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籍微笑道:“只是覺得大人既然喜歡‘千鍾美酒,一曲滿庭芳’這樣的句子,不若笑傲林泉之下,落得一身清閒。”
範仲宣道:“沈小友這話倒是深得我心,只不過處於廟堂如何能輕易退下,更何況聖人說‘先憂天下,後樂其身’,老夫是深以爲然啊。”
他這話一出,顯得高風亮節。
衆人使勁猛誇。
趙子行笑呵呵附和,悄然間拉着蘇籍離開。
在角落裡,他深深看了蘇籍一眼,然後道:“不必解釋,下不爲例。”
蘇籍笑道:“你太聰明。”
“不,我太不聰明,沈道子。”趙子行意味深長地回道。
蘇籍立在燈火闌珊處,趙子行融在人羣中。
“他是看出什麼,還是看出什麼呢?”蘇籍心裡幽幽道。
騙過別人容易,騙過趙子行怕是不行。
他早該想到的。
蘇籍忽然又有些高興,趙子行最後叫他“沈道子”。說明他即使知道,現在自己在他眼中也是沈道子。
“想什麼呢?”魏凌雲不知道從哪裡冒出來。
蘇籍道:“一件有意思的事。”
“最好不要分心。”魏凌雲道。
“知道。”
“這次你代替的是夏宗,事情一定要辦好。”
“是你推薦的我?”
“是啊,看看你本事有多高。”
“可能比你想象的要高一點。”
“那我就開心了。”
“呵呵。”
魏凌雲身上有華燈照着,蘇籍在闌珊處,光與影在交織。
“皇上駕到!”
一陣山呼海嘯聲,接着各自落座。
一身黑色袞龍袍,喜怒難測的面龐,樣貌俊偉中帶着一絲宗教般的神秘,好似大羅天尊在人間的化身,擁有至高無上的威嚴。
無論是誰,初次見到這位大晉天子都會被他的氣質震懾。
這位已經總理山河六十年的大晉天子,絲毫不見老態。盛傳他武功之高,猶在清微教尊、大禪寺方丈道佛兩家的領袖之上,乃是當之無愧的世間第一人。
但天下間,早已沒有人能逼得他動手。
大晉神朝高手如雲如雨,怕是合清微教和大禪寺之力,都不一定能逼得天子親臨戰場。
天子若鷹隼般鋒銳的目光輕輕掃過全場,在一片萬歲聲中,輕聲開口道:“衆卿平身。”
蘇籍沒有直視天子,這是他第二次見到天子,感覺比上次劇烈得多。
天子好似一口巨大的黑洞,有劇烈的引力。
牢牢抓住每個人的注意力,但教人沒法看清他的真實面目。
越是厲害的人,這種感覺越強烈。
“那次我隨老頭子見到天子,似乎老頭子和天子是分庭抗禮的。”蘇籍心道。
他從不知道天陽子有多厲害,只知道哪怕是現在的清微五子加起來,怕也不是老頭子的對手。
天陽子沒有修煉先天氣功,但是公認的清微有史以來第一人,即使那位一生充滿傳奇的長春子祖師,武功都是不及天陽子的。
因此天陽子壽終正寢,仍是蘇籍難以想通的疑惑。
他一度以爲老頭子是可以長生不死的。
然而並不能。
老頭子確實死在他眼前,毫無生機,僅留下如死灰般的遺蛻。
天子黑洞般的引力消失得無影無蹤。
他知道那是天子刻意收斂的效果,只要他想,這種感覺隨時會如潮水般涌出。
蘇籍心頭默然。
清微教在沒有老頭子後,已經不可能再保持此前在大晉神朝的地位了。
天子無須說話,自有內侍替他說話。
在精彩的華章歌頌盛世後,便是精心編排好的節目。
那些盛氣凌人的王公貴族,此時都一絲不苟的觀賞節目,沒有人竊竊私語。舞臺盛大,歌舞精彩萬分。
蘇籍是少數看得津津有味的人。
進入通幽境後,他能隨時隨地找到樂趣,即使一花一草,都有他從前注意不到的可愛。
樂聲帶起空氣的顫動,光影的交替,色彩的變幻,都蘊藏着動人的美妙。
這是五感提升帶來的效果。
歌舞愈發精彩,卻也不斷臨近尾聲。
忽然四周的燈色一黯。
一輪人造的月緩緩升空。
清輝如水泄地,好似銀漢迢迢。
有清水麗人出現。
但所有人爲突如其來的空靈歌聲吸引。
那是天上的仙音,飄到人間了。
詞文更是妙到極點。
如同沙漠裡突然見到流水淙淙,那種甘冽,教人神魂顛倒,忘乎所以。
“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
大氣、空遠!
貴人們窮盡詞彙,但只好像能形容此時感覺的萬一。
南康已經是第二次聽,依然觸動頗深。
蘇如是沒有侷促緊張,完全沉浸在表演裡。
她是月中仙子,此刻來到人世間。
她來自風塵地,但如今是最一塵不染的蓮。
高貴,聖潔,凜然不可侵犯。
她並不清楚,自今夜後,京城多少貴人,會爲她神魂顛倒。
她只是唱歌。
歌聲裡毫無人間煙火,一派仙宮氣象。
直到最後一句“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
餘音嫋嫋,繞樑不絕。
蘇如是朝拜天子,緩緩退去。
良久無聲。
不知是誰帶頭,鼓起掌。
掌聲熱烈,大抵也是發自內心的真誠。
已經有不少貴人在悄悄詢問,歌姬是何人?
掌聲停歇。
“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天子的聲音出現在衆人耳朵。
衆人沒有馬上附和。
天子還有話說。
“可是有的人,就是不想跟朕長長久久。”
貴人們都心冒寒氣,天子這話有殺意。
他們生怕被連累,大氣都不敢喘。
誰料到,在驚爲天上人的一曲過後,竟是來自天子的殺機。
這一次也不知是誰家要人頭滾滾了。
貴人們暗自祈禱,不要落在自己身上。
“範仲宣!”突如其來一聲喝問,好似晴天霹靂。
範仲宣卻如若未聞,只是緩緩將酒杯放下,面色波瀾不驚。
當酒杯放下的一瞬,他倏地一下後退,速度快到肉眼難以反應,好似憑空消失,留下空蕩蕩的席位。
與此同時,自不同方向飛出三人。
趙子行當頭出現,金玉敗絮功運轉到極致,伴隨一聲暴喝。
範仲宣的身影砸落在大理石地面上。
崩!
堅硬的大理石地面碎裂開。
趙子行嘴角溢出血絲。
“好一個道庭芝蘭。”範仲宣佇立着,輕嘆道。
就這短短一回合,魏凌雲和蘇籍已經各佔一角,同趙子行連成三角,將範仲宣圍在中間。
範仲宣卻負手看向不遠處的天子,緩緩道:“陛下,我不配你親自出手麼?”
驟逢大變,這位片刻前還是大晉最有權勢的人之一的侍中大人,面容依舊靜若止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