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明星稀,烏雲漫漫,不知名仙禽歸巢,山野間鳴聲陣陣。
漫無目的走了許久,鴻辰終於決定將心事和盤托出,畢竟警幻仙子更加了解大帝的意圖。
“原來是這樣啊!”知曉了口諭內容的仙子雙眉緊鎖,“我也不知道父皇這是何意,不過絕對不是放逐你的意思,我保證。或許是某種機緣,某種考驗也說不定。”
鴻辰點點頭,他何嘗沒有意識到可能是某種考驗,問題是一點方向也沒有。
“你不妨梳理一下脈絡,咱們一路行來,走過哪些地方,見到的那些奇事異象,難道只是偶然?”仙子終究比鴻辰老成,置身事外更容易破題。
鴻辰沉思,年輕的臉龐映襯着星輝,彷彿有一層秘銀鍍在上面。
警幻和他並肩走着,秋月夜涼,仙子衣袂飄飄,似要迎風霞舉。
靜謐的夜色美好極了,到處瀰漫自然的馨香,連同仙子的心情都格外愜意,她的手慢慢穿過他的臂彎,握緊一片袖管,輕輕把手臂的重量墜在上面,裝作不經意的樣子,甩了甩髮絲,瞥向另一邊。
鴻辰好像被電了一下,想要擺脫又似乎猶豫,終於沒做出特別的舉動,仙子懸着的心悄然回落,心海漾起層層漣漪。
鴻辰不敢看仙子,雖然他感應得到仙子裝作若無其事。鴻辰感覺元神在泥丸宮中坐立不安。他的臉頰發燙,幸虧有夜色的掩護,不然一定是紅光滿面。
這,這,這算不算墮落?
“笨啊!笨!”不合時宜的刺耳叫聲打破了美好的寧靜。
神王頭上出現陣陣白煙,翻滾奇形怪狀的雲朵, “砰!”一個幾歲大小的胖娃娃出現在鴻辰腳邊。
“盤娃子!”鴻辰驚道。
這傢伙,好久都沒出現了,自從蒼梧道君奉旨回京,沒了“阿童木”作玩伴,他意興闌珊,早就回到神王身體,一點氣息也無從察覺,這時候居然跳了出來。
仙子愕然,突如其來的變化,令人措手不及,要不是她最近境界飆升,恐怕會芳心亂跳,花容失色。
仙子看着神氣活現、老氣橫秋的盤娃子,覺得氣場強大,有種受到壓制的感覺。
“你有何事?”鴻辰被破壞了美好的感覺,隱隱心中不悅,竟在第一時間生出對着小娃子的厭憎。
他甚至很想說罵兩句,消消心頭火。
話到嘴邊才生生嚥了下去。這廝可不好相與,佔了口舌便宜,還不定鬧出怎樣的動靜呢。
“轟!”天上忽然響起悶雷,神王頭上電光連閃,似乎就要劈落。
鴻辰大驚,不會這麼巧吧?
盤娃子兇巴巴,大叫大嚷道:“你在想什麼?肯定沒想好事!”
“哎,對不起,是我錯了!你有何貴幹啊?”鴻辰認栽,天雷都來了,這孩子惹不起,再說了,作爲金仙,的確不該腹誹法寶器靈,何況這法寶絕對不是從前的自己能夠煉製的,自己沒這個本事。
經過這麼多日子,神王一身修爲早已恢復了八九分,自知看不透這胖娃的底細,若連這點自知之明都沒有,乾脆讓雷劈得了。
“算了,看你態度端正,本寶寶就不計較了。”盤娃子老氣橫秋,看上去長大了些,這也不奇怪,一晃十年過去了,他這童子像有一點變化也不稀奇。
警幻仙子有些緊張,緊緊靠着神王。器靈她是知道的,器靈化形且境界高深莫測的真沒見過。
盤娃子一字一句道:“身爲上仙,你竟然感知不到我的存在,知道爲什麼嗎?因爲你缺乏反觀自省,還因爲你自卑,把我看的太高!”
