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林離開趙國,這是第三十五年,還是這個秋天。
火焚國的秋天,那秋風吹過大海,吹過天地,落在了趙國之時,已然是冬季了,放眼望去,整個趙國被一片白雪皚皚覆蓋,彷彿穿上了一件白色的棉襖,一望無際。
唯有那地面上官道中,兩行馬車壓出的痕跡,在那嘎吱嘎吱的聲音中,漸漸遠去。
順着這條官道,可以看見一間客棧,那客棧在雪中被厚厚的白雪壓着,一片蕭瑟中,其內沒有人煙。
這客棧,早在十多年前就已經坍塌了大半,壓傷了幾個在這裡住宿的人後,店家惹上了官司,死在了牢獄中,至於那當年的小夥計,也是黯然離去,如今不知去了哪裡,又在哪裡生根,或者還活着,亦或者,已經死去了。
久而久之的,這間早年曾讓趙國大儒一醉的客棧,慢慢的就成爲了廢墟,在那官道旁,風吹雨打,一片沒落。
那輛馬車,在經過這客棧時停了一下,馬車的蓋簾被掀起,一陣熱氣從內散出,在這寒冷的天地內,散出沒多遠,就消失了。
一個身穿白衣的老人,目光從那蓋簾內落向那被白血壓壓着的廢棄客棧,目光透出追憶,許久許久,他輕嘆一聲,放下了蓋簾。
“婉兒,這裡早年有一間客棧,我就是在這裡醒來。”蒼老的是聲音,從那馬車內傳出,馬車漸漸向着遠處馳去。
隨着遠去,那馬車內的聲音也漸漸微弱下來,最終在那雪花飄舞中,遮蓋了天地,一切都變的模糊起來,唯有那寒風的呼嘯,還在吹着,彷彿不知疲憊。
老人的時光,是短暫的,可以數着自己的歸期,默默地看着藍天白雲,看着雪花落下,同樣的,老人的時光,也是無限的,那無限的是其記憶,可以在回憶中,忘記了歸期。
這輛馬車的速度不快,在那顛簸中,順着官道,慢慢的向着恆嶽山下,那一處小山村而去,在第二個日落黃昏之時,雪還在下,越來越大,絲毫沒有停歇的跡象。
大雪封山,更封住了大地,唯有這輛馬車在地面上默默的馳去,距離山村,越來越近。
直至黃昏流逝,傍晚來臨,那在風雪中的山村,遙遙在目,雪中的山村,遠遠看去一片安靜,尤其是這傍晚的時候,就連那些平時很是機敏的大狗,也都縮在窩裡,即便聽到了風雪中送來的嘎吱車輪聲,也不願擡頭去叫喚幾聲。
家家戶戶,都在那燃起的火爐旁,在這寒冷的冬夜,以火取暖,以家人在一起,溫暖心靈,那心與體的雙重溫暖,可以讓這天地間的凡人,在一次次的冬天中,不再寒冷。
山村諸多的屋舍中,有一間屋舍,院子裡養着兩條爬在一起取暖的大狗,除此之外,便是一片白雪。
院中屋舍,有一團微弱的火光透出枯黃色的窗紙,散在院子裡,把那白雪的顏色也燃的黯淡下來,彷彿疲憊的夕陽,在掙扎中,慢慢的低下頭,就要歸去了。
火光中,可以看到那窗紙後有一個佝僂的身影,那身影縮着身子,手裡拿着一根細細的火杆,正在撥弄燭火,想要讓那燭火更明亮一些。
那是一個老人,一個蒼老的滿臉皺紋,甚至連眼睛都似無法全部睜開的老人,他坐在那裡,呆呆的望着燭火,許久之後緊了緊身上的棉襖,低頭看着自己的右手腕。
他,是大福。
“已經很多年了……他應該快回來了……”大福望着右手腕,在那裡,有一個金色的手印,輕輕地撫摸着那個手印,大福的眼中,露出追憶。
他等在這裡,已經等了三十五年,他始終記得,王林在臨走前告訴他,他會回來,讓他在這裡等着,一直等下去。
“他說過,他的一生再沒有第二個三十八年,快回來了……”大福神色露出疲憊,拄着柺棍站起,正要去休息,但就在這時,突然院子裡那兩隻凍的不願開口的大狗,嗚咽的叫喚了起來。
陣陣馬車軲轆壓雪的嘎吱聲,隱隱傳來,最終在那院子外,停了下來,馬車的門打開,王林迎着風雪,扶着車轅,走下了馬車。
在他身後,已然成爲了老婦人的李慕婉,帶着柔和的微笑,走下了馬車,與王林站在一起,望着那院子,還有院子中透出燈火的屋舍。
吱呀一聲,屋舍的門被從內推開,大福怔怔的望着院子外,放着那風雪後的王林,咧嘴傻笑起來。
“我回來了。”王林看着同樣蒼老的大福,微笑開口。
風雪,更大。
但那雪中院子裡的屋舍內,火光卻是旺盛起來,在這寒冷中,主僕二人,闊別了三十五年,再次相見了。
這一夜,寒風呼嘯,雪落的很多,但這屋子的三人,卻是沒有感受到寒冷,而是翻起溫暖。
