峻善鎮,天魁幫總舵,何園。
夜色已經漸漸深了,但何園的人們都還沒睡覺。
因爲何老爺子還沒睡。
何園的規矩歷來如此,老爺子沒睡,所有人都不能睡。老爺子起了,所有人都要起。
想睡覺的,不想起的,怎麼辦?
可以,搬出去就是。
但是搬出去了,以後就別回來!
自從何天魁何老爺子打斷了搬出去之後還想再回來的二兒子一條腿,就再也沒人敢挑戰這個規矩。
幾十年來,何園的規矩一直如此,從未改變。
正廳裡,鬚髮皆白卻依舊威武堂堂的何老爺子喝了參茶,看了半個時辰的書,顯出了幾分睏倦之意。但他並沒有要去睡覺的意思,而是隨口問:“外面那個,怎麼樣了?”
伺候在旁邊的管家立刻回答:“小人這就去查。”
“不用查了。”何老爺子淡淡地說,“人家都來找咱們麻煩了,還有什麼可查的?”
管家立刻點頭“是”,就下去了。
何老爺子嘆了口氣,說:“我真的是老了,老了,就容易心軟,就優柔寡斷……放在我年輕的時候,早就沒有什麼孫家了。”
“您現在寬厚仁慈,是大家的福氣啊。”一個徒弟陪着笑說。
何老爺子不屑地笑了笑:“寬厚仁慈?那都是沒用的人安慰自己的假話!我就是老了,心軟了,沒年輕時候殺伐果斷了……唉!要是讓當年的老朋友們知道,我現在竟然這個樣子,他們一定會笑得從棺材裡面跳出來。”
“他們爲什麼要從棺材裡面跳出來?”他的女兒何伶俐問。
何老爺子的眼神有些迷離,陷入了回憶。過了好一會兒,他說:“我想起來了,他們沒棺材可跳。他們都被我燒成了灰,一家人整整齊齊的裝在一個罈子裡,埋在了河底。成本比棺材可高多了。”
“那不是挺好的嘛。”一個徒弟笑了,“您當年也挺厚道的啊,起碼沒讓他們骨肉分離。”
“厚道什麼的談不上,我當時也就是不願意讓他們骨肉分離罷了。一家人聚在一起是緣分,總要全了這段緣分才行。一家人嘛,一個也不能少。”
何老爺子說着,又陷入了回憶,然後不知道怎麼的,就低聲唱起戲文來。
“想當初,我躍馬中原,攪動三江踢五嶽。到如今,枯坐蘭臺,一隻酒壺重如山……”
這是一首很著名的雜曲《英雄嘆》,唱的是帝甲子晚年時候夜宿蘭臺苑,夢見昔日的種種功業,然後一覺醒來,卻是白髮蒼蒼老態龍鍾,於是他不勝淒涼,哀嘆了一曲英雄遲暮。
這曲戲文也是文壇巨匠文超公一生最後的作品,他將這曲戲文送到書坊的時候,就感嘆人生苦短,自己要去追求理想,去看看九州之外的風景,從此杳無音訊。
多少年來,九州大地那些年邁的英雄豪傑們,都喜歡唱這曲戲文,有些人甚至唱着唱着,不用喝酒就醉了,醉得不省人事者有之,醉得嚎啕大哭者有之,醉得拔刀殺人者……自然也有之。
何老爺子的情況算是比較好的,他只是唱戲,從來沒把自己唱醉過。
他就坐在那裡,右手打着拍子,輕輕地唱着,唱得荒腔走板,還有些五音不全。沙啞衰老的嗓音裡面,透出難以掩飾的悲涼。
就像是一隻年邁的獅子,無精打采地趴在動物園的籠子裡面,對外面的一切都漠不關心。
片刻之後,管家來了。
“老爺,處理了。”他低聲稟報。
何老爺子這才從回憶中驚醒,愣了一下,回過神來:“處理了就好。以後這種小事不要問我,你們自己處理——我老了,也沒幾年可過了,你們要自己把這個家撐起來。”
“父親,您還年輕着呢!至少還能再過三十年!”何伶俐急忙說。
何老爺子慈祥地笑了:“三十年?我也想要再過三十年啊!能三百年三千年更好。只是……這種事情終究是無法可想的,帝甲子尚且會老會死,何況爲父?我的身體情況,我自己最清楚,三十年?我怕是連三年都沒有了……”
說着,他嘆了口氣:“你比你六哥好多了,他只知道給我惹麻煩!你六個哥哥,四個都死於非命……江湖不是那麼好闖的啊!”
“六哥他也很小心的。”何伶俐說,“就像這次,他不也是等凌天賜死了,又觀察了一陣,確認姓凌的沒留下什麼底牌,才動手的嘛。”
何老爺子冷哼一聲:“小心個屁!他就不知道‘既然做了,就要乾淨’的道理嗎!不把孫家完全弄乾淨也就算了,竟然還被逃走了一個!要不是鎮上班頭機靈,在他敲登聞鼓之前就抹了他的脖子,天曉得會惹出什麼亂子來!”
