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雷和任玥這對十年沒見面的夫妻倆,就那麼挽着手,甜甜蜜蜜旁若無人地走了。
潘龍不清楚母親是否看到了自己,也許看到了,也許沒看到,但他很清楚,老爹和母親之間,暫時容不下任何別的人或者東西。
這種感覺,讓他無奈而且羨慕。
有首老歌是怎麼唱的來着?我的眼裡只有你……父母是真的做到了。
一個人,一輩子,能夠遇到這樣的一個人,擁有一份這樣的感情,何其幸福!
“臭小子!”身邊任長生低聲嘀咕,“要不是看在小玥的份上,老子早一劍砍死他了!”
潘龍乾笑兩聲,沒接這話。
自家的白菜被豬拱了是什麼感覺?他不知道。
看老祖宗任長生那鼻子都有點歪的樣子,他覺得還是別問這個比較好。
“老祖宗,您怎麼出關了?”他問。
“修煉沒什麼成果,當然就只好出關算了。”任長生嘆道,“我在修行之路上已經走到了極限,怎麼也找不到突破的辦法,閉關也幫不了我。”
“極限?真人之上,不是還有仙佛嗎?”潘龍好奇地問。
任長生說:“仙佛……仙佛可不是靠修行能夠成就的。”
他又嘆了一聲,說:“這世間所有的功法,就算是太上真傳,乃至於玉清大天尊的混元一氣,都只能修煉到真人境界。想要突破真人境界,成爲長生不死的仙佛,需要走出獨屬於自己的道路才行。”
“獨屬於自己的道路?”潘龍皺眉問,“您的意思是說,如果一個人已經通過某個方法成爲了仙佛,那別人就不能再按照他的方法成功?”
“沒錯。”任長生點頭,“詳細說起來很複雜,但你大致上可以這麼理解。成爲仙佛的人,必須有獨屬於自己的‘道’,這可以是某種感悟,可以是某個習慣,可以是某個信念,甚至可以是某種愛好……都可以。唯獨不可以的是,這個途徑,前人不可以已經使用並且成功過。”
他擡頭看着天上幽幽浮雲,嘆道:“自古至今,不知道誕生過多少仙佛。他們每一個人都佔據了一條道路……時至今日,可以留給後人走得通的道路,已經很少很少了!”
潘龍想了想,有些好奇地問:“如果一個仙佛已經隕落了,那他走過的道路,後人走得通嗎?”
任長生苦笑一聲:“隕落?仙佛怎麼會隕落?”
“仙佛只是長生不死而已,難道還真的不死不滅嗎?”
“仙佛本就是不死不滅的。”任長生說,“就算是神通廣大加上機緣巧合,將一個仙佛打得灰飛煙滅,千百年之後,他也會依據昔日修成長生的那條道路而復活。當一個生靈成就仙佛的那一刻,他就已經不再是塵世間的芸芸衆生,而是成爲了天地運轉的一部分,成爲了如同春華秋實、風吹葉落一樣超乎萬物之上的某種‘原理’。”
“仙佛的軀殼是可以被磨滅的,就連他們的魂魄也一樣可以被毀滅。但只要一個仙佛所依據的那條道路還在,他就是不滅的,無非暫時消失等待復甦而已。”
他嘆道:“昔年帝甲子征伐天下的過程中,被打敗甚至磨滅的仙佛也不止一個,可那又如何?千年歲月悠悠過,許多昔日被他磨滅的仙佛都陸續重生了。”
潘龍睜大了眼睛,被這個新聞震驚得說不出話來。
仙佛竟然是如此存在?!
他想了想,又問:“那麼妖神呢?妖神是不是也這樣不死不滅?”
“妖神不是,他們是可以被消滅的。”任長生說,“妖神其實就是超越了‘生命’之上的存在,他們很強大,也不會因爲衰老而死亡,甚至於普通的傷害都無法殺死他們。但他們依然是可以被磨滅的,而且一旦被磨滅,就是徹底消亡了。”
“那您爲什麼不考慮去成爲妖神呢?”潘龍問,“就算妖神沒有仙佛那麼永恆,可至少也能長生不死吧。還是說……仙佛和妖神,兩個道路之間存在什麼矛盾,彼此見面就要決鬥?”
他忍不住想起了諸如“劍氣之爭”之類的典故。
任長生笑了:“你想得太多了。妖神的確比仙佛容易成就一點,但其實也很難很難。自古一來,追逐妖神之路的修行者同樣很多,成功的寥寥無幾,可能比修成仙佛的還少。”
“爲什麼?”
