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屋漏偏逢連夜雨
劉浩仁和鄭義一起出差去石家莊了。郎曼的產後抑鬱症狀沒有好轉,她每天的大部分時間都在睡覺,不睡的時間,一部分用來哭,理由五花八門或者毫無理由;一部分用來挑剔和發脾氣,因爲她對什麼都不滿意。郎曼雖然難伺候,但是她是幸運的,她的父母正竭盡全力幫她度過難關。相比之下,韓月的情況就孤苦伶仃得多了。她自己的父母只顧着照顧她弟弟三歲的孩子,無暇顧及她。鄭義出差了,她只能獨自照顧生病的女兒。方華面臨的困境堪稱空前複雜:李永孝已經出國一個月了,同時,李永順也住進她家裡接近一個月了,李永順每天清晨就出門、深夜纔回家,他住在客廳的沙發上,對方華的生活並沒有多大影響。可是,方華實在想不通,他堂堂一個大畫家爲什麼願意蝸居在哥嫂家客廳的沙發上,況且,哥哥還不在家。大兒子李真實雖然學習成績顯著提高,但是性情卻變得極爲古怪、喜怒無常。家裡大大小小的事都得婆婆說了算,這是她的一貫作風,無論李永孝還是公公都習慣了服從,方華跟強勢婆婆的相處方式是求同存異,但是更多的時候,方華還需要用忙碌填補空閒時間避免思考。方華眼下最大的安慰就是剛滿四歲的小兒子李思誠。李思誠自從上了這個位處宋莊的雙語幼兒園以後,英文、演講、數學、國學水平都有驚人提高,這樣,還算對得起每月四千元的高昂學費。生活總是幾家歡喜幾家愁,就在這個時候,盛美通知三個朋友,她準備在這個週末開一個party,開party的理由是,四個閨蜜近一年來都是在醫院聚會,而且聚會的理由都是其中一個生病了。現在,既然每個人都度過了難關,當然得慶祝慶祝。郎曼和韓月的狀況雖然是剛下了刀山又入火海,但是一想到聚會就代表着美食和更誘人的、閨蜜間的傾訴衷腸,郎曼和韓月迅速欣然答應參加。方華陷在表面鋪滿鮮花和綠草的泥沼裡,雖然她已經習慣了在這樣的生活中跋涉,但是跟閨蜜聚會對她來說也是一種放鬆,至少有個地方發發牢騷。只有方華週六還要上半天班,得下午纔來參加聚會,韓月和盛美吃過早飯就迫不及待地來到盛美家。
盛美家是一百五十平方米的複式房子,裝修看似簡約,其實是低調奢華。雖然郎曼和韓月一年前來過盛美家,這次再來時,她們還是被深深吸引住了。郎曼是爲盛美家高雅奢華的裝修以及昂貴的燈飾傾倒。而韓月爲了獨具藝術魅力的Christopher Guy牌傢俱和品味獨特的陳設驚歎。郎曼獨自一人來參加聚會,她一會兒詢問沙發的價錢、一會兒打聽燈飾的品牌,盛美家的傢俱、燈飾和一切裝飾品都價值不菲,而郎曼認爲一切貴的東西都是好的,因此她在心裡暗暗思忖:劉浩仁掙的錢還是不夠多!而韓月抱着女兒在參觀了CG品牌的傢俱後,站在樓梯附近牆面上掛着的一副巨幅油畫前,油畫裡是一個女人的背面,女人身穿黑色露揹包臀晚裝,嫵媚地扭動着纖細的腰身,裸露的後背和同樣裸露的頎長脖頸泛着淡淡的、金色的光;淺橘色的長髮盤在頭頂,髮髻頂端的金色小毛卷像陽光下翻滾的浪花;整個畫面的背景也是淺金色的,女人身邊的背景顏色更淺些,猶如女人的身體發出了柔和的白光。