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武道宗師大都匯聚在大江兩岸,但是這場註定青史留名的一戰的主角都尚未抵達。
大江北岸是過去數千年爲武道篳路藍縷的人,許多還是南岸今世武林羣豪的前輩師長。
過去時代的武道精粹在北岸,今世的武道推陳出新者在南岸。
這一戰註定是新的秩序推翻舊有的秩序。
一如過去數千年那樣。
這是南岸武者們的心聲。
蘇籍自羅浮出發,行走在官道上,一人獨行。
北方三道強橫不可一世的氣息絲毫不加掩飾,長虹驚天般向着大江靠近,無物可以阻擋。
但他們速度並不快。
大概是想要製造絕望的氣氛。
如同死亡一步步向人靠近,讓你知道,讓你無可奈何。
蘇籍的步子是輕盈且悠閒的,他沒有放出自己的氣勢來跟那三道強大的氣息抗衡,因爲着實比不過,乾脆不比了。
行到江岸還有十里處,前面半坡的青草隨風飄搖,還有桃李的香氣,如同回到春天。
香氣裡,還有酒氣。
蘇籍循着酒氣過了坡,坡後是光禿禿的,一塊生硬的大石頭凸起,勉強可以說是桌子,上有酒。
酒壺旁邊是斟滿酒的兩隻酒杯。
上面有銅綠的泡沫起伏,好似螞蟻。
蘇籍走到桌子邊,端起杯子,毫不客氣喝了一口,然後道:“師兄,這酒粗製濫造得很,你該讓我請你喝。”
蘇籍再次見到柏陽子。
柏陽子瞧着蘇籍不因歲月蒼老的臉,道:“可你喝得挺乾淨。”
蘇籍道:“因爲是你請的,其實你炒的栗子一點都不好吃,後山的猴子們都告訴我了。”
柏陽子不滿道:“那是我加的糖沒你多。”
蘇籍笑了笑,說道:“你爲什麼不多加一點糖呢?”
柏陽子道:“我不喜歡太甜的東西。”
蘇籍自顧自給自己倒了一杯酒,輕輕抿了一口上面綠色的泡沫,道:“這就是你和我的不同了,我希望人世總是美好甜蜜的,你總以爲每個人生來都該吃點苦。”
柏陽子道:“不經風雨不見天晴,不經磨難,不得道果。”
蘇籍道:“這就是人世間固有的道理吧,可一定要是這個道理嗎?”
柏陽子道:“你覺得呢?”
蘇籍道:“我不喜歡講道理,而且我希望你這次聽我的。”
柏陽子道:“哦?”
蘇籍道:“我猜得到你的想法,這次你來,除了見我,還有就是要先我之前去鬥三仙。你畢竟身處陰曹地府許多年,對祂的力量很瞭解,何況你是真正的天才,什麼武功,只要給你瞧過一眼,你就知其秘要了,你要想學,什麼武功都能一眼學會。甚至你還能推陳出新,隨意創出直指大道的絕學。
如果三仙只出一個,我相信你有十足的把握拿下一位。但這次他們肯定不是來單打獨鬥的,而且你就算了解祂的力量,可祂並非一成不變,而且祂森羅萬象,你也是難以盡數瞭解。
你去鬥三仙,第一可以讓三仙先不瞭解我,然後你可以從中得到反饋,將他們的秘密帶回來給我。
只是這樣一來,你必然不能周全自身,甚至還有性命之憂。
但對你來說,很值得。畢竟就算你沒虧欠我什麼,可你是我的大師兄,你有責任保護好我,不讓我受到傷害。就像多年前我被趕出羅浮那樣,我到底吃了什麼虧嗎?沒有。關在地牢的半年,反而促進了我的成長。
你爲我做了無數事,連見嚴莊,都是你早有安排的吧,陳觀魚和白十三,你都早早讓他們到了嚴莊身邊。你知道嚴莊的來頭,卻一點不貪圖他,只想把他留給我。你把我當親弟弟一樣,將最好的都留給我。
