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二人的對話,潘龍心中一愣,卻是已經知道了那胖子的身份。
“十六年翰林院,小狀元老學士……這人是張國忠。”
張昊張國忠也算是天下頗有名氣的人物,此人十六歲就中了狀元,而且是在郡府、州府、京城三級科舉之中拿了三個第一,可謂士林俊杰。
只是他雖然文采出衆,但卻不知爲何,始終只是在翰林院蹉跎。
民間有傳說,說他中狀元之後,有朝廷大員說他年輕氣盛,需要磨礪一番,磨掉銳氣,才堪大用。所以便讓他始終留在翰林院,十多年來,也不知道讀了多少書,做了多少詩文,但卻眼見着同僚陸續離開,甚至於比他晚進翰林院的也走了,只是他還留在這裡。
翰林院說白了就是天子的秘書處,專門負責爲天子作文,乃至於起草詔書之類。天下文人,無不以進入翰林院爲榮。
只是……一般來說,文人在翰林院供職五六年之後,就會離開翰林院,擔任其它官職。如張國忠這種在翰林院十六年的,整個大夏曆史上,卻也寥寥無幾。
好在他還沒成年就中了狀元,年輕得很,倒現在也算是個年輕人,似乎好像……也耗得起?
潘龍早就聽說過這人的故事,卻不想今天親眼見到了這位“小狀元”本人。
(我記得天下盛傳大小張,大張自然就是揚州侯張鴻張國棟,小張便是張昊張國忠。二人都是狀元,但人生際遇卻大不相同——當然,大張乃是橫掃同代的文壇第一人,除去沒有考武科之外,囊括八科狀元,才能冠絕古今。小張雖然少年英才,但比起大張來,終究還是遜色一籌。)
(卻不想……故事裡面那個少年俊傑,如今卻也是個胖胖的中年人了。)
潘龍心中感嘆,忍不住豎起耳朵,仔細聽張國忠和同僚的對話。
聽了一會兒,二人只是談一些文章和感慨之類,卻沒有多少有價值的內容。
又過了一會兒,這兩人買了書離開。潘龍也隨便選了幾本書付賬,無聲無息地遠遠跟在後面。
片刻之後,兩人走進了一個小酒館,點了些尋常酒菜。
潘龍在隔壁的酒館靠牆的地方坐下,也點了些酒菜。
他實在有些好奇,這位小張狀元究竟都會聊些什麼呢?
過了一會兒,大概是多喝了兩杯,那個年青的翰林學士問:“國忠兄,最近的事情,你有沒有覺得……有些古怪?”
“古怪?”張國忠反問,“什麼事情古怪?”
“朝廷說武成王只是受傷,但卻不曾有誰再見過他老人家……”
張國忠笑了:“武成王乃是修成不死之身的人物,若是尋常的傷勢,他大概吃頓飯、睡一覺,就能恢復得七七八八。對他來說算得上‘重傷’的情況,至少也要修養個三五十年吧。這才短短一兩個月,我們見不到他,纔是正常。若是他在這種情況下都硬撐着見客,那我反而要擔心他是不是傷勢過重已經難以治療,在強撐着假裝呢。”
他這說法倒也頗有道理,如果不是當初潘龍親眼看到武成王帝蒼穹被老師畢靈空以搖光弓星散箭射死,只怕都要相信他的話。
那年青的翰林學士顯然不曾如同潘龍這般有準確的情報,他沉吟了一下,便贊成了張國忠的意見。
然後他又說:“如今朝廷忙於緝拿亂黨,變法之事卻拖延了下來,讓人多少有些擔心啊!”
張國忠嘆了口氣:“誰說不是呢!可對朝廷來說,維持自己的威嚴,是天下一等一的緊要大事。若是朝廷維持不住威嚴,只怕各地便要亂象四起。相比之下,變法……拖上一拖,倒也沒什麼大問題。”
“這我就不贊成國忠兄的說法了。我以爲,變法之事如今正在關鍵時刻,要是拖延太久,失了銳氣,只怕事情就未必能夠做得好了。”
“拖延太久失了銳氣?此話從何說起?”
“變法乃是牽涉到全天下,牽涉不知道多少人的大事。其中因此利益受損的,大有其人。朝廷之前能夠逼得他們讓步,殊爲不易。可若是拖延太久,這些人互相聯繫起來,做一些陽奉陰違的事情……變法的形勢怕是就要糟糕了!”
