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林神廟的建築高大巍峨,基本都用盤金石造成,重量駭人。神廟地底本來就軟,上頭再有這麼些重物,地面當然會加速沉降。
事實上,下林區是內澇最嚴重的地區,不光是西林神廟,這幾年是平民家中遭災最多。有些街區的低窪處已經成了小湖,有些地方則被湖水吞併。
“運走就運走,你怎麼擅自挪去建桓表了?”蕭主侍這一開口,樑主使就轉頭瞪他一眼。
這廝犯渾了麼?什麼叫“運走就運走”,他作爲西林神廟主侍,嘴一張,直接就將這事兒定性了,即擅自搬走石料也沒關係。
被他這麼一瞪,蕭主侍也回過神來,暗道不好,自己這是氣暈頭了,正想出聲補救,賀靈川搶先開口:“請問蕭主侍,我用閒置建材修造桓表,是觸犯了哪一條律法?”
此言一出,邊上的遊榮之都想給他鼓掌。
問得好!
“這個……”連怒火中燒的蕭主侍都是一怔,但緊接着就道,“你挪用的豈是一般建材!那是我神廟的石柱!集聚了萬千信仰之力!”
賀靈川的表情異常誠懇:“我查過爻國條例,相關的規定只有一條:神廟和王宮拆下來的建材和物件,不能用於構建私宅!”
他立刻轉向爻王:“王上,我們建的可不是私宅啊,而是最宏偉的奇觀建築!現行的律法有哪一條規定,從公共建築上拆下來的建材,不能用於建造公共的奇觀建築?”
“公共”倆字咬重音。
西林神廟能是蕭主侍的麼?它既屬於女神,在人間的確又屬於公共建築,因爲信衆時常出入,大庭廣衆下動輒數千人集會。
這要是私人召集的,那還了得?天水城內除了爻王,誰有這種權力?
只用一句話,賀靈川就把神廟和桓表拉成了同樣的逼格,彷彿誰也不比誰高貴。
用來蓋神廟的石頭,怎麼就不能用來建桓表了?
神廟代表了女神,那桓表還代表了國運、代表了王權嘛。
當然在場所有人都很清楚,妙湛天的地位必然要高過爻國的王權。
但知道是一回事兒,說不出來又是另一回事兒。
難道蕭主侍能站在這裡指着爻王鼻子,大吼一聲“你不配”?
面對女神的地上代言人,賀靈川夷然不懼。
開玩笑,他要幹這麼唐突的事兒之前,可是差點翻爛了爻國的律法,尤其是與神廟相關的。
但凡有一丁點犯法,他這套把戲就沒有玩下去的可能。
爻律裡面就這麼擦邊的一條律法,還是因爲爻國從前也出現過神廟年久失修的情況,結果磚石瓦片被平民揀去蓋屋修圈。神明不滿,所以增設了這麼一條律令,神廟的磚石不能拿去建私人的宅院。
通常來說,神廟和王宮拆下來的建材和物件,要麼銷燬,要麼還用於修建神廟和王宮。官員們都乖巧,不可能用它來修衙門,所以不需要額外規定。
沒想到,今日竟被賀驍鑽了這個空子。
法無禁止,怪人家麼?
遊榮之輕咳一聲:“賀島主不是本國人,不清楚神廟的這些要求。”
他說的是“要求”,不是紙面上的明文規定。
要求嘛,是隱性的。
一個外人怎麼能知道本地約定俗成的規矩?你又沒寫在紙上。
他能查的只有律法,只知道自己乾的事兒沒犯法。
何況現在是新城建設的趕工時期,爻王和樑主使都知道工地有多缺材料。賀驍作爲這個超大工程的實際掌舵人,遇見困難當然是千方百計去解決問題,正好有閒置的建材,正好合桓表使用,正好……
什麼都是正好,那爲什麼不用?
主持這個項目要是不懂得隨機應變,都城東擴都走不到今天這一步。
遊榮之一開口,蕭主侍正好把目標切換成他:“他不清楚,遊大人你怎麼也跟着糊塗,讓他犯下這種大錯?這是不是督責不力?”
他最近火氣大,看誰都想戧。姓遊的在新城項目上掛帥,也是重點責任人之一。
遊榮之:“這個……”
這麼大的工程項目,用千頭萬緒來形容一點都不爲過,他怎可能事無鉅細全部過問?再說西林神廟的善後事宜,樑主使和爻王都授權給這項工程,白紙黑字清清楚楚,他有質疑的必要麼?
何況西林神廟的拆運不涉及錢款,也不走他這裡的審批流程。
這些,遊榮之根本無從解釋。
不待他開口,賀靈川同樣冷笑:“大錯?沒有規矩、不成方圓。我依法照章辦事,何錯之有?我沒犯錯,談何遊大人督責不力?”
挪用西林神廟建材這事兒,他有沒有辦法編個很圓滑的理由?有。
但他偏不這麼幹,偏不!
難得女神廟的主使也在場,今天當面對質的機會千載難逢,他不把對方幹到七竅冒煙不算完。
賀靈川語速飛快,根本不給別人插話的空隙:“蕭主侍說西林神廟的石頭,新城建的桓表不能用?西林神廟倒塌當天,廟裡的積年陳灰都揚進周邊居民家裡,那可是百多年的信仰香火,你是不是得去挨家挨戶要回來?”
“新城建設工期緊、任務重,我當然要着眼於整體的規劃、資源的統籌,否則這麼大一個攤子如何運作?該建桓表的時候建桓表,該修神廟的時候自然就會修神廟!”
“答應建給你的神廟就會準時交給你,一天都不會延誤!倒是蕭主侍你小題大作、無理取鬧,敢在國君面前指手劃腳,居心何在?”
這一通連珠炮放完,御書房內突然安靜。
蕭主侍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說誰無理取鬧?誰!竟然有人敢在樑主使面前、敢在爻王面前,敢、敢在自己面前這樣大放獗詞?
蕭主侍臉色脹得通紅,伸指着賀靈川厲聲道:“你無禮、你敢頂撞……”
你不要命了?
爻王用力咳嗽一聲,不得不開口制止了:“賀驍,不得對蕭主侍無禮!”
從來沒有哪個官員,敢在他和主使面前這樣信口開河,也沒人敢把槍口對準神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