“還能惹什麼亂子啊,鎮丞還敢找您的麻煩不成?”
“不得不防啊!”何老爺子嘆道,“我老了,時日無多。過去那些被我壓着的貓貓狗狗就擡起頭來,想要看一看自己有沒有機會。偏偏簪花盟那羣人放不下一半的白道身份,堅持要講規矩……”
他搖搖頭:“要是咱們的計劃能成,那這峻善鎮還是咱們何家的天下。要是不能成……你們幾個就舍了房屋田地,分了浮財,帶着錢財遠走他鄉。別留在益州了,去……去揚州吧,那裡最繁華最安定,朝廷的力量也不強,最適合過安穩日子。”
就在他絮絮叨叨說話的時候,突然擺在大廳迎面案臺上的三枚玉如意之中,有一枚猛地發出一聲悶響,折斷成了兩半。
剎那間,所有人都變了臉色。
這三枚玉如意是由術者施過法術的,裡面藏着何家兩個兒子一個女兒的一根頭髮。一旦他們人死了,玉如意就會斷裂報警。
現在斷掉的這柄玉如意,對應的是何家的老六,化名韓穹的何健壯。
何老爺子霍然站起來,驚呼一聲:“小六!”
他一個箭步衝到屋外,不見作勢,身體已經飛了起來,飛過兩重院牆,落在何園練武場旁邊的望樓上,朝着北邊看去。
北邊一片靜悄悄,似乎什麼都沒發生。
他搖搖頭,再次躍起,整個人似乎變成了一隻大鳥,在夜空中爬升、滑翔,每當落地的時候,只是腳輕輕一點,就又沖天而起。
當子孫門人趕到練武場的時候,他已經消失在夜色之中,不見蹤跡。
何老爺子的速度極快,東邊天空才微微發白,他就已經趕到了大烏山。陡峭的山崖對他完全構不成任何影響,他甚至都不用走山路,就在山崖上跳躍飛騰,一會兒便到了山頂。
山頂亂糟糟一片,被山賊們抓來的婦女們猶如沒頭蒼蠅一般,不知道該如何是好,此刻見到他飛身上來,大家都有些懵。
這些婦女年紀最大的也不過四十出頭,哪裡會認識這位已經隱居多年的老前輩。但她們雖然沒見識,可起碼不傻,一個能直接從山崖跳上來、鬚髮皆白宛如神仙的老人,自然是要努力討好的。
何老爺子眼看幾個膽大的婦女湊過來,皺了皺眉,問:“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不知道啊。”
“只知道人都死了。”
“寨主呢?”何老爺子問。
“二寨主和三寨主也都死了。“
“大寨主不見了。”
聽了婦女們七嘴八舌的回答,何老爺子眉頭緊鎖,身影如風,衝進了主樓。
他第一眼就看到了迎面地上那一攤血,雖然沒有屍體,但那麼一攤血非常刺眼,只要不是瞎子,就能看得到。
最重要的是,這血的味道,隱約讓他熟悉。
他又左右轉了轉,看到了外家高手三寨主和術者二寨主身首分離的屍體。
他的眉頭越皺越緊,再上樓轉了一圈,等到下樓的時候,已經捏住了拳頭,眼中都是怒色。
“我兒必定已經遭遇不測,只是屍體被用不知道什麼方法弄走了,只留下這攤血……殺他的人大概是有很容易被認出來的獨門武功,害怕屍體露了餡。”
“只是……我該如何追查他們?”
他武藝高強,人脈也深廣,可武功再高,面對這種連一點像樣線索都找不到的情況,也沒什麼辦法;人脈再廣,也不是一時三刻能夠奏效的。
“孫家的小丫頭不見了,多半是被那人救走了。我可以安排人手,盯着她調查。”
“……不行,那人連我兒的屍體都記得帶走,顯然是謹慎之人。他必定會給那小丫頭化妝易容,醜人要裝美難如登天,美人要裝醜卻極容易。只要把那小丫頭弄醜了,誰又能發現得了?”
“求人不如求己,我還是要自己想辦法才行!”
他思考了一會兒,然後在小樓裡面仔細尋覓起來。
片刻之後,他終於露出了笑容。
在他的手上,拿着幾件被撕破了的女人貼身衣服。
“這必定是那小丫頭的衣服,我兒將其撕破,她逃走的時候自然不會穿着破衣服……兒哪,這定是你在天之靈的保佑!”
他神情振奮,拿着這幾塊碎布,大步流星地走出小樓,看到婦女們還亂成一團,不由得又皺起了眉頭。
“我兒都死了,你們活着幹什麼!”
說着他便揮動手掌,催發掌力。山頂上頓時狂風呼嘯,一個個婦女被他的掌風颳得站立不穩,尖叫着摔下山崖。
求救聲、求饒聲、咒罵聲……各種聲音很快平息,除了山風之外,再無別的半點聲音。
何老爺子站在山頂小小的空地上,臉上似笑非笑,一片陰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