韓月和郎曼正在爲自己感興趣的東西着迷時,盛美端出一盤水果,她把水果盤放在餐桌上。她招呼韓月和郎曼過來吃水果,郎曼此時正半臥在陽臺邊的暗紫色貴妃榻上,她懶洋洋地說:“啊!有錢真好啊!”韓月抱着孩子來到餐桌椅邊,她看了看椅子腿,椅子靠背下面的兩個椅子腿交叉着,好像兩條修長的腿交叉站立着,這種設計元素在CG品牌傢俱中經常出現,設計靈感源自於小說《飄》的主人公斯嘉麗修長纖細的腰身。韓月問:“你家的傢俱是不是CG品牌的?”盛美讚賞地說:“不愧是學藝術的,果然有眼光!”郎曼插話道:“那你就是說你自己又有眼光又有錢了!”盛美笑了笑,說:“完全正確。”韓月說:“才一年沒來你家,你家變化太大了。好像傢俱都換新的了?”盛美笑着說:“一個朋友幫着選的。”韓月指了指剛纔她看的畫,說:“還有那副畫,以前沒有。”盛美自豪地說:“畫的是我。”韓月問:“誰畫的?”這時,門鈴響了,盛美走過去開門,門剛一打開,盛美八歲的兒子鍾馳就跑進來,盛美連忙拽住他,說:“脫鞋!”鍾馳把兩隻鞋甩在門口,跑到餐桌邊拿起一個桃子啃了起來。韓月和郎曼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鍾馳身上,沒注意鍾馳身後的男人,盛美親切地接過男人手裡抱着的足球,拿出一雙拖鞋給他換上,然後拉着他的手走進客廳裡。看見鍾馳,郎曼也坐到餐桌邊,鍾馳長得虎頭虎腦,十分可愛,他一邊大口啃着桃子一邊跟郎曼和韓月問好:“阿姨好!阿姨好!”韓月和郎曼都被鍾馳狼吞虎嚥的吃相逗樂了。這時,盛美故意清了清嗓子以引起韓月和郎曼的注意。韓月和郎曼一起看向盛美,兩個人立即怔住了。盛美身邊站着的男人有二十七八歲,身材高大結實,上身穿着一件暗紫色“V”領長袖緊身T恤衫,下身穿淺灰色純棉寬鬆運動長褲。他略帶矜持地微笑着看着郎曼和韓月。盛美給郎曼和韓月介紹說:“這是李永順。”他的中式的、土氣的名字搭配他西式的、立體的臉和健碩的體型顯得極不相稱甚至有點滑稽,而他野性魅惑的眼神和神態似乎在告訴別人,忽略他的名字忽略他的出身,他是他自己的!聽見“李永順”三個字,郎曼和韓月不由自主地互相對望了一眼,接着兩個女人一起打量起李永順來。他的整個臉部輪廓棱角分明,皮膚黝黑、鼻樑挺直、眼睛狹長、眼神熱烈,氣度英武又不失文雅,偏長的不加修飾的頭髮給他的氣質平添了幾分超凡脫俗。李永順看見郎曼和韓月這麼驚訝,不禁笑了起來,他大方地走過來分別跟郎曼和韓月握了握手。他的眼神、動作和說話的聲音都透露着他那個年齡的活力和熱情,反倒使韓月和郎曼不自在起來。李永順看出來自己的突然出現使氣氛有點尷尬,於是,他自告奮勇去廚房洗菜。李永順剛走進廚房,郎曼和韓月立即圍到盛美身邊,兩個人也不說話,只是興師問罪地盯着盛美,盛美馬上老實交代了,她對韓月說:“你問那幅畫是誰畫的,就是他。他是李永孝的弟弟,他剛從中國美術學院研究生院畢業。我們倆是半年前在一次藝術品拍賣會上認識的,我拍下了一幅他畫的油畫,當時,他也在會場,我們就合了一個影。後來,他答應給我免費畫一幅畫,就是你們看到的這幅女人的背影油畫。”