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勝光一字一句:“彼時伏山烈和西芰僞軍都快被擠出瀧川,幾無立足之地。你爲何要以必贏之局,去賭偷家之舉?”
賀靈川無言以對。
“你現在知道,爲什麼玉衡城人怨你了吧?”
賀靈川低聲道:“我把他們當成了賭注。”
“是啊,你想打個漂亮仗。但哪個賭注會喜歡把他們押上桌的賭徒呢?”鍾勝光語重心長,“無論何時,不要忽略民心、不要輕視民意,這是強大凝聚力和戰鬥力的重要來源,也跟盤龍城的強盛元力息息相關,一旦散了,可就不好聚攏。你要珍惜它、保護它。”
元力。
賀靈川認認真真應了聲是。
鍾勝光這才放緩語氣,走過來拍了拍他的肩膀:“年輕人嘛滿腔熱血,偶爾犯錯也是難免。吃一塹長一智,未嘗不是幸事。”
賀靈川也呼出一口氣。
爲什麼會出這種紕漏?他自家人知自家事,跟年輕人跟滿腔熱血都沒關係,是他忽視了玉衡城的“人”。
捫心自問,他真地將玉衡城居民當作活人看待麼?
玉衡城的確在真實歷史上出現又消失,那裡的人和事都化作了塵埃。
但這不是他在盤龍世界以滿城人命爲棋子,去調戲和撩撥對手的理由。
他不尊重“人”,不尊重他們的感受,不體會他們真實的情緒和難處。
如果他習慣了這麼幹,在現實當中呢?
他未來也能將自己領地裡的平民,將自己國家的臣民,同樣視爲棋子麼?
一邊保持高高在上的傲慢,一邊又抱着“你們不懂,我都是爲了你們好”的委屈,怎麼能真正急民生之所急,想民生之所想,成民心之所繫?
站得越高,風景越好,但看見的人就越小。
站去山頂往下看,人就成了小黑點兒。
俯視的角度再高一點,人就成了數字,而不再是鮮活的生命、不再是有悲歡離合的個體。
如果他用這種心態看人,那麼他跟天神、跟仙人、跟貝迦妖帝又有什麼區別?
他在盤龍世界裡犯了錯,還有鍾勝光幫他兜底,幫他應付圓滑。
現實裡呢?
現實裡有些大錯一旦鑄成就無可挽回,因爲他自己就是那個要負責到底的人!
哪怕已經熟慮半年,賀靈川此刻依舊覺得後背發涼。
今後,更要引以爲戒。
他獨自沉思片刻,問鍾勝光:“大風軍遠比其他軍隊強橫,是不是因爲元力?”
以他今日在盤龍城之身份地位,已經有資格問出這句話。
大風軍軍容整肅、意志堅定、裝備精良,軍人個個都是百裡挑一的鐵血戰士。賀靈川見過的其他軍隊,都難望其項背。
甚至他在赤鄢國、靈虛城也見過尖兵精銳,又跟雅國的烏祿作戰,爲什麼跟大風軍相比,總覺得差了一籌?
鍾勝光也知道,賀靈川提出的不僅是個表面問題。他實際上問的是,大風軍的元力爲何這樣突出、這樣強橫?
“依你之見,元力從何而來?”
賀靈川想了想:“國運、民意、軍心?”
這也是他思索很久的課題。
元力是天地大災變之後,這個世界最大的變量。
上古時期,仙宗治下沒有國度,只有部落和城邦。
神仙打架以後,中古時期拉開序幕,元力作爲天地之間的全新力量登場,國家也應運而生,從此可以集一國一城一邦之力,對抗仙妖。
但元力到底因何而起、因何而盛,這世界從來沒給過標準答案——也不可能給。
需要有智慧的生物去自行摸索。
千百年來,無數先賢試圖摸清規律。賀靈川說出的這三點,正是當今總結公認的元力來源,他自己暫時也沒有更好的補充。
鍾勝光笑了笑:
“民意可以操弄、民心可以欺騙,那麼元力也可以騙得來麼?”
