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扉吱呀一聲敞開,月光從門外傾瀉而入,將門前一人佝僂的影子拉長在地下。沈百翎和韓休寧齊齊回首看去,只見一個烏衣赤面老者正拄杖立在當地。韓休寧倒抽一口冷氣,驚叫道:“爹爹!”
突然出現的老者正是韓黎。自沈百翎前去中原,他便一直在家中閉門修養,對外則稱自己忙於修行無暇露面,族中一切事宜都放手交予女兒,韓休寧倒也不負所托,將大小事務俱都管理得井井有條,人也較之以往沉靜穩重不少,韓黎看在眼中滿意在心底。哪知這日韓休寧從外歸來卻臉色大變,在屋中心神不寧,時而悲痛時而憤恨,韓黎一看便知她心中有事,不由得十分留意,果然見她夜間獨自溜出門去,他心繫愛女,又自忖近日傷勢略有好轉,乾脆便暗中跟了上來,誰料竟聽到了這些消息。
韓休寧本就將百里無殤之死一事隱瞞未報,如今見父親已然得知,頓時大驚失色。韓黎陡然得知愛徒竟死在異鄉,心內震撼自不必說,但眼見親女如今還不知輕重,更是又怒又失望,張口正要斥責幾句,先吐出的卻是一連串咳嗽。
沈百翎見師父咳得兩腮漲紅,周身更是熱氣蒸騰,頓時猜到他舊疾又犯,忙上前將他扶到牀邊坐下,長袖輕掃,真力到處空氣中點點冰晶飄落,一股沁人涼意霎時間在茅舍中蔓延開來。
韓黎正閉目運功,忽覺一股極醇厚的真力自手腕流入,順着經脈直涌而上,不多時便與他體內靈力回合,朝着翻滾不休的煞氣推去,真力到處炎煞立退,浮於體表的火熱也隨之漸褪。韓黎見這股真力綿延不絕,浩蕩若海,心下暗驚,緩緩籲出一口氣,睜開眼朝身旁瞅去,恰恰望見沈百翎擔憂的眼神,不由得微微一怔。
沈百翎這纔將搭在韓黎腕上的手與探入的真力一併收回,衝着他微微一笑。
韓黎咳嗽稍止,又想起站在一旁的女兒來,指着她怒道:“休寧,你好不懂事!如今族中內憂外患,你卻只顧自己一時激憤,還說什麼爲無殤報仇,無殤……咳咳……”提起自己一向得意的大弟子,他面上浮現一抹悲意,“無殤殞命,難道我就不心痛?但你也該好好想一想,別說你那點微末修爲,便是百里巫祝也尚不如無殤,連他都不敵的惡人又該有多強?這般貿貿然跑來,還對客人無禮,難道就是我們南疆人的作爲?”他說了許多話,呼吸又急促起來,喘息了一會兒又道,“更何況你身爲下任大巫祝,若是我出了什麼事,族中諸事都得你一人頂住,你怎敢任意離開?若是你離去時惡人欺到咱們家門前,谷中卻連個主事之人都沒有,族中這些人又該怎麼辦?本以爲你這幾個月大有長進,想不到行事還是如此莽撞,叫我……咳咳,叫我怎麼放心?”
他這一番話說下來,韓休寧不由得低下頭去,見韓黎咳嗽又劇烈起來,又愧又急,忙道:“爹爹,休寧知道錯了,你彆氣,我擔心你的身子……我、我只是心裡好難受……”說着不覺小聲嗚咽起來。
韓黎見愛女哭得如此可憐,又早已猜到她的心事,當下也不好再斥責,只沉聲道:“再也不許提什麼報仇之事,也不想想你媧嬸嬸心裡又何嘗不難受!這些事都得從長計議,萬萬不可任性妄爲,聽到沒有!”
韓休寧默不作聲,只輕輕點了點頭,兩顆淚珠從她雪白的俏臉上滾落,簌簌落在衣襟上。
韓黎又向沈百翎道:“我這女兒素來任性魯莽,但絕不是有意無禮,也是我沒有管教好她,還請不要怪責。”
沈百翎搖頭道:“韓姑娘率直可愛,我怎麼會見怪。”
韓黎又道:“但我也有些話要問問你,方纔在門外我依稀聽到了幾句,你說無殤是被厲初篁殺死,臨死前託你將他的骨灰送回南疆,但我靈巫族素來有族規不許族人輕易將烏蒙靈谷方位泄露給他人,算算他出谷的時日,與你相識不過數月,怎麼會如此信任於你?”
