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邊,漁村。
塗央原本當過府兵,後來突然一下就天下太平,因此他得以回到村莊。大家問他是不是改朝換代了,爲什麼衙門沒人來通知。
他也說不清楚,只是說了大概自己知道的。
“什麼,沒皇帝了。”村裡老人聽到,彷彿天塌一樣。
“沒皇帝,這日子可怎麼過?”許多村民也很是發懵。
但是,日子還是照樣過。
這兩年,村裡的老人已經習慣沒有皇帝的存在,畢竟皇帝原本就離他們很遙遠,而衙門是一直存在的。
令村民欣喜的是,近兩年的賦稅比原本少了一成,漁民出海,也不時會收穫大魚。
只是,天氣變得越來越怪。
不過,塗央知曉,現在府衙的賦稅是不用轉運到京師的,都是衙門的老爺們自己留着用,爲什麼還要那麼多賦稅呢?
但,賦稅總歸是少了一成。
他跟村裡的老人說過這件事,老人也是這樣說的,少了,總歸是好事。
“少收三五斗的糧食,能救活一家人呢。”老人似乎想起什麼。
近日,村裡來了個年輕的先生,買了一個木屋。
這人很奇怪,沒事就在海灘閒逛,成天無所事事,也不吃飯。村民跟他打招呼,他也會很客氣的迴應。
總之,很隨和。
村老跟他聊過幾句,年輕先生也時常問海里的事。
塗央便大着膽子和他聊幾句,一來二去,自是認識了。
先生姓周。
“周先生,小人想好奇地問你一下,你到海邊來幹什麼?”
年輕先生便是周清。
他看着這據說當過一段時間府兵的村民,說道:“我在聽海的脈搏。”
“海的脈搏?”塗央覺得很荒謬,周先生是跟他開玩笑嗎?
周清看向大海,“你仔細聽,世間萬事萬物都有自己的律動,大海也有。”
塗央自然是什麼都聽不出來。
從這以後,他覺得周清神神叨叨的。
只是小先生一如既往。
塗央有一天突然想到一件事,明明周清是個年輕的公子,爲何大家會下意識稱呼他爲先生呢?
很有學問的人才會被稱之爲先生。
好像,他們一見到周清,就覺得他很有學問。
過了一些日子。
有一件周清的神異事蹟在村裡流傳。
原來有漁民得了周清指點,每日照着周清說的地方去撒網、拋釣,必然滿載而歸。
而且總是能避開大風大浪。
於是他每日都會選一條最好的魚送給周清。
事情傳開,於是有許多漁民去向周清詢問如何捕魚,周清是有求必應。
漸漸地,漁村比旁的村子變得更加富裕起來。
“塗兄弟,他們都問我如何捕魚,怎麼伱不問呢?”塗央來到海邊,周清看到他,忽然問道。
“周先生,我覺得凡事都有代價的。你指點大家捕魚,肯定有什麼代價在。無功不受祿,我……”
周清負手看向大海,“人總歸是要死的,無論你從天地獲得多少,最終都是要還道於天。這大概就是人人必須付出的代價,也可以說是沒有代價。”
塗央似懂非懂。
周清見狀,笑了笑:“相識既是緣分,你雖然不問捕魚的事,我還是想送你一點東西,那艘漁船是你的吧。”
“是。”
…
…
小小的漁船上。
海邊漁民本有強身健體的船拳之術,周清結合船拳,教了塗央在船上站樁的功夫。
塗央從沒想過,一門站樁的功夫,還有這麼多學問在。
通過站樁,他覺得自己重新認識了船拳,而且能簡單地感受到海浪起伏,對身體的掌控,也隨之增強。
沒過幾日,在周清指點下,他站樁的功夫入了門。
“多謝周先生。”塗央很清楚,這種武學秘技,向來是不輕易傳授外人的。他不知道如何報答。
周清:“這點武技,於我本身所學是微不足道的。相比之下,天地自然,饋贈給你的更多。”
“但是我所見那些大人物,都是隻知道向百姓索取,如先生這樣,饋贈百姓的,還是第一次見。”
周清哈哈大笑:“那你可想錯了。我和他們沒什麼不同,頂多是追求不一樣。”
“不,你就是一個好人。”塗央認真道。
周清搖了搖頭,“我教你的功夫,你可以傳出去,不過我們的緣分,也到此爲止了。”
“周先生是要離開了?”