“我也不清楚。”任長生搖頭,“我也曾經調查過這個問題,但始終得不到一個令自己能夠信服的答案。”
“那……您爲什麼不試一試呢?”潘龍問。
任長生沉默了一會兒,說:“我不敢。”
“不敢?”潘龍納悶了——要說做不到也就罷了,“不敢”是什麼意思?老祖宗活到現在,眼看着壽命已經快要耗盡,離死不遠。
在這種情況下,還有什麼可“不敢”的?
任長生自然明白他的疑問,解釋說:“我調查過不止一個修成妖神的人,發現每一個修成妖神的人都會性格大變,甚至於變得跟原來的自己判若兩人。我不知道這意味着什麼,但如果長生不死的代價是讓我變得不再是我,背棄我一直以來堅持的信念,捨棄我追求了一輩子的理想……那我寧可死了!”
“你還年輕,或許不明白。對我這種老頭子來說,這一生走過的道路,這一輩子所堅持的信念,是比性命更加重要的東西。我當然怕死,可如果爲了活下去就要捨棄這些,那真的是死了比較輕鬆一些。”
蒼老的臉上露出了笑容:“畢竟,人都是會死的,想通了,也就沒什麼可介懷的了。”
潘龍皺着眉頭,不是很能理解任長生的堅持。
他當然尊重這些堅持自己信念的人,可不管怎麼說,活着纔有未來,能夠活下去,才能繼續奮鬥,纔可能有更多的成就,也才能看到更美好的明天。
好死不如賴活嘛!
但他也不知道該怎麼勸說,只能沉默不語。
又沉默了一會兒,任長生問:“小龍,我聽說你最近做了一樁大事?”
“啊……對您來說,也不算是多大的事吧。”
“一夜之間殺了十二個先天高手,名動九州,這事情夠大了的。”任長生笑道,“我年輕的時候,可沒你這麼威風。”
潘龍有些靦腆的笑了笑,卻又有些鬱悶。
“我的僞裝就這麼容易被看破嗎?”他問。
“我之所以能看破你的僞裝,是因爲我仔細調查過你。”任長生說,“但別人不會這樣仔細地調查你,而且他們就算調查,有很多細節,他們也想不到。”
“比方說,普天之下除了我之外,再沒第二個人知道你修煉了頑石祖師留下的那門功夫。更沒有人能因此推論出你已經初步修成了刀槍不入的金剛之軀。先天身異裡面,多的是防禦力驚人的,就算你不小心展露出了自己的防禦力,別人又怎麼會想到你就是‘一文俠’呢?”
潘龍這才稍稍放心。
他用“一文俠”這個身份,着實惹了不少麻煩。要是身份被人揭穿的話,自己從此只能隱姓埋名浪跡天涯不說,連家族都會被牽連。
任長生問:“看你的樣子,也是明白行俠仗義有風險的。可你既然知道危險,爲什麼還一直在做呢?”
潘龍反問:“任家從您開始,就打出了‘多管閒事’的名聲,您爲什麼又要這麼做呢?”
任長生回答:“其實我本來是很想要當一個江湖遊俠,什麼都不管,專心過自己的太平日子。只是……每當看到不平事,我就管不住自己的手。忍不住想要拔劍去砍人。你呢?”
“我也一樣,手中有刀,眼前有不平事,很自然地就砍出去了。”
老少二人對視一眼,放聲大笑。
笑過之後,潘龍就向任長生借用太清玉書。
這段時間的修煉,他積累了很多的問題,想要找太上祖師求教一番。
半個時辰之後,他在睡夢之中進入了那間小小的書房,見到了看起來比任長生還要衰老得多的太上祖師。
他急忙將自己修煉中遇到的問題提了出來。
其中最大的問題,是關於煉化大量天罡的。
煉化地煞,會讓他的體重不斷增加,甚至於能夠增加到五六千斤,簡直宛若一塊行走的大鐵塊。
他原本以爲,煉化天罡會讓自己不斷變輕,甚至於輕如鴻毛,一跳就能跳上天空,一陣風就能吹走。還因此擬定了不少計劃,其中排在最前面的就是“閣下何不乘風起,扶搖直上九萬里”的飛天計劃。
但實際上,煉化天罡而變輕的程度,似乎是在不斷遞減的。
他煉化了好幾個月,體重也不過就降低到五斤左右,比起煉化地煞時候增重的速度,變輕的速度明顯慢得太多。
所以他想要問一問,是不是自己修煉的方法有問題?
