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定豐鎮忙了幾天,潘龍就返回了幽州。
他倒是有心去世外樓拜見一下老師,當面祝賀老師修成仙佛。但畢靈空那邊天天都有一大羣人來祝賀,從早到晚幾乎沒個停歇,他現在過去,必定會被發現。
若是他跟畢靈空的師徒關係曝光,會怎麼樣?
潘龍覺得,大概不會怎麼樣——畢靈空當年還是妖神的時候,就已經有極大的威懾力。如今她修成仙佛,威懾力只會更大。
大夏朝廷知道自己是她的徒弟,大概會裝作不知道。
……畢竟他們不敢翻臉嘛。
這就像前世第三次世界大戰前夕,幾個大國之間不斷髮生摩擦,甚至不止一次有雙方的軍隊在某個小國私下動手的。
那些小國的反應是什麼?
基本都是“啊?你說這個?我不知道啊。弄錯了吧?”之類。
他們還能怎麼辦呢?
大夏皇朝的力量當然比那些小國要強大得多,可再強大的朝廷,也是由一個個的個人組成的。畢靈空或許幹不掉整個大夏朝廷,但若是她打定主意要幹掉大夏朝廷裡面的某個特定的人……
就算是大夏天子,估計也只能提前給自己安排後事,連逃跑都別想逃得掉。
更可怕的是,他們還奈何不得畢靈空。就算竭盡全力,糾集大批的高手,將畢靈空鎮壓起來,她遲早也會破封而出。
等到她衝破鎮壓的時候,那些當初鎮壓她的高手,還能有好下場?
所以大家寧可選擇裝傻,假裝不知道畢靈空有徒弟,假裝不知道潘龍是她的徒弟。
一個人足以威懾一個國家,這就是天下第一的畢靈空!
可即便如此,潘龍依然不想要暴露自己的身份。
秘密這東西,在不爲人知的情況下,才能發揮最大的效果。
主動將自己的秘密揭開,又不能得到好處,那豈不是傻缺?
他看起來像是個傻缺的樣子嗎?
顯然不像啊!
所以他只能給老師發了一條“祝賀短信”,然後就動身去了幽州。
作爲巡風司幽州觀風使,五品大員,他有自己要負責的工作。
比方說,坐鎮襄平府,威懾四方,讓變法工作可以順利推進。
結果他纔到襄平府,就發現巡風司衙門裡面的氣氛不大對勁。
不止一個巡風使眉頭緊鎖、面沉如水,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
他疑惑地來到觀風使邸,看到唐敬哲正坐在地上愁眉苦臉,高大的身體顯得有些佝僂,看上去就是“我有麻煩,我很無奈”的樣子。
他左右看了看,問:“老唐,你怎麼了?劉雲清和商滿呢?”
唐敬哲看到他出現,眼睛頓時一亮,但隨即就暗了下去。
這個有巨人血統的文官嘆了口氣,說:“商滿出事了,劉右尉正在想辦法。”
潘龍皺眉:“出事了?什麼事?”
唐敬哲嘆了口氣,說:“他過去犯過事,現在苦主認出他來了,到衙門把他給告了。”
潘龍訝然。
“究竟是什麼事?”他問。
“人命案子。”唐敬哲愁眉苦臉地說,“商滿本是孤兒出身,少年時代被下九流收養,劃花了臉燒啞了喉嚨去當乞丐,諢名啞巴九,受了許多欺凌。”
“後來他遇到一位在查案過程中被發現,遭到追殺、受傷垂死的巡風使,他冒險將那位巡風使藏了起來,躲過了追兵。那位巡風使尋思着自己橫豎活不了,便運用玄功,將殘存的精氣神都傳遞給他,爲他治好傷勢和殘疾,還洗毛伐髓,奠定了武學根基。”
“商滿按照那位巡風使的遺言,將情報送到巡風司,得了嘉獎。他不要錢財,只求了一套基本的功夫,然後就離開了巡風司。”
潘龍皺眉:“他去報復了?”
“沒錯!”唐敬哲嘆道,“他秘密苦練三個月,徹底消化融合了那位巡風使留給他的遺產,一身武功登堂入室。然後就動手報復……半年裡面,當初收養虐待他的那幾個乞丐,還有曾經欺辱他的一些人,都讓他給殺了。”
這大個子垂下頭,滿臉的苦惱:“按照襄平府這邊的卷宗,這件事可能牽涉到……十四條人命!”
