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到河邊雅間落座,賀靈川起手就點了十個菜。
範霜還沒說上兩句話,兩道涼菜先行,其中一道顏色紅豔豔地,看着討喜。
“這是什麼?”
“醉糟雞。這是用酒糟做的。”賀靈川先給他夾了一塊,“我從仰善帶了幾個廚子過來,竹隱酒樓這就推新菜了,範兄過來正好幫我試吃。”
他的熱情,很少有人招架得住。範霜糊里糊塗吃了好幾樣菜,這才讚歎一聲:
“屬實好味!”
賀靈川回頭讓小廝看茶,下一秒就道:“範兄啊範兄,百匹良駒何時才能上路?我都望眼欲穿。”
範霜打趣道:“海島上面好跑馬麼?”
賀靈川從爻國購買的赤谷馬,可不是耕地和運輸的駑馬,而是適宜戰場衝殺的座騎。一個羣島島主,買這麼多駿馬做什麼?
賀靈川微笑:“我的海島上,也有山谷和草原。”
這股壕氣撲面而來,撞得範霜往後一仰:“玩笑,我只是開個玩笑。今日就是給賀兄送來好消息:我王已經照準,三天內就可以交付一百匹赤谷馬,年齡在三到十歲之間,都是身強體壯、毛色勻亮,無老弱殘疾。”
賀靈川大喜:“貴國真是慷慨!”
赤谷馬五歲就完全成熟,臟器發育良好、肌肉發達勻稱,十歲剛過巔峰期,但作爲戰馬至少可以服役到十三四歲。這種珍貴的戰備資源,爻國一直嚴控出口,賀靈川原想着能買到就不錯了,有些老馬病馬也認了,哪知爻國居然拿出了最精壯的好馬。
但他大喜過後,立刻覺出不對。爻國爲什麼突然對他示好?
範霜言下之意,放出這一百匹妙齡好馬,乃是遵從爻王的諭令。
“幾天之前,我蒙王上召見,便也提過賀兄從前事蹟。我王大爲欣賞,誇你品行剛正,與仰善的合作可以更加放心。”
範霜這話也留了點小心機,說得彷彿是自己面聖時主動提起,賀靈川纔得到爻王賞識。
賀靈川動容,立刻向他祝賀:“恭喜範兄面見君顏,今後便是鵬程高舉了。”
爻國的小官兒也不知有多少,其中能面見爻王者寥寥。範霜謙虛道:“不過是被召見,問答幾句罷了。”
但他的喜不自勝已藏不住了。
賀靈川卻抓住範霜話裡的關鍵詞。爻王聽取賀靈川從前事蹟,還誇他剛正?
範霜能知道賀靈川多少事蹟?無非就是靈虛城和不老藥案。
爻王不會無故誇獎一個外國商人,所謂“剛正”,是指賀靈川追查不老藥案到底、不畏強權的態度麼?
嗯,賀靈川調查不老藥案遇到的阻力,首先是靈虛大司農的女婿岑泊清。不過嘛,岑泊清雖然把赤鄢官員都爲難得夠戧,但遠在萬里之遙的爻王應該不會注意到他。
要說爻王眼裡的“強權”,岑泊清大概也不夠份量。
所以,是青陽嘍?
正好,青陽現今就在爻國出任大監國。
在盤龍世界,賀靈川就聽說過貝迦派出的監國和特使,是如何對臣屬國頤指氣使。西羅國君都被王監國指着鼻子,當衆罵到體無完膚,不曾得到一絲尊重。
如果這是貝迦歷來的傳統和習慣,爻王面對青陽監國時,或許也不會太舒服。
那麼,爻王這時候突然召見範霜,問起賀靈川追查不老藥案的過往,有何深意呢?
賀靈川覺得,這裡面有文章可做。
所以他吃了一口獐子肉,話題一轉:“靈虛城種種過往,恍如隔世哪。不知道青陽國師現在何方。我離開靈虛城後,只知道她被革去國師之職。”
範霜輕咳一聲:“她已經不是國師了,而是我國的監國大人。”
“監國?”賀靈川一臉驚詫,聲調都擡高了三度,“她在你們那兒當監國?!”
他懷中的攝魂鏡都看不下去了:“主人,您的演技真是越來越浮誇了。”
範霜訕訕:“是、是啊。”
“這是怎麼一回事?”賀靈川先是不敢置信,然後反應過來,長長哦了一聲,“青陽國、國監真是好手段哪,敗而不亡,反而在萬里之外又找了個好位置。”
“從前辦案就能覺出,她和貝迦帝君的感情可真是深厚。”他看向範霜的目光,帶上了同情,“從前,貝迦往這裡派過監國麼?”