潘龍聽得暗暗點頭,覺得這人不愧是翰林學士,真是頗有眼光!
張國忠卻笑道:“你想多了。變法乃是百年大計,本來就不需要那麼着急的。昔者有民諺曰‘治大國者若烹小魚,勿要亂翻’。要改變過去的一些做法,掃蕩弊端,本來就應該逐步逐步地做。想要一口氣全都做好……依我看,反而會讓各種矛盾在短時間內激發,到時候收拾起來怕就不大容易了。”
聽聲音,他似乎是喝了一杯酒,然後繼續說道:“像現在這樣,拖一拖,讓彼此再談上一談,乃至於將來先選擇一些比較重要的事情達成妥協,隨後慢慢擴展到其它地方。最終花上三五十年完成整個變法,纔是治國的正道。”
那年青的翰林學士立刻反對:“國忠兄此言差矣!殊不知‘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的道理麼?雖然變法也許當真是長久之計,但開頭的這一波卻最爲重要,正應該趁着銳氣勇猛精進,一口氣把最重要的幾件事都辦完。就算有什麼問題,也可以將來慢慢收拾。”
他又說:“我以爲,變法猶如治病。對於那種身體還算強健的人,總歸是要先下一劑猛藥,將病情扭轉過來,然後再慢慢調理。”
張國忠輕輕一笑,說:“也許你說得對,我卻是年紀大了,失了銳氣。朝廷的將來,還是要看你這樣的年輕人啊!”
潘龍不由得皺了皺眉,這張國忠的話聽上去是服老認輸,但仔細揣摩,卻覺得話裡有話,似乎是對朝廷頗有怨言的樣子。
……當然,他對朝廷有怨言,也是應該的。莫名其妙就被“磨”了十六年,好比一個人年輕時候考了公務員,在單位當領導秘書,結果一轉眼十幾年過了,多少跟他同一屆的乃至於比他年青的,都已經陸續升遷,只有他始終還是原來那個秘書,看上去似乎要把這秘書做到天荒地老——這是個人就該有怨言纔對。
賞罰不明,何以服人!
那年青的翰林學士顯然沒想到這一層,又或許他想到了,但故意裝作沒想到,二人接下來又閒聊了一些別的事情。
那些事情其實也挺有意思的,大多是翰林院內的趣事,以及對朝政的討論。
在這些事情上,雙方倒是沒多大分歧。
又過了一會兒,兩個人大概是漸漸喝醉,說話也有些含糊不清,所說的內容,漸漸有些犯忌諱的意思。
突然間,潘龍聽到張國忠說:“……唉!也不知道陛下是怎麼考慮的,變法如此大事,該當由太子殿下親自負責纔對啊!”
“國忠兄此言有理!變法乃是震動天下的大事。若是失敗,自然一切休談。但若是成功,這主持變法之人立刻便能得到極大的威望……若是太子負責此事,對他將來登基大有好處。而如今卻是由二皇子負責,唉,也不知道事情會怎麼樣啊!”
“是啊,讓人擔心啊!”
“國忠兄,你覺得……會不會是陛下他……想要換個太子?”
聽到這話,潘龍不由得精神一振,忍不住微微側耳,更加細心地傾聽。
張國忠卻沒回答這話,而是趴在了桌子上,發出了輕微的鼾聲。
“哈哈!國忠兄年紀雖大,酒量卻不大行啊!你醉了,醉了!”那年輕的翰林學士哈哈大笑,然後又大喊,“小二!結賬!再找兩個靠譜的人,僱一架馬車,送我和國忠兄回書香坊!”
片刻之後,一輛馬車載着二人離開,朝着南夏城文人聚居之地“書香坊”駛去。
潘龍遠遠聽着馬車離開,點了點頭。
“這一趟來中州,果然是來對了!接下來正好在這南夏城多住一段時間,好好了解了解大夏核心地區的上流社會,是怎麼看待變法的。”
自言自語之後,他也喊小二結賬。
正要離開,他突然心中一動,感覺附近似乎有什麼自己認識的人。
(這卻怪了!我在這南夏城裡面,除了蒼淵和他家裡幾個僕人之外,應該沒有認識的人才對啊!)
