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習的時間總是過得很快,雲州的氣候也着實看不清春夏秋冬,當某天潘龍在街頭寫生的時候,偶然看到幾個全身上下只裹着一條白布的老人擡着一個比人還大的罈子,一路宛若瘟神版人見人怕,讓路上百姓至少保持十步以上距離,慢悠悠朝着村子外面走去的時候,才恍然大悟。
“又是一年端午了啊!”
雲州不少地方依然流傳着煉蠱的風俗,而民間最常見的煉蠱,就是在端午節這天,將多種用秘藥餵養了一段時間的毒蟲放在罈子裡面,安置到專門的地穴之中。然後經常向其禱告,或三兩日一回,或五六日一次……一直持續到某個陰天不下雨的盛夏,在不見雨水也不見陽光的正午開壇,罈子裡面活下來的毒蟲,就是所謂的“蠱”。
這種蠱並沒有多大的毒性,主要的用途很有趣,是用來“見證發誓”的。
具體來說,就是用養蠱人的鮮血餵養這蠱,大概三年之後,這蠱就能通靈。日後如果需要發誓,讓發誓人和養蠱人各取一滴血給蠱蟲吃下去,再由發誓人當着養蠱人和蠱蟲的面發誓。如果發誓人違背誓言,就會莫名其妙中毒而死。
至於這毒究竟是怎麼回事,那便衆說紛紜。
有人說,是蠱蟲通靈,知道他違背了誓言,特地去咬死他。
有人說,他一滴血被蠱蟲吃了,冥冥中有了感應,一旦他違背誓言,蠱毒就可以隔空傳到他的身上。
還有人說,煉蠱其實來源於很久之前的五通神術,蠱蟲是五通邪神的雛形。雖然只是雛形,但畢竟也是神鬼之類,凡人觸犯神鬼,自然必死無疑。
這些說法說得神乎其神,其實大多隻是吹噓。
當今九州,對於蠱毒最有研究的,多半不是這些鄉野之中的蠱老,而是跟各路蠱仙打了不知多少交道的畢靈空。她就曾經說過:“蠱術其實十分裡面有至少七八分是吹噓,真正能夠名副其實的,十次裡面可能一次也沒有。哪怕是七分嚇唬三分藥性的那種,十次裡面可能也就一兩次。”
“凡人往往就是如此,對於他們不瞭解的,或者是害怕的東西,就喜歡誇大其詞。用誇大來掩飾恐懼,乃至於用散播恐懼的方式來掩飾自己的怯弱和無能……這是一切智慧生靈共通的劣根之一,就算只是小孩子,沒人教導,他都能無師自通。”
她說這話的時候,顯得有幾分憤世嫉俗的樣子:“昔年夫子總說人性本善,肯定是他錯了!人性怎麼會本善呢?我專門觀察過很多小孩子,他們做各種自私的、殘酷的事情時,沒有哪怕一絲一毫的憐憫和不安,只是單純的輕鬆愉快……人性必定是本惡的,而且惡得很厲害!”
潘龍本擬跟她談一談“人的動物性和社會性”這個觀點,但看她那樣激憤的樣子,想起她的經歷,就很明智地閉上了嘴巴。
畢靈空的仇恨,不是用言語可以化解的。儒門覆滅這件事,給她造成了很大的打擊。
說實話,她居然還能保持精神正常,沒有變成一個瘋子,潘龍覺得她就已經很了不起,令人佩服。
他跟着畢靈空學藝這段時間,對於“妖神”的瞭解也增加了很多。所謂妖神,最重要的就是跨越人神界限的那個執念,一旦這個執念破滅,結果不是迅速死亡,就是發狂變成魔物。
畢靈空能夠在儒門信念破滅的情況下堅持下來,而且竟然還重新在儒門思想裡面找到了足以支撐自己成爲妖神的執念,這件事在潘龍看來簡直不可思議。
就像是一個人走到堆放廢棄汽車的垃圾山,挑挑揀揀,用各種垃圾堆裡面翻找出來的零件,拼湊出了一輛世界頂級的時髦跑車一樣。
……不可能的吧!你拼個麪包車吉普車乃至於大篷車什麼的,也就算了。在垃圾山裡面,你到哪裡去找合適的豪華跑車零件?別的不說,比方說車標,早讓人割下來賣給收藏家了好不好!