韓月的浪漫思想顯然期待着下面的浪漫愛情故事,她用純情少女般熱烈嚮往的眼神看着盛美輕聲問:“後來呢?”郎曼煞風景地推了韓月一下,說:“後來,小鮮肉就被她收入囊中了唄!”韓月仍然癡迷地問:“你倆誰追的誰?”郎曼有點忍受不了韓月不可救藥的浪漫了,不耐煩地說:“問重點!”她衝盛美使了個眼色,眯着眼睛問:“這款得比你小十歲吧?”盛美臉上洋溢着幸福的微笑,點了點頭說:“正好小十歲。”郎曼和韓月同時發出“哇嗚”的驚歎,滿臉壞笑看着盛美。郎曼嘆息着,雙手扶了扶自己的兩個**。韓月用報復的語氣說:“咋的,嫉妒地奶疼啊!”郎曼故意裝出幽怨的眼神從韓月和盛美臉上掃過,不屑一顧地說:“如今我有兩個小情人兒,大叔們已經難入法眼了!”說完,郎曼又把雙手按在**上,愁眉苦臉地說:“忘帶吸奶器和奶瓶了,漲奶了!”說完,她拿起電話撥通柳曄的電話,說:“曄,你把吸奶器和奶瓶給我送來一下,我在盛美家呢。”郎曼掛了電話,向盛美和韓月炫耀:“羨慕吧,有兩個小情人,還有個小棉襖。”說者無心聽者有意,聽了郎曼的話,韓月忽然有點黯然神傷,她抱起女兒,在屋子裡慢慢踱步,最後,還是停在了那副女人背影油畫前。
柳曄來盛美家給郎曼送奶瓶和吸奶器,郎曼和柳曄進房間裡吸奶去了。盛美走到韓月身邊,試探地問:“孩子的血小板正常了嗎?”韓月的眼睛沒有離開那副畫,她輕輕搖搖頭。盛美說,我認識一個兒科老中醫,專治疑難雜症,我給你問問她。韓月立即用渴望的眼神盯着盛美,說:“你找她看過病啊,權威嗎?”盛美肯定地說:“絕對權威,很多大領導都找她看病。”韓月的眼神更熱切了,說:“那太好了,我下午把北京兒童醫院的檢查單都給你拿來。”盛美把韓月懷裡的女孩兒抱過來,坐到沙發上,說:“看你臉色不好,是不是晚上睡不好啊?”韓月蒼白的臉上本來暗淡無光的眼睛露出興奮的光芒,她興致勃勃地說:“我經常失眠,反正睡不着,我就通宵寫作,現在正在寫一部小說。”盛美由衷替韓月高興,說:“是嗎,太好了!啥時候讓我看看?”韓月發現盛美對她做的事感興趣,不禁興奮起來,說:“現在纔是大綱階段,等寫完第一章,我就發給你。”這時,李永順從廚房出來,他坐到盛美身邊摟住盛美的肩膀低頭看着她懷裡的女嬰,韓月的女兒原本睡得正香,經盛美一抱,似乎感覺不舒服,她哭了起來。盛美站起來輕輕晃着懷裡的嬰兒,嬰兒感覺出了這不是媽媽的懷抱,哭聲漸漸大了起來,盛美仍然耐心地輕輕撫摸着她的小胳膊,韓月趕緊把孩子抱過來輕輕搖晃,盛美的眼睛一直沒離開嬰兒的身體,李永順站起來摟緊盛美的腰,說:“你這麼喜歡,到新西蘭就給我生一個吧?”韓月好奇地問:“你們要去新西蘭?”李永順豪爽地說:“我們兩個月後去新西蘭辦畫展,然後結婚。”韓月驚訝地睜大眼睛看着李永順和盛美,最後,她把目光定在盛美的臉上。盛美顯然沒準備好公佈婚訊,她臉上瀰漫着少女的羞澀和喜悅,說:“他昨天求的婚。”韓月臉上的嚮往多過驚訝,她甜美地笑着說“恭喜!”不知什麼時候,鍾維和和鍾燦站在了客廳門口,鍾維和聽見李永順和盛美的話,呆立着,眼睛一直盯着李永順。雖然他竭力控制,可是他的眼神仍然流露出嫉妒。鍾燦是個十二歲的少女,自從盛美和鍾維和離婚後,她無時無刻不在怪盛美。