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究竟能拼成什麼樣,蕭笑算是見識到了。
辰時三刻,蕭笑見莫黛強忍着喉嚨痛灌下了一大碗溫的鹽開水,而後整理了一下身上的長衫,面帶笑容爬上二樓樓梯。
蕭笑的目光一直追隨着莫黛的身影,眼裡滿是擔憂。
“怎麼?對莫大溪這種不要命的拼勁感到害怕了?”房凌不知何時站在了蕭笑的身後。
“嗯!”蕭笑用力地點點頭,視線依舊朝二樓瞅着,“唉,大溪這又是何苦呢?人生在世,能吃飽穿暖不就得了,何必……哎喲!掌櫃的,好好的您咋踹人呢?”
“我踹你?我還想抽你呢!”房凌作勢擡起巴掌要抽蕭笑的臉,蕭笑急忙笑着躲開。
“小的又沒做錯事,您咋還想抽上了?忒沒道理了吧!”蕭笑揉着剛纔被房凌踹着的後腿,一臉的委屈。
“你還好意思委屈?若這樓裡的幫工皆如你這般想法,得過且過,不思進取,一點拼勁也無,我這酒樓還賺個鳥錢?不賺錢還要你們何用?屆時你們都得給老孃捲鋪蓋滾回家啃自己去!有空在這裡擔心莫大溪,還不趕緊給老孃死去招呼客人!”房凌又想擡腳踹過去,蕭笑一個急閃身躲過。
二樓這廂,莫黛清了清嗓子,剛一開口,便成喜劇效果,那嗓音比昨日更爲沙啞,就好比是現代少兒節目的月亮姐姐突然變成了說書頻道的單田芳老師,如此巨大的聲音反差,一下子便戳中了從前日便來聽書一直聽到現下的某些客人的笑穴,先是“噗嗤”一聲帶頭,而後便是鬨堂大笑。
莫黛囧了,今日這叫喝倒彩嗎?
別說是客人了,就包括房凌自己乍一聽到莫黛那仿若九十老嫗般粗啞的嗓音亦是肩膀一顫,隨即便裝模作樣地強忍着。
莫黛的心裡想得其實再單純不過,那便是說好書,否則便沒銀錢可拿,如今倒讓人笑了場,實屬意外。不行,得趕緊扭轉局面!
莫黛閉上眼,想着這二日說的全是短段子,大部分人皆已聽過,故事劇情也全都瞭解了,是以纔會這般閒散發笑。若是她想說書說得長久,勢必要說長篇的,然後在每日的最後霸氣地來上一句“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莫黛陰惻惻地想着,我讓你們笑,我讓你們急得抓肝撓肺跳!
“咳咳,”莫黛強忍着喉嚨的不適,面不改色,沙啞地出聲道,“各位,今日我要說的與前兩日不同,且聽我慢慢道來——”
莫黛這回說的便是《西遊記》,人物略做改動,仍是師徒四人,但性別卻是變成了女子,師徒四人皆是終生不娶的修行人士。在想到要說這個故事之前,莫黛其實有些擔心這裡的人接受不了此種設定。
這裡是男多女少的女尊世界,女子的存在甚爲重要,國家的律法中特別規定女子不允許不娶,而且還要娶多,當然,大月朝也不是沒有終生不娶的女子,在寺廟裡修行的尼女便是終生不娶的女子,國家律法管不到尼女頭上。說起來,雲國的寺廟還是蠻多的,是以修行的尼女人數也頗爲可觀。大月朝一方面尊重尼女的修行心願,一方面又鼓勵塵緣未了的尼女還俗,一旦還俗,官配場便會替這些重新踏入俗世的女子們進行婚配,每名女子婚配的男子人數不等,但只多不少。
當然,莫黛的擔心是多餘的,聽書之人的接受度良好,聽慣了現實中的故事,突然來一款奇幻的,效果出奇得好。隨着故事情節的推進,他們再一次癡迷其中。
白胖子招呼完一位客人落座,正欲去竈房端吃食時,不經意聽到身旁的客人不無遺憾地表示今日來晚了,沒搶到聽書位置。白胖子當即嘴歪眼斜地朝二樓瞅,啊呸,小人得志,我看她莫大溪能折騰到幾時!