“不是離開,而是海潮來了。”
遠處,波濤如山。
塗央眼睜睜看着周清飛入波濤之中,消失不見。
他連忙調轉漁船,回到海岸。
可是,現在所見一幕,令他無比震驚。周先生不是人?
但是有漁民見到周清上了塗央的漁船,回來時只有塗央一個人,沒有周清。
因此他們有些人以爲塗央害死了周清。
其實重要的不是周清死沒死,而是沒有周清,他們便捕不到那麼多魚了。
這件事在漁村鬧起了風波,不過很快平息。
原來周清的木屋裡留了字條,說他已經離開,不會再指點村民們捕魚。
但是他們心中,周清是有神異的,於是漁民自發給他建了一座廟,出海前必禱告。
…
…
轟!
炸雷之聲,在狂風大浪中盪開,似乎一時間掩蓋了海潮聲,但是很快海潮聲,又成爲海中的主旋律。
“人力終歸是有時而盡。”
周清腦海裡泛起教給塗央的船拳站樁法門,其實和他傳給清福宮弟子們的武經一樣,都是鑄就武道基礎的氣血法門,無非是武經更加細緻高深,船拳樁功則是更加粗糙。
而再有如何完美的氣血基礎,始終還是人,註定對抗不了無窮無盡的天力。
“炁、體,乃是道基的基,終歸不是道。”
“太初有神,神與道同在。”
“鑄就道基,道在基之上。”
周清已經明白,修煉到他這程度,不再是簡單地提升真炁、氣血,更是要修煉更深層次的東西。
修規則?
人力是無法對抗天力的。
但是天力依循於天地大自然的規則。
“我的神念已經很強大了,但只是用來感知天地,或者駕馭飛劍,但還沒到真正精神參悟規則,駕馭物質的程度。神念總歸是念,念是虛無。亦非識見。”周清一招排雲掌打碎眼前的海浪,風神腿捲動狂飆。
心中豁然生出一股明悟。
轟!
電閃雷鳴。
周清赫然在此刻,放出神念,接受風雨雷電的錘鍊。
他要邁出化神念爲神識的關鍵一步。
神念察知的是他周圍的環境,而神識則是助他看見規則。
修行是一種洞悉。
洞悉這世界的真實。
周清漸漸沉入海水中,感受到四處潛流的擠壓,他的身形晃動不已,而神念則在水面之上,周圍是驚濤駭浪,上空是電閃雷鳴。
即使沒有雷霆落到海面上,光是驚雷作響,都讓人神魂不寧。
但是神念在這種惡劣環境中,居然化爲猛虎,在風浪中搏擊咆哮。
此時,波濤如山。
神念猛虎便是山中君主。
周清的心臟如擂鼓一樣作響,心火雷不斷迸發,似乎要與天上的雷霆之威爭鋒。
劇烈的火性,遍及全身,五臟六腑四肢百骸,都好似一下子被火焰灼燒。
“心若冰清,天塌不驚。萬變猶定,神怡氣靜;忘我守一,六根大定;戒點養氣,無私無爲;上下相顧,神色相依;蓄意玄關,降伏思慮;內外無物,心神淨明。”
即使周清一念不生,清靜入定。
但是心火雷的火性,依舊燃燒起來。在海中,心火竟是愈發旺盛。
“心火之烈,以往全是我用大桑樹的陰氣中和壓住,但大桑樹還是不夠陰寒。”
“我身爲至陽,靠大桑樹的陰氣修煉,如服用外丹,雖然有幫助,可最終還得是靠我自身,降服這股陽氣。”
周清澄明的心境中,泛起念頭,卻無波瀾。
神念猛虎,在波濤中游蕩。
天雷一落。
有種徹骨的寒意生出。
猛虎瞬息間炸開,分散。
“猛虎殺生經爲鬼道,鬼道爲至陰。”
“神念爲陰,氣血爲陽。”
“神氣合一,是爲道基。”
“炁者,上承於神魂,下起於氣血。”
“炁、體、神!”