盛美小心地隱瞞着鍾維和出軌在先的事實,女兒質問她爲什麼離婚時,盛美就表現出大理石般的冰冷態度說:等你長大了就知道了。在鍾燦心裡,媽媽是理智勝過溫情的女漢子,是貪圖享樂置家庭於不顧的自私的女人。鍾燦默默瞪着盛美,突然,她大聲喊:“我恨你!我永遠恨你!”站在鍾燦身後的鐘維和規勸女兒:“寶貝兒,冷靜點。”聽見客廳裡的騷動,郎曼和柳曄也從房間裡走出來。鍾燦使勁推開身後的鐘維和跑了出去,鍾維和的身體向後踉蹌了一下又站住了,可是,他的眼睛始終盯着李永順,心裡的悵然若失使他漸漸收回眼神,無力地看向盛美。郎曼趕緊跟柳曄說:“你快去把鍾燦追回來,然後把奶送回去。”柳曄拿着奶瓶跑出了盛美家。
柳曄來到電梯間,剛要按電梯卻聽見樓道里有“噔噔噔”的下樓聲,她見電梯還在一層,盛美家是九層。柳曄也跟着鍾燦跑下樓梯,她一邊追一邊側耳傾聽樓梯的動靜。跑到一層,柳曄跑出單元門左右張望,卻不見鍾燦的身影。她重又轉身回到單元門裡向電梯間張望,忽然,她聽見地下室有跑動的腳步聲,柳曄向通往地下室的樓梯望了望,地下室裡果然亮着燈,地下室裡的燈都是聲控燈,所以,鍾燦一定跑進地下室了。柳曄猶豫了一下,又看看電梯裡和樓道里是否有鍾燦的父母出來,可是,這兩個地方一個人影也沒有。柳曄鼓足勇氣快步跑下通往地下室的樓梯。下了樓梯,柳曄發現地下室是一條從東到西貫通的大長走廊,看走廊的長度,這個樓的四個單元應該都是貫通的。柳曄側耳傾聽走廊裡的動靜,走廊裡右側的燈都亮着,但是沒有聲音。柳曄斷定,鍾燦一定往右側跑了,她一邊往走廊的右邊走,一邊輕聲叫:“鍾燦,鍾燦,你在這嗎?”柳曄慢慢向前走,每走過一扇門,她都緊張地儘量躲那扇門遠一點,身體緊靠着門對面的牆快步通過,走過兩扇門了,柳曄心裡後悔自己爲什麼要下到地下室裡來。這時,她突然聽到前面的走廊裡有動靜,柳曄使勁咳嗽兩聲,走廊裡滅了的燈重新亮起來,現在,通亮的走廊增加了柳曄的勇氣,她加快腳步向前走,走到第三扇門時,她發現那扇門是開着的。門打開大概十釐米的縫隙,柳雲故意提高嗓門給自己壯膽,她向門裡大聲喊:“鍾燦,鍾燦!”門裡沒有動靜,柳雲壯着膽子用腳把門開得大些,她看見裡面坐着一個人,那人看見柳曄,慢慢站了起來,柳曄嚇得驚叫一聲,身體猛地瑟縮到身後的牆上,用雙手緊捂着嘴。那人走出來,站在門邊。柳曄驚恐地瞪大眼睛,看見那人的臉,她先是怔住了三秒鐘,接着,她情不自禁地哭了起來,李真實站在門邊,他和柳曄隔着一米遠,李真實卻能清晰地感覺到柳曄的情緒:意外、恐懼、委屈、糾結,因爲,他心裡也纏繞着這些情緒。柳曄看着眼前的李真實,她不知道爲什麼不能停止哭泣,而且,她還在不住地發抖。李真實靜靜地看着柳曄哭了十秒鐘,他終於忍不住心疼,他走過去慢慢把柳曄摟進懷裡,他用一個粗壯的胳膊溫柔地摟着她的腰,另一個大手放在她的頭上輕輕撫摸着她的頭髮,他的下巴抵在她的額角上,嘴裡發出“噓——噓——”的聲音,以安慰柳曄使她安靜下來,向她表明:別害怕,有他保護她!柳曄依偎在李真實的懷裡,她能感覺到他寬闊的胸膛裡急促的心跳,她能聞到他身上汗味和舒膚佳香皂混合的味道,她的額角再次感覺到他堅硬的鬍子茬刺痛了她的皮膚。