但畢靈空內心的傷痛,其實還是很明顯的。她經常觸景生情,因爲某些事情想到昔年的往事,然後動輒哈哈大笑,或者是一個人悶悶不樂。看得出來,她放不下這那些往事,它們就像是一塊塊石頭,沉甸甸地壓在她的心頭,沒有須臾放鬆。
潘龍也曾經勸她:帝甲子都已經死了,她現在生悶氣,其實只能傷害自己而已。
畢靈空總是微微一笑,滿臉惆悵,既不答應,也不反駁。
她這一副油鹽不進的樣子,潘龍也無計可施,只能搖搖頭,坐在一旁看着。
過了好一會兒,畢靈空總算收拾了心情,轉頭一看,卻發現潘龍正在畫畫。
畫上,是一個穿着文士長衫的女人,容貌美麗、姿態灑脫,唯獨臉上滿是惆悵之意,將整個人的格調氣質全給毀了。
“畫得很好。”她說。
潘龍搖頭:“畫得一點也不好,沒能抓住神韻。”
“神韻?”畢靈空苦笑,“喪家犬的神韻,可不就是這種落魄的樣子嘛。”
“只有你自己當自己是喪家犬而已。”
說着,潘龍手一勾,將附近河水憑空攝來一片,在空中畫了一個圓。
水光圓如鏡,鏡子裡面,是畢靈空剛纔的模樣。
她一臉惆悵,但眼神之中卻並沒有軟弱和迷惘的顏色,只有堅強和固執。
“我學畫這麼久,也只能畫出個大概,想要讓人看出畫中人是誰,看出他是悲是喜,我已經勉強做得到。但想要表達那些複雜的感情,將一個內心豐富的人真正呈現在畫紙上,我依然還是做不到。”
潘龍嘆了口氣,手指一彈,畫紙化爲灰燼,灑落滿地。
“也不知道究竟要到什麼時候,我才能真正用畫筆捕捉到一個人細微的感情,將其忠實地記錄下來……”
畢靈空沉默了一會兒,搖頭:“我覺得你畫得很好。”
“不像,反而很好?”
“像只是次要的。”畢靈空說,“你這幅畫,真正展現了我內心的情緒。比我習慣性僞裝出來的強大,要真實不知道多少倍。”
說着,她笑了起來。
“看來,你已經完成了基本的入門修煉,明天開始,我教你‘從心所欲’真正的要訣。”
潘龍吃了一驚,問:“什麼叫‘真正的要訣’?難道說我之前學的不對嗎?”
“你之前學的當然也是‘從心所欲’功法,但那些只是基礎。想要從那些基礎推導出真正的完整的‘從心所欲’來,不知道要花費多少時間精力。”畢靈空笑着說,“儒門根本功法之一,你不會以爲就是那麼簡單吧?如果這功法那麼簡單,那我們當年憑什麼前後斬殺二十六位反王,打下一十四郡江山?”
“當年儒門這麼興旺?!”潘龍吃了一驚。
“戰國時代,天下有四大顯學。而六大顯學之中,我儒門爲首。你以爲這天下顯學之首的地位,是怎麼來的?”
潘龍無話可說,只有佩服。
第二天一早,畢靈空拿來了一身極爲厚重的鎧甲,讓潘龍穿上。
“這鎧甲有什麼用?”潘龍問,“要說防禦力,我自己的皮肉比它結實多了。”
畢靈空愣了一下,用手指在潘龍肩膀上戳了一下。
經過九轉玄功淬體的皮肉在她纖細的手指前面似乎並沒有什麼防禦效果,一下子就被戳破了皮,出現了一個小小的傷口。
潘龍有些尷尬,但畢靈空卻瞪大了眼睛,看看他的傷口,又看看自己的手指,一臉的不敢置信。
“我這一指下去,就算是一塊鐵也能戳個洞出來。怎麼戳在你身上,只是破一點皮而已?”她驚訝地說,“你這身皮當真是比尋常重甲更加結實……”
她突然眼睛一亮,說:“你有沒有考慮過,把自己的皮一次剝一塊,製成皮革。日積月累之下,湊出足夠的分量,然後給自己做一身皮甲?”
潘龍愣住了,他還真沒考慮過這種辦法。
這辦法實在是有些喪心病狂,任何腦子沒問題的人都不至於做到這個地步。
但是……仔細想想,這辦法似乎很不錯的樣子。
反正他受傷之後可以很快地恢復,就算剝下一塊皮,估計也用不了半個小時就能重新長好。然後硝制皮革、積累材料、製作鎧甲……似乎完全可行。
以他現在的身體強度,尋常重甲的防禦力都已經不值一提。但如果用他自己的皮製作皮革,再做成鎧甲的話,相信強度一定遠在尋常重甲之上,多少能幫他一些忙。
畢靈空見他有些心動,立刻表示自己可以幫忙。
“前輩你還會製作鎧甲?”