聽了他的詢問,太上祖師閉着眼睛思考了一會兒,回答:“天罡清靈凜冽,有去蕪存菁的用處,本身也有不斷上升的趨勢。你在煉化天罡的過程中不斷變輕,想來就是因爲將天罡之力融入自身的緣故。”
“按說,只要融入體內的天罡之力足夠多,你的‘重量’的確應該不斷減少,甚至於會變得像清氣一樣自然浮向天空。你之前的想法是正確的。”
“那爲什麼實際結果不是這樣呢?”潘龍問。
“我沒修煉過這門功夫,也不能武斷地下定論,只能推測一下。”太上祖師說,“九轉玄功應該並不會讓人真的重到陷入地下,或者是輕到飛上天去。這功法的效果,本身就應該是有極限的。”
“啊?”
“畢竟這功法要的是淬鍊自身,不斷變強,而不是玩變輕變重的把戲。”太上祖師說,“如果我沒有猜錯的話,過段時間你再去地煞淬體,會發現自己變重的程度比第一次降低了不少。然後再天罡淬體,則會發現變輕的程度也降低了……久而久之,也許會發展到無論地煞淬體還是天罡淬體,體重都不會再有變化的地步。”
潘龍思考了許久,大致明白了他的意思。
九轉玄功追求的是讓自己超凡脫俗,變輕變重,其實都是“凡俗”的體現。所謂仙佛,自然應該入火不焚、入水不溼,就算吸納天罡地煞,也不該讓自己變輕變重。
或許,修煉到那個地步,九轉玄功就算是練成了吧?
想通了這一點,他心中豁然開朗,對於這門玄功的未來,多了一個清晰的概念。
然後他又詢問了不少別的關於修煉的問題,太上祖師也一一回答。
這位開創太清一脈,並且真正推動了道門建立的大宗師,的確是見識非凡。雖然沒有修煉過九轉玄功,但只憑自己的思考和推測,就能將潘龍修煉中遇到的問題一一解決。
潘龍覺得,大概是因爲對方的層次太高,猶如站在山巔之上。雖然自己登山的道路不是他當初走的那條,但他從上往下看,自然明白自己的前路該怎麼走。
求教之餘,潘龍忍不住提問了關於“仙佛”和“妖神”的問題。
對於仙佛的“不死”,他多少已經理解了一些,倒是沒多大的疑問——無非就是所謂的“以身合道”、“佔據大道”之類概念罷了。
但是對於妖神,他依然很好奇。
不僅如此,九轉玄功理論上只要不斷淬鍊自身,就能修得長生。那麼,這種長生究竟是仙佛的長生,還是妖神的長生?
凡人修成妖神,會性情大變,那自己呢?
這些問題讓太上祖師忍不住笑着摸了摸鬍鬚:“你才連天人合一都還沒做到,就想那麼遙遠的事情嗎?”
“不弄明白,我無法安心。”
“哈哈!有些事情,現在告訴你還嫌太早。”太上祖師說,“我只告訴你一句話:仙佛所求的,乃是‘一條道路’,而妖神所求的,乃是‘一個執念’。”
“這兩者有區別嗎?”潘龍琢磨了一下,忍不住問。
太上祖師搖搖頭,沒回答,手一揮,他就從睡夢中醒來了。
潘龍翻身坐起來,看着太上玉書,忍不住深深地嘆了口氣。
太上祖師這說話說半截,真的是要急死人!
他仔細咀嚼着太上祖師的最後一句話,細細思考,卻始終不得要領。
仙佛追求的是一條道路,這個他明白。可妖神追求的是一個執念……一個執念和一條道路,有什麼明顯的區別嗎?
執念,也算是道路之一吧。
那爲什麼妖神和仙佛不同呢?
還有,爲什麼追求一個執念,就會性情大變呢?
這些紛紛擾擾的問題猶如一羣鴨子圍着他不停地嘎嘎叫,讓他一夜都沒睡好。
第二天,他將這些和老祖宗任長生說了,也提出了自己的問題。
“執念”和“道路”之間,究竟有什麼區別?
仙佛的道路,難道就不能是執念嗎?
但任長生暫時也沒辦法回答他,畢竟,老祖宗自己也還被困在凡人之路的盡頭,摸不到長生的門戶呢。
二人談了許久,最後都不得要領。
然後,潘龍得到了一個讓他哭笑不得的消息。
潘雷和任玥夫婦已經動身返回北地,他們留給兒子的只有一句話。
“好好闖蕩江湖,給弟弟妹妹們做個好榜樣。”
聽到外公的轉述,潘龍差點沒跳起來。
把獨生兒子扔出去闖蕩江湖,自己打算再生上幾個弟弟妹妹……有你們這麼當爹孃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