直至清晨的時候,雪花漸漸稀少,零星的落下,陽光灑滿大地,儘管融合不了雪,可卻會讓人感受到了清新。
尤其是那陽光落在雪上,使得大地隱隱刺目,那光芒泛起,讓人乍一看,會有些睜不開雙眼,在這一日的清晨,王林帶着李慕婉,還有大福,三人去了村后王林父母的墓地。
跪在墓前,李慕婉同樣跪在一旁,陪着王林,二人在那墓前沉默了很久。
“爹,娘,她叫李慕婉,是你們的兒媳婦……我帶她來看你們。”王林沒有哭,沒有淚,拉着李慕婉的手,向着墓靈一拜。
數日後,在風雪中,那輛馬車出了山村,向着蘇城而去。
馬車上,王林掀起蓋簾,回頭看着漸漸隱藏在雪中的家,他的眼前,似浮現出了七十三年前,自己一個人揹着竹排書箱,在父母慈祥的目光下,每走幾步就要回頭看去,直至看不到了父母的身影,這才最終轉過頭,向着未來一步步邁去。
當時的他,還是懵懂,他並不知曉自己未來的道路在何方,他只是知道,自己要讓爹孃,以後過上好日子,要讓親戚們,去擡頭看自己的一家人。
如今,他坐在馬車上看去,那往昔的一幕幕,漸漸模糊,直至被風雪取代,輕嘆中,王林放下了蓋簾。
馬車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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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七十四年的春天,這輛馬車來到了蘇城。
蘇城的春天,萬物復甦,尤其是雪水融化後,那陣陣泥土與青草的芳香,泌入心扉,讓人難忘。
這味道王林很熟悉,尋着那芳香,如當年王林第一次來到蘇城時一樣,他租下了一艘畫舫,買來了桂花酒,與李慕婉坐在畫舫上,喝着酒,看着日初日落,品味餘生。
大福還是如當年的樣子,坐在一旁,望着王林,臉上露出開心的微笑。
“這是一場約會,他一定會來。”王林拿着酒壺,他已經進入暮年,手上的老人斑更多,顏色更深,拿着酒壺,喝下一口。
琴音迴盪,卻是那李慕婉,彈起了琴絃。
日子一天一天的過去,蘇城的春季在數個月後,悄然的流逝,又是一年的六月。
這是第七十五年的六月,柳絮再次紛飛而來,王林坐在船頭,喝着桂花酒,大聲的笑了起來。
“夫天地者,萬物之逆旅也……光陰者,百代之過客也……而浮生若夢,爲歡幾何……又爲幾何歡……”王林長笑中,那畫舫順着河道,在其前方,有一座石橋,那橋上沒有人,只是在橋上的天空,卻是有一隻白色的飛鳥。
這飛鳥已經很久很久沒有出現,此刻出現之後,在那石橋上回旋,漸漸地,那橋的四周街道,似變的模糊起來,彷彿這天地的一切,在這一瞬間,全部都模糊的看不清了。
唯有那石橋,唯有那畫舫,在這天地畫幕內,格外的顯眼。
隨着畫舫的臨近,王林的雙眼露出這七十多年最明亮的光芒,他站起了身子,望着那石橋,目光炯炯。
“來了……”王林喃喃。
就在這時,但見那白色的飛鳥呼嘯而來,從天空落在了那石橋上,化作一片白色的晶光,瀰漫開來,遠遠一看,彷彿成爲了一個白色的漩渦。
那漩渦內,慢慢的走出了一個人。
這是一個青年,一頭白髮,神色冷峻中透出迷茫,他茫然的看着四周,直至那畫舫越來越近後,這青年的雙眼驀然間直接看向畫舫,看向畫舫上的王林。
二人的目光,在這天地模糊中,凝聚在了一起,瞬息間,仿若時間停止了流逝,亦或者說,這夢中的時間,的的確確完全停頓了下來。
李慕婉彈琴的雙手凝固,那琴音消失。大福坐在一旁,望着右手腕,一動不動。四周的河水,那嘩嘩之聲消散,天空的柳絮,不再舞動,而是飄在半空,凝固不動。
一切的一切,這天地萬物,在這一剎那,徹底停頓。
唯有那石橋上的青年,唯有那船頭上的王林,如舊。
“何不過來與自己喝一杯酒。”王林含笑,坐在一旁。
那石橋上的白髮青年,沉默片刻,身子向前一步邁去,瞬息間就站在了船頭,坐在了一旁後拿起一壺酒,喝了一大口後,沒有去看另一個自己,而是望着成了老婦人的李慕婉,許久,許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