白胖子端着吃食回來,又聽那位客人誇莫大溪長相好,身段好,脾氣好,聲音好,簡直無所不好,氣得白胖子直磨後槽牙,恨不能將手裡的吃食直接扣在那位客人的頭上。
此時,又一位客人到來,白胖子急忙放下吃食,擺出笑臉迎了出去。
“客官裡面請,瞧這外頭雨大的,來,小的給您拿着雨傘!”白胖子替客人收起油布傘,隨手甩了甩水,不小心甩到了另一來人的身上,她一愣,急忙道歉,“啊,對不起,對不起,小的不是故意……”白胖子正說着,忽然一擡頭髮現是個披着蓑衣斗笠,一身破衣落滿補丁且周身沾滿泥濘的鄉下婦人,當即收了道歉的話語,轉而陰陽怪氣,“啊喲,這位客官,我們樓內客滿,請另尋他店吧!”
說着,便揮了揮衣袖趕人離開。
莫桂花之前見過多次小二孃趕走窮人時的鄙夷嘴臉,來之前也早已做好被趕走的覺悟,然,事到如今真的被趕了,她的心裡着實感到恥辱,恨不能立時轉身離開,可她還沒見着大溪,不能離開。
“這位小二孃,我是莫大溪同村的鄰居,我找她有急事,煩請幫忙喊她出來一下好嗎?”莫桂花抹了一把臉上冰涼的雨水,她一路加急趕過來,摔倒了好幾次,渾身上下沒一處是乾的,趕路時沒覺得,這會兒被風一吹,直冷得她牙齒打顫。
“什麼鄰居?我不認識,快走快走,別影響我們做生意!”白胖子最討厭莫大溪,耳朵本能地過濾掉莫大溪三字,不耐煩地趕莫桂花離開。
“我,我不能走,我真的有急事要找莫大溪,煩請您通融一下……”
“你走不走?你再不走我可要叫護院過來收拾你了!”白胖子一臉嫌惡地瞪着莫桂花,這鄉巴佬還真是難纏!
“我真不能走啊,我真的有急事要找莫大溪……”莫桂花咬牙忍受着白胖子的怒斥與白眼,站在樓前就是不離開。
房凌從二樓下來時,剛巧見到白胖子與莫桂花拉拉扯扯的,又見莫桂花穿着破爛是個地道的鄉下婦人,心裡甚感不悅,若什麼人都想往福滿堂裡湊,還不把福滿堂的檔次給拉低了?
“蕭笑!”房凌朝二樓喊了一聲,待蕭笑小跑步近前時,低聲吩咐道,“去幫白胖子把門口的鄉下婦人轟走,別在樓前拉拉扯扯的,影響客人的心情!”
蕭笑跑到樓外說了什麼,不一會兒又跑了回來。房凌超外頭一瞅,隨即瞪眼:“那婦人爲何還在?”
“掌櫃的,她,她是來找大溪的,說是大溪同村……”
蕭笑正說着,卻被房凌一把拉到僻靜處,商人的直覺讓她預感到事情有變,甚有可能影響到福滿堂的生意:“她說了什麼?”
“大溪家的房子塌了……唔!”
“噓!小點兒聲!”房凌一把捂住蕭笑的嘴,明明是和平日裡一樣雅淡的笑,此刻看來卻分外陰險,“你去告訴門外的婦人,就說你會將她的話轉告莫大溪的,讓她先行回去!”
蕭笑愣愣地望着房凌:“掌櫃的……”
“還不快去!”房凌推了蕭笑一把,看着蕭笑與莫桂花說了幾句話,莫桂花有些懷疑地朝樓內瞅了瞅,但終究還是轉身離開了。
房凌鬆了一口氣,朝二樓掃了一眼,笑話,莫大溪纔開始說,怎可現下就讓她離開?房子塌了就塌了,再蓋不就得了,又不是死了什麼人!