她享受着整個身心失重的飄飄然的感覺,想起李真實對她說過的話:愛情,是人體裡分泌的一種激素,有一種說法,這種激素在恐懼時更容易分泌出來。此刻,她的洶涌的情感淹沒了一切,如果可以,她願意付出一切代價換回他們曾經擁有的純潔的愛,想到這,她哭得更兇了,差不多是在執拗地發泄對現實的憤恨。然而,既成的事實無法抹去,即使她哭出一噸眼淚也沖刷不掉殘酷現實留下的醜陋痕跡。柳曄漸漸冷靜下來,理智又把她拽回了現實。她先是平息了一下波動的情緒,接着,他用雙手抹了抹臉上的眼淚,抹掉眼淚,她順勢輕輕掙脫李真實的懷抱,李真實沒有堅持,他鬆開了抱住她的手,但是,他幾乎貼着她站在原處俯視着她的臉。柳曄又用手抹了抹被眼淚弄得模糊的眼睛,現在,她的眼前清晰起來。她深深地低着頭,理智正一點一點地使她的大腦開始思考。就在這時,她看見李真實的左手裡拿着一個手掌心大小的方形小塑料袋,她定睛仔細看了看那個小塑料袋,她不禁瞪大了雙眼,李真實手裡拿着一個避孕套。柳曄迅速用一隻手捂住嘴,以使自己不至再次哭出來。看來,這個地下室就是李真實和姚爽約會的地方。姚爽什麼都不在乎,當然,她跟他在一起時也就沒有什麼底線。對於李真實來說,這也是自己跟姚爽的區別,李真實跟姚爽在一起可以毫無顧忌、爲所欲爲。在這個快節奏的世界裡,誰還有空談情說愛。想到這裡,巨大的心痛再次逼出了柳曄的眼淚,可是這次,她心裡翻滾的苦水使她保持着清醒,她決定勇敢起來。她沒有擦掉眼淚,任由眼淚不停地從眼裡流出來,她擡起臉平靜地看着李真實的眼睛,那種發自內心的蔑視一切的平靜猶如她高高在上的學習成績一樣凌駕在對方的心裡。而李真實發現柳曄看見自己手裡的避孕套後並沒有感到羞恥,更沒有試圖把那個東西藏起來。他迎着柳曄的眼睛,眼神裡只有真誠的渴望,他們對視了五秒鐘,他的眼神裡漸漸出現了心痛,接着,男人的自尊使他的眼神冷酷起來,那冷酷迅速統治了他的整個身心,他原本歪着的儘量貼近她的頭倔強地挺直了,他雙脣緊閉,眼神裡只剩下了冷漠。柳曄沒有跑,她安靜地從李真實身邊抽身,然後安靜地走向身後的樓梯,她的頭始終高擡着,眼皮低垂、整個面部表情保持着冰冷的平靜,無聲無息地消失在樓梯的轉角處,撇下了像雕像般呆立在原地一動不動的李真實。柳曄走出單元門,看見鍾維和正領着鍾燦站在草地上,鍾維和站在鍾燦對面,他哈着腰把頭儘量靠近女兒的頭,他的手緊緊攥着女兒的手。鍾燦低着頭、身體有節奏地抽動着,她在哭。鍾維和一邊小聲地跟鍾燦說着話一邊溫柔地用手擦去女兒臉上的眼淚。鍾燦很快不哭了,父女倆的手始終拉在一起,最後他們向鍾維和的汽車走去。柳曄忘情地看着這對父女,想起自己從五歲記事開始到父母去世時,她從未感受過寬厚的父愛,她所感受過的、來自柳萬里的全部父愛就是柳萬里看着她的幽怨、冷漠、敵視的複雜眼神。生活在柳萬里身邊,她能做的就是隱藏自己對父愛的渴望、默默堅強。柳曄看似生長在富裕、美滿的家庭,其實,在她的心裡,她從小到大生活的家像是充斥着危險和遍佈荊棘的世界,她只能小心翼翼地、頑強地在岩石縫裡長大。