“記住,不要高看自己,也別看低自己。”
“走了!”盤娃子一跳,化作白煙沒入鴻辰頭頂。
“唔。”神王尷尬,無語。仙子爆出清脆的笑聲,索性攬住他的臂彎,大大方方,眼睛彎彎笑成了月牙。
。。。
“咱們要不要尋一下鴻生?”宮闕里,庭院中,杯盤狼藉,各帶醉意。
嶽震以大哥自居,喜歡管神王叫做“鴻生”,照顧神王老弟,義不容辭。
未央大帝曾有秘密方式聯絡過他,保護鴻辰,不惜一切。
陸離搖頭,“瞎操什麼心,沒看見仙子跟着嗎?這虛空藏裡到處都是眼睛,還怕出事情?”
陸西星頭一次聽見這種說法,不過想想也是,萬物有靈,虛空中大道氣息瀰漫,據說還有各種精華之氣、靈源之氣,數不勝數。
“哦,你這傢伙就是新詞多,咋就那麼特別呢?!”唐璜揶揄道。他早就醉了,但是不會放過任何一個打擊陸離的機會。
“哼,都說過多少次了,我是史上最強奇仙!當年老祖親口說的,哎,別提了,老祖聽見可就麻煩了。”
“說話說一半留一半,就你這德行,切!”唐璜醉醺醺,舌頭都有些不利索了,也只有這種時候他纔不怵陸離。
三位女仙醉意不淺,咯咯嬌笑,不知是覺得誰的話更好笑,還是說酒不醉人人自醉?
仙人暢飲,不會刻意用術法化解酒力,雖然那樣做輕而易舉。若是那樣,還有什麼意思呢?
陸西星看見他們鬥嘴,心中哀嘆,我心中的的仙啊,原來那麼不真實,鏡花水月啊!
“啪!”,他的頭上捱了一下,陸西星吃痛齜牙。
“想什麼呢?修仙修心,不要看外表!”陸離知道他的心思,一看他頭上顯化的思維之象,種種蛛絲馬跡就知道了。
陸西星纔來仙界十年,境界穩步提升,邁出玄門大道的第一步,即便如此,在強如陸離的層面,根本無法隱匿思維的具象。
陸西星在人界的修道歷程中,的確不知道思維意念也是有形有相的,特別是修士想事情時,所成之象更加凝實穩定。他只知道境界高深的修士能看出凡人在思維的時候,頭上有各種顏色的煙氣而已,甚至做了好事壞事會有不同顏色的對應,僅此而已,輔以它心通或者宿命通,才能查知細節。
陸西星喝的不多,甚至常常以仙力化解酒力,這時候看似最清醒。
“陸仙人不喜歡喝酒嗎?”話音嬌脆,來自一位女仙。鵝黃色衣裳,輕盈曼妙,大眼睛忽閃好像星辰閃耀,她對下界的事情很感興趣,只是一路上的矜持,始終不好意思詢問。
陸西星緊張了,和陌生女仙說話,沒來由的壓力。
陸離哈哈壞笑,瞧這出息,他故意走開了。
另外兩位女仙也充滿好奇,停止了說笑,看着陸西星。
“沒有沒有,我喜歡喝酒的。我們下界宗門的修士,基本上都喝酒的。”
“嗯,也不奇怪,本來下界的萬物造化都來源於天界,說說看,在人界,酒是誰創造的?”嶽震一本正經,大馬金刀端坐,威風凜凜,好像一位剛剛凱旋的將軍,在中軍帳中暢飲,要多豪邁多豪邁。
陸西星充滿敬畏,道:“稟告大天尊,下界傳說酒水乃是天賜之物,造酒之仙乃是杜康。另有傳說,是酒星造酒,來於天界。”
“杜康?”幾位仙人玩味良久,皆呈現思考狀。
“好像不對吧?典籍記載的不是杜康,是另一位仙人,叫,哦,好像叫做劉伶。”手拿一冊書卷的鵝黃衣裳的仙子搶先說話。
“不對”,“不對”,另外兩個仙子和她記憶不同,小聲爭論着。
“嗨,年代久遠,管他是誰,我說小陸啊,你們下界喝酒怎麼個喝法,有什麼典故,還有啊,下界文人是個什麼樣,都像純陽、鴻生那種正兒八經樣子嗎?”唐璜思路不亂,看來心裡清醒的。