賀靈川輕咳一聲:“戰前動員,的確可以鼓舞士氣。”
“不過逞一時之能。”但大風軍的元力,卻是長長久久、異常穩定。
“中古時期,元力初顯威力,不僅仙妖要弄清原委,連域外的天魔也想探個究竟,但他們又無法親自過界。”鍾勝光道,“紅將軍從彌天那裡獲悉,天魔一度認爲,元力來自於人心的信仰。他們也渴望掌控這種力量,才刻意在人間普建神廟、發展信衆。”
賀靈川恍然:“原來如此。”
難怪人間的神廟衆多,尤其貝迦那一堆神明,只要數得上號的,都有自己堂皇富麗的廟宇。
“你看靈虛聖尊、仝明真君等明明都是大魔頭,卻給自己取了個仙號,就是因爲彼時的凡人已不知天魔厲害,他們只得稱自己是域外的神仙。”鍾勝光笑了,“後來天地靈氣進一步衰弱,仙人也不厲害了,其他天魔就用自己的尊號建廟稱神,比如彌天、妙湛天等等。” “即便建廟,他們也弄不來元力。”賀靈川作爲後來人,當然知道天魔這次實驗失敗了。
“是啊,元力不等於偏信之力,否則越是邪狂偏執的教派就擁有越強大的元力。這顯然不是本界的真相,天魔很快就明白,元力必然與社稷綁定。”
“他們又嘗試了無數次,希望能隔界掌控元力。最後,他們終於成功了。”
賀靈川瞭然:“貝迦?”
“不止是貝迦。”鍾勝光意味深長,“貝迦只是他們的作品中,最強大、最成功的一個。”
“紅將軍就對我說過,就彌天和衆神的觀察來看,這兩千多年來元力還在演化,其規則並非一成不變。所以我們想要總結點什麼就更難了。”被研究的對象也在自行演變,從前摸出的規律,可能後世又不頂用了,“而元力之所以演變,很可能是因爲——”
賀靈川接上:“因爲大方壺自己也在演化?”
他知道的秘密,比衆生更深一層。
“不錯!”鍾勝光給他一個孺子可教的眼神,“大方壺變,元力或隨之而變。所以你問我元力因何而起,呵,神仙也沒有定論哪。”
元力這東西,看得着摸不見。即便是調配它們的國師,也無法真正透徹其特性。
哪個國家不想要強大的元力?
往往事與願違。
鍾勝光只能道:“至於大風軍的元力這般強悍,或許是因爲,我們所作所爲合乎道矣?”
合乎道?賀靈川也想着,這暗合的是什麼樣的道?
鍾勝光話題一轉:“今天特意召你回來,是有一件機密要交給你做。”
賀靈川收攏思緒,精神一振:“是!”
鍾勝光向兩邊揮了揮手。
旁人立刻退走,把這塊場地留給了鍾勝光和賀靈川。
讓賀靈川驚訝的是,鍾勝光甚至取出“法眼”掃視四周,也就是那個巨大的、能夠四處亂瞟的大眼珠子。
確定這裡的確沒有任何跟蹤、竊聽的神術神通之後,他才接着道:
“這件任務,與紅將軍有關。”
賀靈川至少半年沒見過紅將軍了。盤龍荒原的西北戰線也沒有她的身影。
但她經常消失在民衆視野,大家倒不覺奇怪。
“她去哪裡了?”
“閉關。”鍾勝光拿起簿員的記錄觀看,順口道一句,“她的修爲又要增長了,最近又到緊要關頭。”
他說得平平無奇,但賀靈川總覺得,這句話有點怪。
什麼叫作“又”?
他怎麼覺得,鍾勝光好像不太……開懷?
紅將軍越強大,對盤龍城越有利纔對。
鍾勝光又嘆了口氣,放下資料,忽然問他:“你最近修爲進展如何?”
“很快。”這位指揮使很少關注手下的修行,賀靈川也被他問得一怔,“天地靈氣增長,不獨是我,軍中修行者都在大步前進。”
鍾勝光笑道:“這兩年,盤龍城陸續也有不少新秀冒頭,有爲將爲帥之資。有好幾個你都認得。”
“是。”盤龍軍和大風軍近來都有後起之秀,合計七八員年輕小將,其中好幾個就是賀靈川的昔日戰友。
都道千軍易得,一將難求,好在“地靈”與“人傑”通常互相作用,盤龍城的軍制也容易提拔人才。
急涌的靈氣爲這個世界注入了生機,普通生靈雨露均沾,而修行者和妖怪當然獲益最大。
“這一年裡下了大大小小七場帝流漿,根據一些老妖怪判斷,天地靈氣濃度達到了近二百年來的最高峰。”鍾勝光道,“如果這個勢頭可以保持下去,盤龍荒原很快會變成魚米之鄉,盤龍城就沒有了後顧之憂。甚至我們和彌天也在收集和整編新的神通,以適應靈氣更加充沛的世界。”
賀靈川大喜。
上古、中古神通威力巨大,卻早就銷聲匿跡。不是因爲各家仙宗道門敝帚自珍導致法術秘卷失傳,而是因爲靈氣日漸衰微,這些神通用不出來或者代價太大。
就好比小搬山陣,上古時期也就是仙人們揮一揮手的事兒,可現在的修行者想用,還得獻祭壽命。
如今的神通法術即便師從上古,卻也經過了大量改良,威力小、消耗小。
等到天地靈氣重新充沛,又回到中古時期的水準,更強大的法術一定會捲土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