這問題讓範霜好生難受,又不得不答,筷子就伸在半空中:“從未有過。這是……頭一遭。”
身爲爻國臣子,他心裡對這件事有疙瘩。
“這可真是……唉!”賀靈川搖了搖頭,長嘆一聲結尾,“範兄提醒我,今後莫要踏入爻國地界。”
“這話說的,賀兄擔心自己在我國的人身安全?”
“不應該麼?”賀靈川斜睨着他,“當年追查不老藥案,我就得罪了青陽,差點被她派來的人炸死在驛館裡。”
“那可是靈虛城,她都能肆無忌憚行兇!如今——”他悶幹一口酒,心有餘悸,“我還是別在她眼皮底下出現爲妙。”
“賀兄,你操持仰善商會、介入七國伐毗夏的戰爭。無論願不願意,你都已經進入青陽監國視野。”範霜趕緊出言,敲碎他躲進龜殼的打算,“莫怪兄弟說得直白,仰善商會想在閃金平原發展,你是繞不開我國、繞不開青陽監國的。”
“這個……”賀靈川面犯難色。
範霜忍不住激他:“賀兄,當年的靈虛城是龍潭虎穴,你都闖得面不改色;如今在閃金平原,怎麼反而有了顧慮?”
“當時我還年輕……”賀靈川咳嗽了,“當時我還有赤鄢太子爲後盾,也不算孤身闖龍潭。”
範霜聽這“龍潭”二字,總覺得意有所指:
貝迦的妖帝不就是龍屬?
範霜隨口道:“在靈虛城中,賀兄身後是不是還有高人相護,否則最後哪能平安脫身?”
爻王就說過,賀靈川身後一定另有貴人相助。
能從靈虛城那個大漩渦中、能在青陽眼皮底下保住賀靈川一命,那所謂“貴人”的能量得有多大?
“啊?”賀靈川連忙擺手,一口氣否認三連,“沒有沒有沒有,範兄這話從何而來?”
然而他越是否認,範霜就越相信其中還有內情。
“我還想着事情都過去兩年了。但賀兄若覺爲難,便不要說了。”
“哎呀,不是我不想說,是真地沒有什麼內情。”賀靈川這才道,“赤鄢太子全力保我,帝君又是那般聖明,再說青陽國師犯下大錯,一不小心被對手死死按住了七寸,再也翻不了身。你說,這些事情有多少是我這小人物能左右的?那時風捲雲涌啊,一個大浪過來,我這小舟就翻了。”
範霜長長哦了一聲:“賀兄這樣說,我就懂了!”
“一不小心被對手死死按住了七寸”?那可是青陽國師!
什麼樣的對手,纔有資格去按這條老毒蛇的七寸,並且還能按贏?換作範霜自己上,恐怕還沒摸到人家的七寸,就先被毒血封喉。
就應該是霜葉國師!除了青陽的老對手,誰有這麼大能量?
賀驍自比小舟,那麼誰是大浪?不止是青陽罷,不然他早翻沉了。
打探到這個消息,他心中十分歡喜。
賀靈川看他眉開眼笑,也知道他在暗猜霜葉國師——自己都暗示得這麼明顯了。
這就對了,範霜留學靈虛城好幾年,也不是政壇小白了,賀靈川越是否認,他越會自行腦補。
賀靈引導他往霜葉的方向去聯想,當然沒錯。
不老藥案在靈虛城發酵時,青陽和霜葉兩大國師之間互有攻守。與霜葉的頻繁過招,極大地分散了青陽的注意力,讓她沒有多少心思去關注賀靈川。
畢竟她真正的對手是霜葉,纔不是姓賀的小角色。
再說伏山越來到仰善羣島之後纔對賀靈川坦言,當年不老藥案在靈虛城之所以進展迅速,赤鄢國背後確實得到了霜葉國師的支持。
只是他那時沒對賀靈川提起。
於是賀靈川藉着這次機會,把功勞又強行安回霜葉國師身上。
最妙的是,他不僅沒提過霜葉的名字,甚至否認自己當初得貴人相助,但範霜就已經認定他背後有一棵大樹是霜葉國師,並且會把這個訊息帶回給爻王。
賀靈川接着又提起幾個貝迦的大型商會,都是與仰善有密切合作的,藉着喝酒吃菜的功夫,一通自吹自擂的胡侃,纔好似掩不住得意道:“不過啊,也多虧了靈……貝迦的關照,我這仰善羣島的客流量,至少有三成來自貝迦。”
這就是誇大了。但沒關係,做生意的有幾個不吹牛?
範霜也不介意,因爲賀靈川又透露了另一個重要訊息:直到現在,他還得到來自靈虛城的特殊關照。
要不然,一個偏遠之地的小島主,憑什麼拿到貝迦那麼多大單、那麼多客流?普天之下那麼多荒蕪海島,憑什麼只有仰善羣島在短短几年內就能興旺發達?
也就是說,迄今爲止,賀靈川和霜葉國師依舊保持聯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