他心中納悶,定下神來仔細觀察,發現那股稍稍有些熟悉的氣息,卻是在自己這個客棧的樓上。
而且這人的氣息……他還真是蠻有印象的。
(這是……雨師白映玄?那個廣陵名妓,從良之後卻是住在了南夏城?)
他有些驚訝。
按照他的想法,名妓從良,應該找個地方隱居,或者是找個合適的人家結婚纔對。住到南夏城這種繁華之地,若是被熟人認出來,豈不是有些尷尬?
但他轉念一想,卻覺得自己又想錯了。
白映玄本領高強,來歷也頗爲神秘,根本不是尋常名妓可比。她住在南夏城,只怕不僅僅是從良那麼簡單,更大的可能,是有什麼事情要做。
想到這裡,他不由得好奇起來。
能夠讓這廣陵名妓隱匿於此的事情,卻又是什麼呢?
他忍不住側耳傾聽,但白映玄那邊顯然沒有什麼別人,只得她自己一個,從聲音聽來,似乎是在彈琴。只是琴聲頗爲微弱,大概是用法術隔絕了聲音。
又聽了一會兒,那邊的情況始終沒變,他只能搖搖頭,結賬離開。
今天來得不是時候,明天再來聽聽究竟,看看能不能聽到一些有趣的消息。
回到蒼淵府上,僕人報告說蒼淵被二皇子叫走了,大概是有什麼國家大事要辦。
(這蒼淵倒也是個忙人,感覺似乎一刻不得閒的樣子。)
潘龍笑了笑,回房休息。
半夜時分,他聽到了馬車的聲音,卻是蒼淵終於歸來。
“少爺,您回來了。是要吃點什麼,還是沐浴休息?”管家問道。
“今天夠累的,就不吃了。睡覺吧。”蒼淵的聲音聽起來有些疲憊,“對了,潘少俠回來了嗎?”
“天色剛黑不久,他就回來了。現在已經休息。”
“他有沒有留下什麼話?”
“卻是沒有。”
“唉,真是羨慕他啊!自由自在,猶如不繫之舟,比我這勞心勞力的,不知道強了多少倍!”
“少爺您是國之棟樑,所謂能者多勞,辛苦一些,也是沒辦法的事情。”
“哈哈!你真會說話!”
潘龍微微一笑,翻了個身,繼續睡覺。
第二天,他又沒見到蒼淵。
聽僕人說,卻是天還沒亮,蒼淵就已經進了神都,去御史臺處理公務了。
(昨天半夜回來,今天天還沒亮就出去……蒼淵這也太辛苦了吧?)
不僅如此,當天晚上,蒼淵疲憊不堪地回來之後,次日又是一大早出門,卻是要去附近的一處城鎮,勘實一件傳聞。
御史負責監督百官,有風聞奏事的權力。但蒼淵顯然不是那種捕風捉影的人,聽到了重要的消息,不實際勘定一下,他不會輕易上奏。
這一天,他又回來得極遲。
然後第二天,他上朝歸來之後,便召集門客討論事情,又是好一番忙碌。
忙碌之後,他還找到了潘龍,詢問潘龍這些天過得習慣不習慣?是否有什麼事情?
潘龍當然沒什麼事情。
他這些天過得頗爲悠閒,每天早上出門,在南夏城到處閒逛。最愛做的事情,就是尾隨幾個官員,聽這些人的閒聊。
那些官員們談着談着,往往就會談到國家大事,潘龍便可以從中得知他們的想法,藉此分析朝廷各派勢力目前的態度。
除此之外,他剩下的時間,就是跑去那個客棧吃飯,順便看看那個“雨師”白映玄究竟是怎麼回事。
只是這麼多天下來,除了遇到白映玄兩次行醫之外,並未發現這女人有什麼特比的事情。
感覺……她似乎只是打算在這南夏城裡面當個醫生的樣子。
這讓潘龍殊爲不理解……要當醫生,在哪裡不能當?爲什麼非要跑到南夏城來?
但白映玄這件事情,其實倒也罷了,再怎麼樣,應該也不是大事。
相比之下,他更加擔心的,是蒼淵。
看蒼淵這麼辛苦勞碌,總讓他覺得……這人怕是要過勞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