潘龍眉毛皺了兩下,沒說什麼。
老實說,有仇報仇,在他看來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商滿當年被虐待成那樣,武功有成之後報復,居然只殺了十四個人……潘龍覺得,這真心不能算什麼黑歷史。
相反,這大概證明,商滿真特麼是個好人!
要換成潘龍自己,一百四十個人,可能都不夠他殺的!
(等等……這麼一想,我的人品居然還不如商滿?)
(我作爲一個穿越者,生在紅旗下,長在陽光裡,多年生活在共產社會,長期接受法制教育……結果我到關鍵時刻,善良程度居然還不如一個從小被欺凌被虐待的乞丐?)
(靠!)
想到這裡,他突然有一種莫名其妙的挫敗感。
他搖搖頭,將這些題外話的念頭趕走,然後問:“這些事……是多少年之前的?”
“十五年前。”唐敬哲回答。
“我記得商滿今年二十九歲,十五年前……他才十四歲吧?”潘龍忍不住說,“十四歲的孩子和二十九歲的成年人,相貌應該有很大的變化。加上修煉武功導致的身材和相貌變化……那苦主究竟怎麼認出他來的?”
“我們也不知道啊!”唐敬哲苦惱地說,“商滿自己也很震驚。昨日我去探監的時候,也詢問他可認識那苦主,結果他自己根本就不記得曾經和對方照過面……”
“那苦主究竟是什麼人?”潘龍想了想,說,“能想辦法讓他撤案嗎?”
唐敬哲搖頭:“那苦主家裡原本是開飯館的,當年商滿當乞丐的時候,上門討飯,他們雖然也偶爾給點吃的,但更多的是打罵……這倒也罷了,商滿最爲憤恨的,是他們有時候剩飯剩菜比較完整的,都要特地吐兩口痰甚至撒一點尿在裡面,然後纔給他……”
潘龍頓時氣得連脖子都紅了:“豈有此理!如此折辱人,打死他也不爲過!”
“我也是這麼說的。”唐敬哲忍不住笑了一下。
“那劉雲清呢,她說什麼?”
“她說,商滿吃虧就吃虧在人太和善。要是當初手狠辣一點,連那苦主一起殺了,豈不就是沒這麻煩了?”
潘龍暗笑兩聲——他也是這麼想的。
但這話想想就好,可不能說出來。
有些事,想想無妨,暗地裡面做了,也就做了,自己說出來,或者見了光,實在就很不政治正確了。
“商滿武功有成之後,夤夜上門,一刀捅死了飯館老闆,又捅死了最喜歡欺負他的一個夥計,然後揚長而去。”唐敬哲想了想,補充了一句,“哦,他還順手捅死了咬過他的那條看門狗。”
“那時候他就被看到了臉?”潘龍問。
“他自己覺得沒有……因爲他當時蒙着臉。但不知道是誰,按照那段時間襄平府的人口變化情況捋啊捋啊,最後捋出了十四條人命兇案可能的幾個兇手。‘啞巴九’就是其中之一。”
“就這樣?難道竟然還有人能認出現在這個帥哥商滿,就是當年的啞巴九?”潘龍覺得不信。
他也見過許多乞丐,其中有些乞丐身上有殘疾的,過得極爲困苦。
當年商九年紀小,又有殘疾,還被人欺凌虐待,想來必定是困苦之極。如今他高大俊朗,外罩錦袍,內着綢衣,連頭髮都豎得整整齊齊,看不到半根凌亂的髮絲。
究竟要什麼樣的眼力,才能把這樣兩個人聯繫起來?
潘龍捫心自問,若是換成自己,就算聽別人說這兩個人是同一人,怕是也不肯相信。
他多半會說:“兄弟,大白天的,說什麼夢話呢!”