“我怎麼會制皮?沒學過。”
“那你準備怎麼幫我的忙?”
“我可以幫你麻醉。”畢靈空信心十足地說,“麻醉了,剝皮也不疼啊。”
他們還真就試了一下,大概半刻鐘之後,得到了一塊堅硬得超乎想象,手指敲上去只有沉悶而鈍重的聲音,明明薄薄一片,卻能用來砍斷尋常金屬的硬皮。
然後,潘龍提出了一個重要的問題。
“這樣的皮,哪個皮匠能把它做成鎧甲?”
畢靈空也有些茫然,她仔細回憶了很久,最後表示,可以試試用煉製法寶的方法來製作。
於是她噴出火焰,將這塊硬皮放在裡面烤。一邊烤,一邊輸入法力,只見空中一個個文字浮現,然後逐次飛入火焰裡面,融入硬皮之中。
約莫半個時辰之後,她收起火焰,那塊硬皮已經變成了約莫一面護心鏡的模樣。
“試試看。”
潘龍接過還有餘溫的皮護心鏡,拔出一把短刀,向上面重重刺去。
一聲悶響,精鋼短刀折斷成兩截,皮護心鏡上只有一個小小的白點。
“成了!”畢靈空滿意地笑了,“接下來只要按照這個方法,一塊一塊煉製皮甲的各個部件,等部件全部湊齊,再施法組合起來,就是一套完整的鎧甲了。”
潘龍倒也滿意,只是……想了想“用自己的皮給自己製造鎧甲”這件事,他就覺得有點怪怪的。
“你是不是覺得事情不大對勁?”畢靈空看出了他的心思,笑着伸出手來,讓他看看自己的袖子,“看到我這件衣服了嗎?它都是用我自己身上的羽毛作爲材料,煉製出來的。”
她愉快地說:“對我們妖神來說,自己的身軀就是最好的煉器原料。用自己的身體作爲材料煉製出來的法寶器具,才最符合我們的需求。”
潘龍皺着眉頭,他總覺得哪裡不大對勁……
好在他並不是一個糾結的人,而現在,也並不是糾結這些細枝末節的時候。
煉製皮甲的事情可以以後再說,今天最重要的,還是學習“從心所欲”的真正要訣。
因爲不需要穿鎧甲的緣故,畢靈空直接帶着潘龍來到了一片樹林裡面。她施法將許多粗樹枝折斷,一根根懸掛在空中,不停地晃來晃去,到處亂撞。
“我練身法的時候,曾經在這種環境下修煉過。”潘龍說,“光是這些樹枝,只要我不粗心大意,它們一個都別想撞到我。”
畢靈空笑了:“你先過去再說。”
潘龍徑直走到樹叢中,一根根粗木從四面八方撞過來,被他輕輕鬆鬆地躲過,沒有哪怕一根能擦到他的邊。
看他如此輕鬆,畢靈空手上捏了一個法訣,對着他吹了口氣。
“禁!”
潘龍眼前一花,看到自己站在無數粗木之間一動不動,粗木砰砰砰不停地撞在他的身上,然後又彈到一邊,聲音就像是建築工們掄着大錘,在給房子釘樁子打地基一般。
“你已經明白了人和人之間的情感不能相通,明白了不要用自己的情感去揣測別人。但這只是第一步,接下來,你要明白‘真我’和‘自我’其實也並不完全相通,找到那個超然物外的‘真我’,學會用‘真我’來觀察世界,掌控自身。”
畢靈空的聲音幽幽傳來,轉頭看去,卻看到一隻小巧的烏鴉,停在樹枝上,歪着頭看着這邊。
“自我可以被欺騙,真我則不能。只有時刻明晰真我,才能真正做到不猶豫、不後悔、不畏懼,無論做什麼都發自真心,永遠不會違背自己真實的內心。”
烏鴉看着他,眼中滿是期待之色:“這纔是真正的‘從心所欲’,當年整個儒門裡面,總共也沒幾個人練成,所有練成這個的人,最後都修成了仙佛,縱然一時消滅,也有重新歸來的那一天。”
“我沒有能夠做得到,只能修成妖神。希望你能夠真正修成它,繼承我們儒門最核心的道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