周清心念一動,大學之道在明明德、清心訣、猛虎殺生經……,各種各樣的關於神魂神唸的感悟,在心頭閃現。
“金剛不壞之身,須得有堅若金石的道心。”
此心也如金石堅,自有金剛身成就。
只是道心虛幻飄渺,如何金石一般?
唯有極深定境自然安忍不動如大地,道心如磐石。
念頭如猿猴,跳躍不定。
而一旦遇見極致的霜寒,則念頭便定住了。
“霜寒?”
天地異變,靈機復甦,最大的體現便是寒冷。爲何會是寒冷?
周清神念在驚雷下潰散,但是心中的念頭猶自起伏,他彷彿觸及到了這片凡域的某種規則。
天地霜寒,靈機復甦,妖魔出世……
霜寒爲冬,冬者,終也。
即使終結,也是開始。
此域之天,霜也。
周清逸散的神念,不斷收歸自身,凝縮壓迫,好似一層霜雪,結在體表。他身體如包裹在一層冰霜中,不斷下沉海底。
海水的壓迫擠壓,讓他的炁體神開始進行緩慢的蛻變。
這是一段漫長的過程。
…
…
曾經大周的京師,如今已經凋零。
此刻,寒冬臘月,天月如霜。
一座冰棺,緩緩從大周太祖皇陵的海池底部,慢慢上浮。
過了一日,一個白髮的青年,身着龍袍,行走在京師的大街上。
“朕一手建立的大周亡了?”
白髮青年得到消息之後,沒有關心周圍人的指指點點。而是有些無法接受剛得知的消息。
“朕是太祖,但是太宗卻不是朕的兒子,而是朕的弟弟?”
“四大先天屠皇城。”
“太和派張天靈的後輩張敬修?”
“天下第一麼?”
白髮青年對於皇城被屠之事,只是略有觸動,因爲太宗一脈不是他的後人。
他昔年重傷靠景陽真人一顆天香定魂丹以及萬年玄冰沉入海池藉助龍脈之氣恢復傷勢,一晃居然一百多年過去。
而皇位還不在他這一脈手裡。
只是不重要了。
大周還是消亡,如以前的王朝一般被埋葬。
只是居然沒有新的皇帝出現。
“太和山張敬修,號稱一人之下,天下第一高手。便讓朕來稱稱你的斤兩吧。”
白髮青年縱身一躍,消失在京師衆人的眼界中。
…
…
清河王府。
白髮青年沒有第一時間上太和山,而是先到了清河王府,這裡有他的後裔。
“太祖皇帝?老祖宗?”
清河王元華看見白髮青年,覺得有些不可思議。
老祖宗不是已經死了一百多年?
太祖的皇陵還在呢。
“你既然已經起兵,爲何不敢爭鋒天下?”白髮青年頗有些恨鐵不成鋼。
清河王:“老祖,現在天下挺好的。”
他又說了太宗一脈對清河王一脈的持續迫害。
“這麼說,你現在只有一女?”
“是的。”
“那便從旁支過繼一個回來吧。”
“老祖,現在百姓們沒有人懷念大周。”元華實話實說。
他可不想再折騰了。
因爲他聽說女兒有望仙途,生怕老祖壞了女兒的好事。
要不是打不過,他都準備將老祖關起來,再儘儘孝心。
“你怕什麼?這天下還是我們元家做主的。”白髮青年渾身長出血紅的龍鱗,細細看,又像是某種藤蔓,如龍鱗甲一樣,覆蓋在他全身。
而且龍鱗不斷變幻,甚至能長出突刺來。
“這是龍鱗藤,朕當初要不是爲了融合此物,也不會重傷垂死。”
“老祖不是因爲震天弓?”