唐敬哲繼續說道:“商滿如今可以說是功成名就,所以他很喜歡炫耀……換成我是他,我大概也一樣要炫耀,拼了命的炫耀。”
“要炫耀,當然就要跟認得他的人炫耀。他當年做乞丐的時候,在這襄平府裡面認識很多人。十五年過去了,這些人裡面大多不在,但也有一些還活着。這些天,他不止一次大擺宴席,邀請那些過去的熟人們吃飯。還幫一些苟延殘喘到今天的乞丐治病、買田,安家落戶。”
“這都是好事。”潘龍說。
“是啊,都是好事。可他是‘啞巴九’的事情,也就盡人皆知了。”唐敬哲嘆道,“那個飯館老闆有個女兒,也不知道從哪裡聽說‘啞巴九’可能是當年的兇手,便上門來找他對質。”
“他總不會傻乎乎承認了吧?”潘龍問。
“他當然沒承認。”唐敬哲嘆氣,“可那女兒言辭極爲厲害,一番對質,說得他無言以對,只能閉嘴不答……當時在場的人不少,任誰都看出來,他的確就是當年的兇手。”
潘龍瞪大了眼睛:“他就這麼被人給說住了?!他好歹也是巡風使,是先天高手,就這麼被一個……那女兒武功如何?”
“不會武功。”
“……他就被一個不會武功的女人給說得啞口無言,坐實了殺人罪?!”潘龍忍不住想要咆哮。
唐敬哲深深地嘆了口氣:“他閉口不答,死不承認,那女兒當然也拿他沒辦法。然後那女兒就跑到衙門外嚎啕大哭一場,用剪刀捅死了自己……”
潘龍張開嘴巴,卻不知道該說什麼。
他終於知道問題的關鍵了!
事情到這一步,商滿的確是沒得選擇了。
如果換成潘龍自己,或許還可能一咬牙把良心給暫且昧了——以後做更多的好事來抵消,讓自己良心放下,也就是了。
但商滿身懷那麼大的仇恨,殺人的時候尚且那麼謹慎,不願意多殺一個,可見是個對“正義”格外固執的人。
這女的一死,就把他逼到了無路可走的地步。
果然,唐敬哲繼續說道:“消息傳出,商滿當時正在跟我們談一樁案子,聽說這事,臉色當時就灰敗得像死人一樣。”
“我們當時也知道了這事,都勸他。可他不聽我們的勸,只是苦笑着搖頭,然後就去衙門投案自首了。”
潘龍無奈嘆息。
“他自己肯認罪,當初的物證裡面又有能跟他對得上號的,這案子就定了下來。一十四條人命——不對,現在算是十五條人命了,襄平府衙也沒辦法,按照大夏律,定了他一個冬至問斬。”唐敬哲滿臉的無奈,“事已至此,我們也無可奈何。”
潘龍只能嘆氣。
其實商滿這案子,想要想點辦法,到也不難。
比方說,現在才只是七月,距離冬至還有好幾個月,潘龍可以設法破獲幾樁大案,請功的時候算商滿一個。
大夏律裡面也有功過相抵的條款,只要能夠有足夠的功勞抵消,商滿想要無罪釋放當然不行,但把死刑降成流刑或者徒刑,應該還是可以的。
但問題其實不在於這裡,而在於商滿自己。
商滿自己走不出這一番恩怨,那就誰也幫不了他。
潘龍思考了一會兒,說:“能安排我去見見他嗎?”
“當然能。我們現在每天都去見他,就怕他想不開,在牢裡自殺了。”唐敬哲嘆道,“等一下我們一起去見他吧。”
大概一個時辰之後,潘龍在襄平府大牢裡面見到了商滿。
商滿在牢裡的待遇顯然不差,一身錦袍上並無什麼髒污,頭髮也整整齊齊,看來襄平府的獄卒們也知道他的身份,或者是敬重他的爲人,對他多有照顧。
看到潘龍來探監,商滿嘆道:“潘觀風,您也是來勸我的?”
潘龍點頭:“商兄,我一向覺得,逝者已矣,活着的人應該努力做事纔對。”
“我過去也是這麼想的。”商滿微笑,笑容卻顯得十分慘淡,“但當那女人的死訊傳來,我才知道,過去的事情……並不會真的就這麼過去。”
他擡起頭,透過牢房的透氣窗,看向外面的天空。
“過去的事情,其實一直都在,而且它不會停留在原地,而是會一直追趕,就像一隻野獸,要追上你,咬死你,吃掉你。”
他的聲音很低沉,有毫不掩飾的頹唐:“別爲我想辦法了,我已經被追上了,被追上……就是完了。”
說完,他轉身躺下,背對着潘龍。
“就讓我這樣結束吧,這樣的結果,對我來說,也沒什麼不好。”
這是他在整個探監過程中,說的最後一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