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一〇 愚子不知
那雲成長老的臉色雖不至於陰沉,卻也不甚好看。閆光拜入他門牆之下,已然將近百年,雖然並非是雲嵐宗當下二代弟子之中的最佼佼者,卻也是他雲成幾名弟子之中最不俗的一個,今日這一番突然的變故,竟使閆光受此重創,此刻仍舊處於昏迷之中,竟連他七人連番出手都解救不過來。
閆光雖不至死,但是雲成與雲揚子幾人眼光明銳,顯然知道,這閆光的一身修爲,已然去得七七八八了。
修道人練氣不輟,一日不敢荒廢,唯恐如逆水行舟一般,不進則退,衆長輩知道這閆光並非天資絕頂,更是於心性之中有幾分狹隘,然而卻生來確實是個勤奮的,故而方有今日之功果。這一遭突逢變故,百年苦功,一朝去了七八十年,任誰也不能接收。
何況是視修爲如己命的練氣士。
那幾名在一旁的後輩弟子已被雲揚子問詢了一番,面對宗主和幾位長老,任他們有天大膽子也不敢胡言亂語,那是閆光座下弟子的王成安,被救轉過來後,面對宗主和師祖寒聲相問,早嚇破了膽,跪倒在地痛哭流涕地就把什麼都說了。
原來是今日午間,他師尊閆光忽而到此,只道有一件寶貝要賜予他,王成安大喜過望,連忙跪拜受了,閆光當場略施手段煉化的一枚南海蚌珠,叫他收取後,只需悉心祭煉,日夜以道胎真意磨礪,天長日久,自可與自身融爲一體,成爲一件不俗的法寶。
然則,正當他方大喜之餘將這法寶遵照閆光傳授之法開始祭煉不久,石生就來了。
閆光目光一沉,對他說道:“宗門山上的野獸兇物經久不曾管束,竟至越發有了野性,連弟子居舍也敢欺近,你且出去打殺了,也好試試新法寶的威力。”
王成安更不遲疑,歡喜地便殺將了出去,只是方一出手,便嚇了一跳,竟是那位宗內無不苦惱之的小祖宗,他哪裡敢惹,就要退卻時,卻終因年輕修爲尚淺,竟收不住手了,所幸石生那一身出了名的銅皮鐵骨與駭人蠻力竟是如此厲害,竟生生地擋了他運用法寶的一擊,他心下一鬆,就要收手時,忽聞耳畔師尊的聲音:“猶豫什麼,繼續出手,自有爲師看着,傷不了他。”
王成安自稱自己心頭怔然,然則師尊閆光向來性甚暴躁,對座下弟子萬不準觸逆違背的,是故他心頭髮寒,便又繼續出手了一記,卻不料石生師叔竟如此厲害,反手之間自己便落敗了。
這王成安卻也乾脆,並不掩飾,雖是其中只怕還有些許推諉的意思,然而云揚子早已氣得長髯微顫,怒意深斂,雖未就此發作,卻哪裡有這小子的好果子吃,王成安當即便被喝命押去後山崖下面壁,等候裁斷。
雲揚子與六位宗老相顧之間,神色略微有異,終究都是修道明性了數百年的練氣士,旋即便收斂了神情,只是其間仍舊一片寂靜,都不言語。
片刻之後,終究是雲揚子身爲宗主,當先開口,只是說的卻不是今日這一場變故。
“今次道盟大會已至眉睫,諸位長老,以爲今次我雲嵐宗,又當如何應對?”
雲揚子微拂美髯,着實是有一股仙風道骨的韻味,淡然問來,不溫不火,許許然仿似先前怒極的那人並不是他,甚或連石生閆光之事也已經忘得乾淨了。
而那六位長老,其中四人乃是與他同一輩分的師兄弟,另兩人則是比他還要長上一個輩分的宗老,自然於蘊神養氣之上並不遜色於他,早己一片雲淡風輕,滿面藹色,恍然真真直如仙人一般。
雲成等六位長老略寂聲了少許,就有一灰白道袍,斑駁道髻的老道說道:“今次道盟大會,又輪到我雲嵐宗主持,諸般事宜早已準備了許久,並無差池,唯有摩羅道近歲以來,多有異舉,卻要謹慎纔好。”
聽着老道人說完,雲揚子竟恭聲先答道:“師尊說的是,應付摩羅道的人手措施,早已部下了。”
“唔,任他有何手段,我自安然處之。”老道說罷,便合上雙目,拂塵一蕩,指扣道印,竟靜默參玄悟道去了。
這老道號曰云明,若是於一個甲子以前,雲明老道在這十萬裡傲來之地,卻是要稱作“雲明子”的。因爲,他正是當代雲嵐宗宗主的師尊,上一任雲嵐宗的宗主。
雲明子掌雲嵐宗滿三個甲子,便傳位於座下弟子云揚,即爲今日之雲揚子。在雲嵐宗歷來宗訓之中,唯有宗主,方可以以“子”爲道號。
雲明甫一閉目去,於雲明一側,位於那尊巨大鼎爐正南向位的一名朱袍老道也道:“雲明師兄所言,亦是我的意思,只是若那摩羅道有什麼異動,儘管放手去便是。”
“雲訶師叔說的是,弟子謹遵。”雲揚子與另外四名道人齊聲應是。
這四名道人,除了那雲成長老一副鶴髮童顏的模樣外,另三人卻都是和雲揚子一般,僅就相貌而言,皆是中年模樣,清清朗朗的仙家氣度,十分不凡。
雲明與雲訶兩位師叔都已閉目去不管,雲揚子五人自然便也都止了言語,不敢打擾。
“雲成,閆光師侄便先由你看護着,翌日愈時,自然還有問詢。”
雲成長老默然,許久澀聲道:“也好。”
“無量道尊!”