沈百翎聽出他話裡的疑心,好整以暇地微微一笑:“我與百里少俠一見如故,又有着共同的仇敵,自然無話不談。實不相瞞,許多年前那厲初篁險些要了我的命,後來還曾奪走我的魂魄,更威脅過我一位至交好友,我與他之間有着深仇大恨,自然不願見這等妖邪之輩如願,百里少俠又有意聯合中原俠士共同抗敵,我得知後自然十分樂意。只可惜……唉。”
他故意輕嘆一聲,果然引來韓家父女的注意,韓休寧擦了擦眼淚,追問道:“只可惜什麼,你快說呀。”
沈百翎看了她一眼,道:“只可惜厲初篁身懷異術,行蹤不定,青玉壇雖不能跟他一起躲起來,卻也畢竟是昔日名門,實力猶存。百里少俠本想聯絡崑崙諸派合力將其壓制,但殊不知越是名門大派,行事越小心謹慎,不肯落人一點口實,若想他們相助,必得拿出青玉壇作惡的證據,否則縱使人家有莫大慈悲也不會出手。好在天墉城有我一位故友,他向來嫉惡如仇,得知此事後當即派遣弟子暗中到衡山一帶探訪,只盼能找到青玉壇作惡的蛛絲馬跡,到那時離青玉壇覆亡也就不遠了。”說着又一嘆,“如此一來,也算是完成了百里少俠的遺願罷。”
韓黎也深深嘆息,起身向沈百翎行了一禮:“若真如你所說,你和你那位好友都是我們烏蒙靈谷的恩人,靈巫族一族都承你的情。”
沈百翎忙回禮道:“韓大巫祝不用客氣,我與百里無殤情同兄弟,他的事便是我的事,他的族人自然也是我的族人,也希望韓大巫祝不要將我看做外人才好。”
他這幾句話說得十分誠懇,韓黎一聽也不覺有些感動,先前對沈百翎的疑心頓時去了大半。沈百翎又取出一柄小小玉劍遞了過來,說道:“我正在中原四處尋查厲初篁下落,不能守在谷中,若是真出了什麼事,只需將這柄玉劍灌滿靈力發出,它自會傳訊給我,屆時我定會趕來相助。”
韓黎更是感激,當下便命韓休寧將玉劍收起,又說了幾句客套話便帶着女兒告辭。
第二日靈巫族便將百里無殤的骨灰正式下葬,葬禮足足舉辦了一日,直至晚間百里無憂纔將清水食物送出谷來。沈百翎現如今功力本就高,又是妖族,修行可謂一日千里,早已對口腹之慾不甚重視,只隨意取用了一些,擡眼時卻見百里無憂神情鬱郁,沉悶中還帶着一絲不快,便問道:“誰得罪了你,怎麼這般神色?”
百里無憂愣了一下,欲答不答。他本對這個相貌風姿猶勝大哥幾分的人無甚好感,甚至隱約有幾分羨妒,但兩日相處下來又覺得這人身上的氣息頗引人親近,忍不住便想要對他傾訴。踟躕了片刻,終於還是支支吾吾地道出了實情。
原來今日一早,韓黎便令韓休寧獨自前往祭壇爲族中祈福,三日不得離開,名義上雖是如此,但實質卻是對韓休寧的處罰。百里無憂嘟囔道:“也不知道師父爲什麼這般不通情理,當我看不出來他是故意罰休寧麼,明知她和大哥最是要好,還不許她去看大哥最後一眼……現在休寧還不知道多難過呢。”
沈百翎看他眼中滿是關切,不由得心底一動,道:“我倒是有個辦法讓韓姑娘不那麼傷心,不過得靠百里少俠幫忙,不知你願不願意?”
百里無憂當即道:“當然願意!我……我就是見不得她傷心,如果能讓她高興,我什麼事都願意做!”
沈百翎莞爾,彎着眉眼循循善誘道:“那便好了。我看百里小弟你對韓姑娘倒也情深意重,只是不大懂她的心思。要知道姑娘家本就多愁善感,難過時若是獨自一人,更是喜歡胡思亂想,越想越是悲傷,若是想要她不難過,那便得時時刻刻陪伴她身旁,她喜歡什麼,你就給她找來,想法設法也要逗她歡喜,時間長了,那些讓她愁悶的事自然也就淡了,到那時百里小弟你在她心中的地位也會和現在大大不同,說不定還有意外之喜呢。”說着笑容愈發意味深長。
百里無憂深以爲然,搔頭摸耳地想了半晌,忽然沮喪地道:“她喜歡什麼……她喜歡我大哥,我總不能闖入鬼界去給她找來啊。”
沈百翎搖了搖頭,道:“死者已矣,生者猶可追。若韓姑娘總想着一個已經死去的人,她一生一世都不會快活,唯有讓她看見眼前人,纔會知道守在身旁的纔是最可貴的。難道百里小弟你不希望她眼裡有你?”
“我怎麼可能……怎麼可能不希望她眼裡有我……”百里無憂磕磕巴巴地辯解道,臉上悄然浮起兩坨紅色,“可是我就是想陪她,師父也不許我上祭壇啊……”話說了一半,擡眼觸及沈百翎似笑非笑的眼光,頓時挺起胸膛,改口道,“不許就不許!難道我不會偷偷溜去?休寧在祭壇呆了一整天,只怕一口水都沒喝過,師父不心疼,我還……給師妹送些吃食本就是身爲師兄應當做的……”話音卻在沈百翎愈發笑意盎然的目光中漸漸降低,一張臉也越來越紅,不等沈百翎開口調侃便如猴子般一躍而起落荒而逃了。。
沈百翎望着他連蹦帶跳的背影,無奈地搖了搖頭,過了許久,他面上那縷笑意終於漸漸隱沒,化作一絲茫然。他也不知自己這樣慫恿百里無憂去哄韓休寧到底對還是不對,但或許這樣對韓休寧、對百里無憂都好罷,他們曾經仰慕的那個百里無殤本就早已死去,又何必再徒惹傷悲?
ps.因爲不幸被抽中參加學校畢業論文抽檢,這段時間一直忙着修改論文,每天煩惱得不行,根本寫不下去東西,所以一直沒碼字,更新晚了,這段時間我會爭取日更或者隔日更補償大家的,謝謝大家一直還在等,麼麼噠=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