房凌此刻的內心想法可謂是奸狠無情,她是商人,賺錢纔是她的目的,尋常百姓的困苦死活與她有何相干!
莫黛說書說了一個時辰,當她最後霸氣地說了“請聽下回分解”時,很不幸地被一個財大氣粗拋來的十兩銀錠子砸中了胸口,她笑了笑,衝着那人抱拳作揖,而後果斷地將銀錠子塞入袖袋內。
莫黛下樓歇息喝水時,蕭笑跑過來想將莫桂花說的話告訴她,卻再次被房凌打斷。蕭笑暗暗着急,無奈被房凌死死壓着不敢說,臉色憋得甚是難看。
“蕭笑,你可是身體不舒服嗎?”莫黛沙啞的嗓音聽得蕭笑心酸的差點飆淚。
“沒,沒有,嘿嘿……”蕭笑搖搖頭,想笑卻發覺甚難。
“那就好。”莫黛發現蕭笑笑得比哭還難看,更確切地說,蕭笑似乎真的很想哭。不知爲何,忽然的,莫黛的心裡便涌上一絲不安來。
蕭笑在莫黛面前不敢說,更不敢看莫黛的眼睛,索性跑去幫白胖子招呼客人。白胖子見蕭笑過來幫忙,自然樂見其成,直接讓蕭笑一個人在大堂忙,自己則溜到一旁偷起懶來。白胖子見莫黛坐在一角的僻靜處悠閒地品着茶水吃着客人打賞的點心,心裡這叫個酸,刻薄嘴臉立時再現,冷嘲熱諷道:“嘖,瞧某些人現下得意的鳥樣,家裡房子塌了都不擔心一下,真是狼心狗肺不要臉的東西!”
正端着茶盞喝茶的莫黛忽然手一抖,茶盞滑落,一盞熱茶整個潑在了胸前。
“哼,心虛了吧!剛纔有個叫莫桂花的婦人特意冒雨跑來福滿堂,可惜啊,當時某人正在二樓得瑟呢,唉,可憐那個鄉下婦人哦……咦?某人該不會不知道吧?蕭笑可是信誓旦旦地保證要替那個莫桂花轉告某人的……”
“白胖子!”蕭笑忽然大吼一聲,驚得在座的客人都不禁詫異地掃過來。
白胖子將肩上的抹布一把扯下:“你他爹的吼我作甚?我說錯了嗎?明明你之前就……”
“白胖子!”房凌的聲音冷冰冰地傳來,白胖子縮了縮脖子,將手裡的抹布又甩到肩膀上,灰溜溜地去樓外招呼來客。
莫黛不說話,只是定定地看着蕭笑,蕭笑被她看得頭皮發麻,剛想別開視線,忽然見她嘴角扯開一抹苦澀無奈的笑,蕭笑再也忍不住,猛地就狠抽了自己兩個嘴巴子:“大溪,你怪我吧,我不是人,我不是人,我不是人……”
“咳,是我讓她不要急着告訴你的!”房凌瞅着蕭笑,忒麼覺得蕭笑口中的“不是人”是在說她,心裡甚是不舒服,“你若是要回去,我後院有馬車。”
莫黛仍舊不說話,只是衝着房凌深深地鞠了一躬便去了後院,撩起門簾時,身形明顯不穩地晃了晃。房凌的心裡愈發不舒服了,愈發覺得蕭笑口中的“不是人”就是在說她了。
“蕭笑,我記得你會趕馬車是吧,你送莫大溪回去!”房凌將手背在身後,故作淡定道。
“哎!謝掌櫃的,我要是不爲大溪做點什麼,我怕自己這輩子都不能原諒自己……嗚嗚……”蕭笑說着居然哭了起來。
“堂堂女子,哭什麼哭,也不嫌難看!”房凌厭棄地瞅了蕭笑一眼,“若是今日回不來便在大溪家住上一晚,明日再回!”
很快,蕭笑便駕着馬車消失在大雨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