個月的收入。
飛龍幫想要欺壓他們,原本是個壞事。如今飛龍幫退去不說,還要賠他們一筆錢,壞事變成了好事,自然開心。
只是他們顯得有點拘束,大概是在飛龍幫的江湖好漢面前,有些放不開。
如此喝了幾杯,任風濤皺起眉頭,勸道:“兩位會首,事情已經算是解決了。接下來就算飛龍幫還要找麻煩,也只會來找我任胖子,不會再折騰你們。你們應該開心纔對,爲什麼愁眉苦臉的?”
兩位會首頓時有些慌亂,連連告罪,二話不說就自己罰酒一杯,結果一人約莫是喝得太快嗆着了,咳嗽了好一會兒。
潘龍嘆了口氣,隨便找了個話題:“幾位啊,我是外地人,對這一帶的形勢不熟悉。巨鯨幫威名赫赫,我是知道的,那飛龍幫是什麼來路?”
一個大概已經有四十開外的巨鯨幫幫衆立刻接過話頭,解釋說:“飛龍幫本是在飛龍山上建山寨,打劫過往行人商隊的綠林。今年春上,他們偶然遇到一個受了傷的江洋大盜,折損了十幾個人,將這大盜抓住,送給了官府。於是靠着這個功勞洗白了身份,弄了一個開墾團的名字,當了墾荒人。”
“綠林洗白,究竟是個什麼章程?”潘龍好奇地問,“我從雍州來,我們雍州那邊從沒這樣的說法。要麼落草爲寇,要麼散夥回家,怎麼還能整個兒弄個身份的?”
任風濤笑了:“各地情況不同嘛。你們雍州那邊因爲金城防線的緣故,軍隊甚多,調動又頻繁,幾乎年年都有大軍過境。朝廷官員們自然心裡有底氣,實在不行奏報朝廷派兵圍剿就好,又何須與綠林妥協?”
“但我們益州就不同了。我們這邊太平無事,朝廷駐軍有限。加上山多地少,就算想要圍剿也很困難。而且我們這邊黑白兩道的區分也不大明顯,朝廷想要拉一派打一派都不容易……久而久之,朝廷就傾向於和綠林妥協,也就有了洗白之說。”
任風濤喝了一杯,愉快地說:“其實我們巨鯨幫也是洗白成功的例子。當年巨鯨幫本是水寇,後來因爲幫助巡風使查了一個大貪官,纔算順利洗白成功。如今我們幫主可是雷山縣的縣尉,就連我任胖子,也有一個鄉里巡捕的身份。”
說着,他拿出了一塊巡捕腰牌。
潘龍有些納悶,問:“巨鯨幫是整個益州都赫赫有名的大幫派,若是人人都有身份,那豈不是……”
任風濤哈哈大笑:“怎麼可能人人都有身份!就算朝廷捨得,我們也不願意把老底都暴露出來啊!我們幫裡四五千號弟兄,有個官面身份的也不過一百多人。大多數人就是尋常良民。”
說着,他用力拍拍身邊的幫衆們:“大家都是良民,大大的良民啊!”
潘龍這才明白,又詢問關於“洗白”的流程。
“洗白嘛,說到底就是給大家弄一個正式身份。朝廷登記人口,總要有個身份,你是官員?是商賈?是農夫?是工匠?總是要有個身份的。”
“綠林洗白的關鍵就在於,你要能弄一個養得活那麼多人的產業出來——至少名義上要能養得活。比方說我們巨鯨幫,洗白之後就是養魚的。按圖索驥,大多數的幫衆都是掛的漁家身份。”
“那墾荒人,就是要種田?”
“沒錯,飛龍幫有六七百人。他們既然要洗白,就要有足夠六七百人過活的田地。哪怕都是下等薄田,至少名義上要能應付得過去,纔算是真正洗白成功。”任風濤點頭說,“但是開墾田地談何容易!若是都要幫衆們去耕作,大家不願意還是小事,關鍵在於——大家種了田,安身立命了,誰還跟錢大中去過刀頭舔血的日子?”
他笑了笑,說:“其實情況已經挺明顯的,當年這飛龍幫以彪悍兇狠著稱,可如今……你也看到了。”
潘龍回憶了一下之前衝突時候的情景,不由微微點頭。
“有了產業,開始種田了,自然就不願意廝殺拼命了。所以錢大中才急着找別人去開墾田地,免得墾荒成功,他也沒了可靠的打手,真的變成了田舍翁。”
“那巨鯨幫呢?”潘龍問。
“自然也是如此。”任風濤說,“可我們的規模本來就已經太大,怎麼都不缺能打敢打的。相反,能讓大批兄弟過上安穩日子,大家都高興。刀頭舔血什麼的,哪裡有養魚來得安生!”