“震天弓和龍鱗藤都是景陽真人留下的事物,朕也是得了景陽真人遺澤,方纔突破先天。可惜,在融合龍鱗藤這一步,出了問題。好在,現在朕已經與它融合,壽元也因此大增。有朕在,自能中興大周,讓我們元家世代統治這片大地。”他當初一統江山,便想着長生不死,派手下人四方尋找,得到了景陽真人的遺澤。
他先得到震天弓,後來爲了降服龍鱗藤,強行拉動震天弓,損傷根基。便起了心思,借用景陽真人留下的魔功,融合龍鱗藤,恢復根基,增加壽元。
這個過程,震天弓也被龍鱗藤損毀。
景陽真人還留下讖言,龍鱗藤:
遇火而興,遇桑而退。
他是火命,自是應了“遇火而興”。
唯獨遇桑而退,參悟不透。
元華聽見老祖的話,心裡極不情願,他當初起兵是爲了給皇帝添堵,出一口惡氣。
至於稱霸天下,一見到周清他就熄了這心思。
神人無功,至人無己,聖人無名。
周清能一統寰宇,卻沒有選擇做皇帝,這份氣量,他自是遠遠不如,古往今來,包括太祖在內,他覺得也沒人有此氣量。
而且周真人沒有大興土木和宮殿,沒有追求個人的享受。
雖然他完全可以這樣做,卻沒有如此。
這一點讓元華深深佩服。
因爲元華自問他有如此力量和地位,決計做不到這樣。而且明月說過周真人的生活,非常單調。
不是修煉,便是斬妖除魔,或者解決手下遇到的困難。
元華不知道這樣的人生意義何在,但他知道這樣的人,是無比可怕的。
因爲目標明確,並執着堅定。
關鍵是當世四大先天,全是周真人的擁躉。
老祖再厲害,能對付五個先天嗎?
時代變了啊。
當初老祖南征北戰時,天下哪有這麼多厲害的人物,而且還是一個陣營的。
看了周圍倒下的侍衛,元華心裡有千言萬語,都變成了沉默。
人在矮檐下,怎能不低頭。
在他看來,老祖贏了也是慘勝,還讓他從旁支過繼子嗣。
對他完全沒好處,輸了也是清河王府倒黴,還得連累明月。
“怎麼,你還在猶豫?”
元華:“老祖,當今世上,有五大先天。你便是勝了張真人,也不可能贏下其他四人。老祖,收手吧如今的世道很好,沒人想再經歷戰亂。”
“看來你是冥頑不靈,算了,總要你見到朕的手段,你才明白。你去替我向他們下戰書。第一個便是張敬修。”
…
…
“大周太祖?”
“王爺的祖宗?”
張敬修見到元華送來的戰書,滿臉疑惑。
“千真萬確。”
元華將自己所見所知的事,如實跟張敬修說了,最後他道:
“張真人,你可別逞強,我看老祖真的不好對付。你趕緊去江州請周真人來。”
元華積極出謀劃策。
他實是一片孝心。
萬一老祖弄出人命來,可怎麼好收場。
“周道友正在閉死關,現在去找他也找不到。不過還是得將福山他們叫來。”張敬修說道。
“此前周真人不是說妖魔怕火嗎?老祖融合了一個妖魔藤蔓,你讓弟子們多備些火油,說不定能有用。”
太和山的武庫,不比清河王府差多少。
這一點元華是知道的。
張敬修:“王爺,那可是你祖宗啊。”
元華沒好氣道:“土裡埋着的纔是我祖宗,現在的老祖,怕不是想把我送入土。”
張敬修忍不住笑起來,“好了,周真人又不是小心眼,我會解釋清楚的。”
老道士知道元華做的一切都是爲了女兒。
他一邊派人傳信,一邊讓衆弟子準備火油火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