衆道人唱道,隨後便自閉目悟道不提。
雲揚子一把捉了石生手腕,舉步之間,便消失了去。
未及數息,石生便已被他送回了後山僻靜處雲卿卿的那處小院,晴雯、霽月立即迎了上來。
雲卿卿一見父親帶了石生回來,只一稍察,便知有異。
修道人到了一定的功候,便自然而然地身與天地相連,能夠隱隱窺測一些事機,而云卿卿於道之一途天資殊爲不俗,只是苦於天生無脈,屬於沒有練氣靈根天賦的一類,雖有心智道性,卻無道行。而她如今已是機緣之下,連雲揚子和衆長老也揣度不清楚的情形下,竟就一朝頓悟,功行激進,直至丹元之境,如此一來,道心與道行兼具,自然就有了這窺視玄機的能力。
前時木軒與閆光來訪,未及進門,便被她發覺,而對方卻連雲卿卿已有一身修爲都發覺不了,就是這個緣故。
雲揚子將石生交於雲卿卿,道:“從今日起,石生務必要看管好,隨意不要胡亂廝鬧。”
雲卿卿怔道:“石生怎麼了?”
她說着,便拿眼在石生臉上細看,卻見他臉上雖然依舊懵然,卻竟少了幾分往常的嬉鬧之色,不由驚詫。
雲揚子倒不隱瞞,就將石生與閆光之事說了,誰知雲卿卿未及聽畢,早已沉下了臉色,待雲揚子說罷,她已怒而拂袖道:“閆光好大膽子,午前時還來我這裡,當我不知他的心思,午後竟然就敢將弟弟傷了!”
雲揚子心頭一震,他卻從未見過自己這性情恬淡如水的女兒何時有過這等樣的惱火怒意,竟至面沉如水,一直隱匿收斂着連他都極難發覺的,只有修爲不俗的練氣士纔有的氣息也絲絲逸散出來,大有隨時可能出手的意思。
雲揚子連忙出聲寬慰:“想不到石生竟有這樣古怪之處,待爲父與諸長老到時,那閆光竟已敗了,受了重創,此刻仍舊暈迷不醒之中,連丹元之中一股本命真元也去了七八,修爲大損,幾回原形了。”
雲卿卿神色一動,情緒稍定,當下牽着石生迴轉,一面對雲揚子說了午前時木軒與閆光前來,以及自己命人將那珠子扔了出去,繼而就聞聽院外山溪下游一聲怒吼的事情說了。
待在院中桌前坐定,雲卿卿取了盞中果子喂至石生脣邊,雲揚子看得無奈,素知他二人如此,便也不管,只道:“原來如此,閆光師侄卻是心性有些狹隘,想不到竟到了這等境地,以前倒是高看了他。”
雲卿卿頭也不轉地冷笑道:“父親真是不知?他們的心思,又有什麼好隱瞞的?”
雲揚子苦笑,便避過了這話題道:“道盟大會將近了,宗內正在籌備着,你母親也將出關,這些時日你務必將石生看顧好了纔是。”
雲卿卿眉頭微蹙,不置可否道:“道盟大會也與我這裡無干,又有什麼好看顧的?”
雲揚子知道,自己這女兒除了性情恬淡外,還天生承襲了她母親的那份淡漠,不關己事時,她多半是理會也懶得理會的。雲揚子當下不由苦笑道:“道盟大會二十年一屆,今次又輪到由我雲嵐宗主持,屆時十萬裡傲來修道界的練氣士盡將赴會,未免就人多雜亂了些,以石生的性子,爲父也是惟恐他招惹了什麼亂子,倒不好處置。”
所謂道盟大會,乃是十萬裡傲來地界,十數國上百個練氣宗門每二十年一次的集會,無非就是商討未來二十年傲來修道界與世俗界的格局,還有的就是相互之間的道術法寶相互印證,爭個高下罷了。
“這些女兒自然知道,但那又有什麼干係?”照雲卿卿的意思,石生天性便是活蹦亂跳坐不住的人,若是非要因爲道盟大會的緣故,給石生禁了足,豈非不美。
“唉,實是因爲近年以來,那摩羅道舉動有些異常,只怕今次道盟大會,摩羅道將來者不善,大會之際,怕是不甚太平呢。”雲揚子言下,卻頗有幾分無奈的意思。
修道練氣,嚮慕仙道,這本是恬然清靜的事情,只不過練氣士也是人,是人便有諸般紛擾糾葛,總免不了些紛爭,如此一來,實不是他這樣純粹以修道爲一心的練氣士的願望。
雲卿卿低着眉不語,又餵了石生一枚果子,才道:“也罷,道盟大會還有些時日,屆時我自然約束好弟弟。”
“也好,便再由着他些時日。”
雲揚子起身離去,只是去時最後落在石生身上的目光,卻頗多玩味,古怪得緊,見石生依舊懵懂迷惘,不由慨然:“世事玄妙,自有天定,我等揣測不透也就罷了,只是癡兒愚子,自己竟尚自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