潘龍的疑惑總算全部解開,笑着敬了任風濤一杯。
敬酒自然不能只敬一人,於是便又喝了一圈。這一圈喝過之後,那個之前說過話的中年幫衆對潘龍說:“看到你的相貌,又想到你的姓氏,我倒是想起了一個人。”
“誰?”
“那人叫潘文,雍州人氏,沒準跟你是親戚。”這中年幫衆說,“我想……他應該是雍州著名的才子吧。”
潘龍愣了一下,仔細回憶了一番,真不記得潘家有什麼“才子”。
潘家嫡系雖然就那麼幾個人,但各個分支加起來,其實人口還是挺多的,總有四五百號人。可在這四五百人裡面,武夫比比皆是,商人也有幾個,才子——那是真的一個都沒有。
沒辦法,因爲超凡武道廣泛存在的緣故,大夏皇朝的文風比起穿越前的世界來,真的是差了不止一星半點。就算是“文風昌盛”的地方,一個城鎮裡面也未必能找出十個八個可以作詩撰文的文化人,更不要說什麼才子。
別說民間,就連大夏皇朝的官場上,大多數官員的文化水平也就僅限於能夠讀寫半文半白的“官話”的程度罷了。
畢竟……用不着啊。
大夏皇朝也搞科舉,可科舉裡面最被朝廷看重的是“兵法武道科”,其次是“運籌算術科”和“法令訴訟科”,諸如“詩詞文賦科”、“博古通今科”的地位,並不比“農桑養豢科”之類更高。
大夏的文化人們,除了家裡有礦不需要賺錢的之外,大多從事教育行業或者文藝創作行業,在官學當老師,或者寫戲文和話本,是他們的主要營生。
這營生並不差,但社會地位也就那樣了。比起前世曾經的“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完全是天上地下,不可同日而言。
潘家子弟有家傳武學,又有足夠的財富,除非是真喜歡文化,否則誰會把時間精力花在這上面?
反正當代沒有。
所以潘龍回憶了許久,最後回答:“我雖然也是雍州人,卻不記得家裡有個才子親戚。”
“那真是可惜了。”中年幫衆嘆道,“當年的雍州才子潘文,那是何等的俊傑!他起初也只是初通文墨,後來爲了追求邛崍派的任大小姐而發奮苦讀,只用七日,就在縣學考取了秀才。更是在三個月後的秋闈大考之中,考取益州一甲第十二,當真是千古奇才!”
潘龍愣了一下,覺得有點不對勁。
“我看你的相貌,跟他還略有幾分相像。本以爲你們是親戚,卻原來是我看錯了。”
“等等!”潘龍忍不住打斷了他的感慨,“那個……你知道任大小姐叫什麼嗎?”
中年幫衆納悶地看了他一眼,搖頭:“我是正經人,打聽人家姑娘閨名幹什麼?”
“那麼……那位雍州才子,他後來怎麼樣了?”
“自然是抱得美人歸,夫妻雙雙把家還,去雍州了唄。”
任風濤也笑呵呵地插了一嘴:“那位雍州才子可有個著名的典故。別人是喝酒作詩,他是如廁作詩。每每如廁一回,出來便能想出詩詞,也是奇妙呢。”
潘龍嘴角翹了兩下,勉強擠出一個笑容。
他已經有了很糟糕的預感,但還是想要努力掙扎一下,問:“那位才子會武功嗎?”
“當然會。”任風濤說,“他可不是文弱書生,相反,他書劍雙絕。曾經右手寫字,左手揮劍,和數十名盜匪大戰之餘,還寫出了一篇文章來。”
“他用左手劍?”
任風濤搖頭:“他當然是雙手都能用劍,又不是戲文裡面那個斷了一條胳膊的養鳥大劍客古樂天,哪有明明雙手都能用,卻偏要只練左手的道理?”
潘龍鬆了口氣。
“但他似乎的確是更喜歡左手用劍。”中年幫衆補充說,“畢竟右手很忙啊,又要寫字,又要吃飯,還要抱着美人……只得左手有空了。”
“啊?”
“這也是他的典故,曾有人問他爲何要用左手使劍,他先是用右手也施展了一路劍法,然後才說出了‘右手很忙’這一番話。
潘龍越聽越迷糊,他開始還以爲這雍州才子是自己老爹假扮的,但聽這兩人的描述,那分明是一個風流倜儻的俊秀人物,跟老爹那個粗坯有很大不同。
(大概是我想多了吧……)
酒足飯飽之後,潘龍就向巨鯨幫衆人告辭,乘船過江。
但他心中始終在琢磨,念念不忘那個“雍州才子”的事情。
不管怎麼看,他都覺得那人跟自己老爹有幾分相似。
思來想去,他最後下定決心,去外公家打聽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