這一次,你還要用性命爲賭注,替我掃清前路最大的障礙。你要成就蘇子思的不世威名,哪怕往後千秋萬載都沒人記得你,或者唾棄你。可是這樣的劇情發展下去,我只會覺得自己是多麼可笑,多麼愚蠢。”
柏陽子默然良久。
蘇籍這番長篇大論,讓他無話可說。
過了好一會,蘇籍接着道:“這一戰,真的不用你來參與。我自己能行。”
柏陽子望着蘇籍,突然嘆了口氣道:“這麼多年,我才第一次瞭解你。我知道你很聰明,卻沒想到你能想到這麼多的事。我知道你不缺乏勇氣,卻不知道你的決心一起,便不可動搖。”
蘇籍道:“師兄那麼聰明,怎麼會不知道蘇子思是什麼人呢?只是長兄如父,你覺得師父不管我,你總得管我,天下的父母,都以爲自己的孩子還小呢。你終歸是擔心我的。我說過,人的成長,真的需要磨難嗎?這不是從來如此的道理。師父至少不在此例。”
將酒壺提起,一飲而盡。
蘇籍道:“這酒是玉真做的吧,她實在不合適幹這些事。我要走了,你回去陪她吧,如果下次要喝酒,請一定要告訴我,這是你們的喜酒。師弟,有一件事實是遺憾的,因爲沒能請你們喝我的喜酒,好在你們還能趕上我家小東西的滿月酒。我希望她長大後,平平安安,快快樂樂,一定不要爲別人犧牲什麼。”
柏陽子站起來,看着蘇籍的身影漸行漸遠。
他嘴脣微動,身後一名女子握住他的手。
柏陽子回頭對她道:“小師弟,真的長大了。”
他語氣裡有失落,有欣喜,也免不了擔憂。
女子道:“這纔是讓人喜歡又討厭不起來的蘇子思。我本怪他不給南康一個歸宿的,現在怎麼都怪不起來。他這次一定要生個姑娘纔好,以後世間纔不會有那麼多姑娘因爲這個孩子傷心,因爲這個孩子流淚。”
…
…
離江畔還有裡許,西天落水,江水血紅,彷彿數千年流不盡的英雄血。
一名妖異絕色的男子出現在蘇籍面前,他瞧着蘇籍,微微一笑道:“決定好了嗎?”
蘇籍點頭。
他道:“一旦我們再度合二爲一,你便不會是現在的自己了。”
蘇籍微笑道:“江水無窮已,明月也總不如是。有血有肉的蘇子思,一樣可以使道庭玉樹,人間蘇仙。”
男子道:“只是你對自己現在的狀態很滿意吧,我也挺滿意的,爲這人間變了自己,值得嗎?”
蘇籍道:“值得,你能不廢話嗎?早點結束,我還能回去睡個覺。”
男子哈哈大笑,走向蘇籍。
滿江殘陽涌動,卻很快消退。
因爲一輪明月冉冉升起,頹廢的夕陽不能與其爭鋒。
那不是一尊明月,分明是一尊遺世獨立的謫仙人。
玉樹雜銀花,天河到凡塵。
清輝泄落江水裡,大江與天河共影。
人間也澄澈。
三仙到了北岸的蘆篷上,慶雲冉冉,紫氣氤氳,各自面沉若水。
緊接着一揮手,數十上百坐照級數高手到了江水上,氣息沖天,南岸的武道宗師亦往對面衝殺過去。
一時間江天咆哮。
三仙俱自從蘆篷上了高空,將那輪高不可攀的明月圍堵住。
“蘇子思!”
“蘇子思!”
“蘇子思!”
三股無可匹敵的氣息沖霄射鬥,天空中開啓一道道仙門,九霄雷霆匯聚成一片雷海,一旦降落,方圓千里都會成爲焦土。
形如明月,臨風而立的蘇籍,拔出身上的飛景劍。
他雙眼盡白,看到的是一道道成形的天地法則,既束縛這人間,又保護這人間。
那一道道雷霆,便是法則的體現。
蘇籍一劍刺出,分化爲三。
一氣化三清!
三道劍光浮浮沉沉,但引動天地四方。
上空仙門流出的雷海憤怒,自九天傾瀉而下,卻被三道劍光架住。蘇籍盤膝而坐,竟緩緩化作了一道太極圖,將三仙盡數裹進去。
轟轟轟!
太極圖內仙光崩裂,隨即三仙鑽出來,各自震驚。
“陰陽之道!”
