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乙又摸了摸眉毛：“洞天福地本身是有靈氣的，並且仙人閉關之前，都會囤備大量玄晶。”
孫茯苓正好剝開一枚熟板栗：“就像松鼠過冬？”
松鼠過冬，也會事先囤積橡子、榛慄甚至果乾等糧食，以免凜冽寒冬無處覓食。
辛乙的笑容依舊完美：“類似。”
但賀靈川繼續追問：“辛先生先前也說了，天地靈氣恢復過慢，靈氣乾涸的情況遠超仙人預估。那麼，洞天福地的靈氣和仙人囤備的玄晶一旦用完，又該怎麼辦？”
“洞天福地一旦枯竭，再強大的仙人也如同上岸的魚，慢慢渴死。”辛乙苦笑，“那就很殘酷了。在過去漫長的兩千多年，世間的仙人就是這般消失的。”
孫茯苓有意無意道：“辛先生的祖先無患真人還真是幸運。他委身的洞天福地始終不曾枯竭，對麼？”
辛乙點頭：“正是。我家先祖自選的洞天福地，非同一般。”
賀靈川張口欲言，但他緊接着道：“說到靈氣，鍾指揮使告訴我，黑蛟印記所在之處，魘氣靈氣皆不可被收集。我試做了一套小聚靈陣，果然——吸不上來。”
他連這種事都說，孫茯苓也有點佩服：“辛先生磊落。”
賀靈川卻是微微一懍。雖說辛乙是靈山的傳訊官，遲早會得知盤龍城某些核心機密。但鍾勝光這麼快就把黑蛟印記的秘密告訴他，賀靈川還是有些意外。
鍾勝光不像那麼沉不住氣的人。
“哪裡的話，我就是好研究。”辛乙興沖沖道，“你們知道，這是多重要的發現？如果黑蛟印記可以向外擴張，就能阻截天魔的魘氣來源！這是一着釜底抽薪，天魔吸不走魘氣，天地之間的靈氣復甦還會更快！”
孫茯苓遺憾道：“黑蛟印記來得莫名，我們也不知其成因，遑論去推廣和擴張了。”
“這便是我研究的意義啊。”辛乙敲了敲桌子，“如果我們能破解原因，黑蛟印記得以推廣，我們和天魔之間曠日持久的戰鬥，就能迎來可喜的拐點！鍾指揮使就是明白這一點，才願意全力支持我！”
全力支持？賀靈川微一轉念，這的確也是鍾勝光的願景。這麼多年來，盤龍城都研究不出黑蛟印記的規律，靈山高人更多，鍾勝光乾脆就交給靈山試試。
試成了，那不是皆大歡喜？
“如果天魔從人間吸取的魘氣越來越少，或許神界也會像人間這樣，爲了爭奪殘餘的魘氣而大打出手。”卷嘛，不能光是人間內卷。“那麼帝流漿就會頻繁到來。”
“正是！”辛乙眉飛色舞，“長此以往，兩界強弱互易，人間重獲安全！”
這是願景，也就是所謂的最理想情況。
“那就要祝辛先生好運了。”賀靈川知道後來的歷史，就不像他那麼激動，“從前黑蛟印記也出現過，辛先生知道麼？”
“知道，彷彿是貝迦的淵國。那國家在被屠滅之前，也像盤龍城這樣萬衆一心，國君深受愛戴。”
辛乙又摸了摸眉心——賀靈川發現，這好像是他思考時的下意識動作——而後沉吟：“不知道它和盤龍城還有沒有更多相同之處。”
當然有。
這兩個地方的領袖，都掌握着大方壺。
賀靈川作爲九幽大帝替天行道，凡斬殺惡人之處，都會出現黑蛟印記。
這就很清楚地證明，黑蛟印記一定與大方壺持有者的行爲有關。
這個秘密或許瞞不住後世的貝迦，但現在的靈山一定還不知道。
賀靈川正要開口，瘦子就從外頭奔進鴻香酒樓，手裡抓着一封文書：
“指揮使發令！”
賀靈川一懍，接過來看了兩眼，正色道：“調令下來了。辛先生，我們後天動身。”
鍾勝光下令，虎翼軍奔赴玉衡城東線！
辛乙要隨賀靈川前往玉衡城，這時就啊了一聲：“我答應過許院長，要替疏抿學院三本典籍作注。時間太緊，我得回去趕工。賀將軍——”
他站了起來：“我們後天再見？”
“辛先生請便。”
辛乙又向孫茯苓點頭作別，這才離開。
賀靈川也出了酒樓，挽着孫茯苓的手，慢慢往家走。
孫茯苓望着滿天星斗，幽幽道：“又有大仗要打？”
她能感受到，盤龍城繁華夜景底下的暗流洶涌。
“是。”
“這是你練成虎翼軍後，第一次大戰？”
“對，檢驗成果的時候快到了。”玉不琢不成器，他練虎翼軍這麼久了，也該上戰場驗一驗成色了。