盛美早就預料到了鍾燦對她再婚的反應,因此,盛美對今天的小小風波並沒在意。鍾維和帶走鍾燦後,盛美家的聚會照常進行。可是現在,盛美在郎曼和韓月心裡的人生贏家的形象重新接地氣了。真是家家有本難唸的經,沒想到像盛美這樣美麗、富有、事業有成、睿智、總是充當着朋友的人生導師的強大女子,竟然跟自己的女兒無法溝通。強者和弱者的世界裡同樣充滿苦難,區別是,在強者的世界裡,苦難總是可以戰勝的。
認爲盛美和李永順結合最不可思議的不是鍾燦也不是鍾維和,而是方華。午飯時,方華準時趕來盛美家參加聚會,看見小叔子李永順也在,她一頭霧水。盛美很快揭曉了答案,方華一時不知道說什麼纔好。盛美的生活態度一向瀟灑,憑她的美貌和財力,離婚後從來不乏年輕男友,但是,這事真輪到自己家人身上就複雜了,何況是李永孝家這種傳統、刻板的家庭。方華聽李永孝說過他弟弟李永順的事,從小,李永順的性格就表現出桀驁不馴、我行我素的特點,這種性格遺傳自他們的父親,也源自他成長的環境。在他們生活的小山村裡,在那個物質極度匱乏的年代,爲了生存,他們的父親四十歲之前嘗試過各種賺錢方式,也曾一度改善了家人的生活。可是,父親四十歲時終因過度勞累積勞成疾患了胃癌,爲了治病,不但花掉了家裡所有積蓄還欠下了鉅額債務。那時,李永孝十六歲,李永順只有一歲。從此,李永孝擔當起家裡頂樑柱的重擔,母親時刻爲了生計操勞,無暇細心照顧年幼的李永順。李永順的生活環境幾乎是無拘無束的,他像是在羣山和原野裡自由生長的野馬。雖然,對於他來說,能活下來實屬幸運,但是,幾乎完全自由地貼近自然的生活伴隨了他整個童年,他的性格開朗、活潑、灑脫、快樂,對自己喜歡做的事,他可以絲毫不被打擾地做上一整天,如果他願意,第二天還可以接着做。在他八歲時,他喜歡上了畫畫,十二歲時,他要去學畫畫,可是,家裡的經濟條件不允許他學,自由早就成了他的天性,他力排衆議,自己一邊給小飯店洗碗掙錢一邊學畫畫。後來,李永孝工作了也給了他許多支持,李永順終於以優異的成績在二十七歲時從中國美術學院研究生院畢業,成了一名年輕的畫家。從外表看,李永孝和李永順一個像麪糰一個像鉛塊,內心裡,他們都是鋼鐵一樣的男人,只不過一個是固體的,一個是液體的。後者骨子裡飽含着上千度的熱情,所到之處,無不爲他的真摯、熱情征服和熔化。盛美閱人無數,她願意爲年輕和美貌買單,卻絕不會在三十七歲這把年紀把自己輕易託付給誰。她深知在這個弱肉強食、價值觀趨同的社會裡,保持清醒、真實、善良有多難!而李永順就是這樣一道明淨透亮的陽光,他穿透一切灰塵,用他性格里的青山綠水給了盛美一個沒有霧霾的仙境。盛美知道,他這樣才華橫溢、爽朗明淨的人不需要人多的環境,他需要一個草原、大海、藍天和溼潤的海風的國度。方華對於李永順怎麼征服盛美不想深究,她擔心的是公公婆婆是否能接受李永順的選擇!當然,還有李永孝,他也是傳統思想和行爲方式的忠實捍衛者。畢竟,娶一個比自己大十歲的、兩個孩子的媽媽跟學畫畫不能相提並論。這件事,勢必要在全家引起地震,就婆婆霸道、甚至自以爲是的個性,恐怕全家都不得安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