崩裂的太極圖再度癒合。
蘇籍出現,盤坐在太極圖上,微笑道:“這點伎倆果然奈何不了三位。”
太平真人道:“你已經修成圓滿無漏的道體,何必管這些事。”
蘇籍道:“正是修成了,纔敢管。”
他和花七合二爲一後,便圓滿自身,再無任何破綻,說是得了天仙道果也不爲過。
漢末三仙跟他是一般實力,卻是有點虛浮。總是不如蘇籍渾無破綻。
三道劍光架不住雷海,雷海將蘇籍包裹住。
前次是蘇籍用太極圖裹住三仙,現在是雷海將蘇籍困住,正是一往一來。
蘇籍神情恬淡,召回飛景劍。
他笑道:“多謝。”
蘇籍和太極圖彷彿化作一口巨大的黑洞,竟將雷海如長鯨吸水般吸走。
烏角先生道:“他就算是萬劫不磨的仙體,也不可能將這些雷水的威力盡數承受住。”
南華真人道:“只怕未必。”
太平真人道:“我等但盡人事便是,他要吸,就讓他吸個夠。”
他猛地拍出一掌,無窮偉力加諸雷海中。
其餘二仙有樣學樣。
持續了一盞茶時光,太平真人嘆息道:“看來這小子真的坐穩了仙人境界,咱們收手吧。”
烏角先生苦笑道:“怕是不能。”
南華真人大笑道:“我明白了。”
他不但沒收手,反而更出全力,將祂的力量以及自己千年的修爲盡數打入蘇籍體內。
太平真人道:“你這是幹什麼?”
烏角先生似有所悟,竟也有樣學樣。
太平真人遲疑了一會,臉現一絲笑容,亦不再吝惜自己的力量。
蘇籍身上生出巨大的吸力,原本在江上亂斗的武道宗師們都發現自己的力量竟身不由己的流失,全往天上去。
一輪明月當空升起,照耀四方,無一絲遺漏。
緊接着天地間出現異變。
一尊彷彿橫臥九天的道祖伸出手將明月託着,而另一邊一尊充斥天地的大佛拍出一掌,將明月朝天上拍去。
所有人都感覺到,似乎有什麼東西改變了。
每個人都彷彿身上解開一道枷鎖,心裡又是一頓茫然。
漢末三仙各自化作三道流光投注往大地去。
這一戰過後,世間習武之人,漸漸開始流失自己的力量,個個惶恐不安。而失去三仙的護持,北晉很快被南晉統一。
統一草原的魔帝曾到羅浮拜山,隨後便消失不見。
昔日跟隨蘇籍的一衆人亦漸漸消隱。
在某日,整個羅浮山和清微教更直接消失。
但人間處處流傳着蘇籍在那日化月登仙的傳說。
自從蘇子思後,再也沒有過有人成仙這回事。
可是往後許多年,都有人聽過仙籍。
因爲人間一旦出現什麼動亂,便有一股神秘的力量迅速將其消弭,但事後很快消失,波瀾不驚。
這個神秘的組織,從沒有人知道他們在何處,每次都是憑空出現。
即便是那些掌握最古老典籍的大勢力,亦尋不到關於仙籍的具體信息。沒有武道之後,世界的發展便改了一個方向,但江湖仍在,快意恩仇仍在。
…
…
蘇籍仍在。
那日一戰後,他便用人間的武道力量開闢了一處不屬於這個世界的空間,後來魔帝來見過他。
魔帝發現了蘇籍的秘密,亦走上跟蘇籍類似的道路。
蘇籍將這個境界命名爲洞天境。
開闢洞天,自成世界,便是洞天仙人。
他將自己的親朋好友都接入自己的洞天,連帶羅浮山一起搬走。他還取走了人間的武道力量。
他將那些還跟人間割捨不斷的人們歸納入仙籍。
如果人間有事,便是仙籍出馬的時候。他會將武道力量暫時給他們在外界用。
只是大多數時候,他都是任由人間發展的,自己做一個在旁默默觀察的人。看盡悲歡離合。
他也成了與天地同壽的人。
偶爾還會到人間去,只是無人知曉他是仙。
蘇籍覺得自己沒有代替祂成爲天道,也不是人道,他說不清楚自己於人間的定位。
只是他也得用自己的力量去壓制祂。
或者說互相制衡吧。
這大概是老頭子和天子真正的意思。
蘇籍還是挺羨慕兩人的。因爲他們真正沒牽掛了,去遨遊無窮的太虛,興許還會回來,也許不再回來,逍遙自在。
但是看着女兒一天天長大,蘇籍心頭很溫暖。
他做的一切都很值得。
(全書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