在盤龍世界治軍的經驗太寶貴了，現實裡不會有這麼多練習和試錯的機會，也不會得到這麼多名將的指點。
孫茯苓的千言萬語，最後只歸結爲一句話：“你多加小心，務必平安歸來。”
“是。”賀靈川見她面有慼慼，於是轉移話題，“你看辛乙這人如何？”
“熱情、健談，大夥兒都挺喜歡他。如果靈山來客都是這樣的態度，我想雙方的合作會很愉快吧。”孫茯苓非常敏銳，“怎麼，我看你對他有些提防？”
她說“大夥兒都喜歡”，但沒說她自己。
“提防”這兩個字用得好，賀靈川的確就是這樣的心態：“我對外人向來警惕，尤其是這種一來就討所有人喜歡的。”
孫茯苓失笑：“討人喜歡不好麼？你妒忌了？”
這時路邊有個學生家長跟她打招呼，她側了側頭，一縷俏皮的夜風，把她的髮絲拂到賀靈川鼻子底下。
好香。
“賀大將軍，你在盤龍城也是無人不識，無人不喜。”
“呵，我只是覺得，這種討人喜歡太刻意了。”太裝。
賀靈川知道，一定有哪裡不對。
孫茯苓拍拍他的胳膊：“你難道是希望，那裡派來的傳訊官眼睛長在頭頂上，對誰都愛打官腔？”
“那種人反而好對付。”賀靈川反手握住佳人柔荑，“他看起來處處磊落，知無不言，其實對重要的提問卻是避而不答。”
孫茯苓目光微動：“你是指洞天福地之說？”
她瞭解賀靈川，知道這男人方纔隱隱發難。
然而辛乙含糊應對，並沒有正面回答，和他一貫以來的磊落表現大不相同。
這一次言語交鋒，辛乙選擇了迴避。
好像賀靈川讓他有點不太自在。
“不錯。”賀靈川思索那個問題很久了，“他至少沒說盡實話。計劃哪有變化快？外頭天地劇變，洞天福地裡難道太平安樂、一成不變？那裡的靈氣一旦用光，上仙大能要怎麼辦？都是高瞻遠矚的大仙人，事先總會備下應變之法吧？”
賀靈川記起黑龍心鱗給自己展示的上古記憶，那幾位上仙遁入洞天福地時，身後可是跟着衆多骨幹弟子，可說是大仙帶着小仙一起進去了。
那麼多仙人，對靈氣的需求必定是個驚人的數字。洞天福地本身產生的那一點靈氣，哪裡夠用？
光是囤積+節流，真能幫助他們渡過漫長的三千年？
所以，辛乙的輕描淡寫就是不盡不實。
賀靈川隱隱覺得，這裡頭另有玄機。
孫茯苓明白他想說什麼：“你認爲，上仙們還有獲取靈氣、補充自身的辦法？”
“必定是有的。”賀靈川道，“貝迦都城靈虛城就沿用仙宗的做法，給自己造起一座墟山大陣，以積聚靈氣給城中妖族和修行者享用。這法子還是從仙宗學來的，你說仙人們能不會、能不用？”
他從前大鬧天宮，就是把這座大陣給破了，盜出了作爲陣眼的朱二孃的仙蛻。
孫茯苓側了側頭：“你怎知道靈虛城有聚靈陣？”
呃……說漏嘴了。賀靈川面不改色心不跳：“鍾大人說的，這在靈虛城根本不是秘密。”
鍾勝光少年時也曾遊學靈虛城，這麼講沒毛病。
孫茯苓抿嘴一笑：“既有懷疑，你方纔怎麼不問下去？”
“辛乙說得含糊，就是不想再答。我繼續追問，他也不會告訴我真正的答案。”賀靈川輕輕吐出一口氣，“辛乙在問仙台談上古往事，說仙人怎樣快意超凡、逍遙天地，讓臺下人人嚮往敬畏。但他從頭到尾都沒提過，仙人需要的靈氣從哪裡來。上古之時，仙人之間、仙宗之間互相爭鬥，我相信本質上也是爲了爭奪靈氣；上古尚且那般，遑論中古和現在。靈山的上仙們想生存下去，一定是手段盡出，決不像表面那樣道骨仙風。”
最後這句，聲量壓得很低。
爲了爭奪魘氣和刑龍柱，現在的神界打得刺刀見紅；仙人之間能好到哪裡去？
在靈氣稀薄的環境中，誰能活下去，誰會泯爲煙塵，難道是靠猜拳決定嗎？靈山卻還藏着好些仙人，只能說他們還有獲取大量靈氣的辦法。
和平共處的前提，是資源豐富。
他諷刺一笑：“事無不可對人言的表象，說不定就是想掩蓋真正不能說的秘密。”
孫茯苓輕聲道：“你是不是也認爲，靈山不是真心幫助我們？”
“也？”賀靈川立刻抓住關鍵詞，“夫子也這樣認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