陸西星已經放鬆下來,想了會,就說起人間的酒趣逸聞,說起人間的老聖人好酒,稱作“酒宗”,留下“夫,酒無量,不及亂!”的名言,說起酒仙的傳說,斗酒詩百篇,藐視權貴,才傾帝妃。哦,這位酒仙應該就是老大金仙的某一世了。說起酒巔,乃是酒仙的至交好友,說起酒禪,一個光頭修士,一邊喝酒一邊修禪,說起一個大臣“酒懶”,喝酒、醉酒、病酒不上朝,又說起酒判、酒怪、酒煞,種種名人典故,光怪陸離,聽得仙人們直勾勾出神。
“再說說文人風雅!”鵝黃女仙顯然好讀書,一路上仙經典籍,地理圖冊,手不釋卷。
此刻,遙遠天庭中,無名仙府,正在傾力施展道法的青蓮帝君鼻孔一陣酸癢,“誰又在背後說我?”。
陸西星接着說起文人事,說起大聖人周遊列國,不得其門而入,皓首窮經,死後封聖,說起“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的復聖,說起“民爲重,社稷次之,君爲輕”的亞聖,衆仙面露驚訝和欽佩之色,說起異域牧羊的使節,說起正氣浩然的丞相,說起太史照汗青,說起千古奸臣跪銅像。
說起文人風雅,風花雪月,有那從一而終,畏妻如虎者,有那始亂終棄,拋妻棄子者,有瀟灑散逸,寄情山水者,有嗜酒狂放,裸衣袒行者,有真名士自風流,有假隱士終南盜名。。。
衆仙一時會心,一時皺眉,都慢慢入神。不經意間,夜靜更深,鴻神王和仙子不知什麼時候回來了,與衆人一起傾聽。
良久,陸西星說罷。四靜無聲。
嶽震慨嘆:“想不到人間界恁般精彩,難怪老大金仙只要下界。唔,老兒,我乃無心之語,你且莫打噴嚏。罪過,罪過!”
唐璜不解,看着嶽震,充滿疑惑,他哪裡知道大金仙中算是武功第一的嶽震,偏偏和李大金仙意氣相投,忘年之交,每次見面都會笑罵打鬧的,此刻雖遠在天邊,老頭子的神念厲害着吶,說不定早就感知到這兒了。
陸離輕笑:“聽着比仙界也不差啊,繁花似錦,烈火烹油,精彩人生。我有些納悶,這些凡人活的這般精彩,似乎並不平凡啊?!這聰明、這智慧、這奸詐,這機巧,嘖嘖,哪一點遜色於仙人了?都說是仙人下界開闢人間,槓精,你怎麼看?”
槓精?誰啊。
唐璜憤怒道:“仙人恁的多,仙界歷史恁般久遠,豈是人間可比?不過我得承認,人間光-怪-陸-離,比仙界複雜的多,好玩的多!”
他故意把“光怪陸離”幾個字咬的重重的,氣死你個奇仙。
不過,他低估了奇仙的皮厚,居然一點反應都沒有。
“可也危險的多,墮落的多!”神王總結,語氣斬釘截鐵,神色嚴肅,好像痛心疾首。
警幻仙子“噗嗤”一笑:“別那麼一本正經、老氣橫秋好不好,小心嚇到西星!”
衆仙都笑,這神王什麼都好,只是少年老成,哦,不準確,就是太古板了,看不得一點邪辟事。
一準是陸西星說的那些個負面的形象,什麼嗜酒狂放,裸衣袒行啦,什麼奸臣,什麼拋妻棄子,始亂終棄了,引起神王的憤慨。呵呵。按照正統、道統,天庭上仙,持身正行,這種認識當然一點問題都沒有,所謂仙人,不就是天道的維護者嗎?
只是,好像有點怪哦,很多仙界事,若細細論起來,也有許多不夠盡善盡美哩。
神王和仙子忽然示意大家安靜,神王道:“咱們離開玉京已經十多年了,一路行來,也有些辛苦,不如在此休整幾日,也好參悟些道法,體會些天命,再作出發,大家看如何?”
大家面面相覷,只有陸離無所謂,兀自埋頭吃菜,他纔不顧什麼形象。
以外人自居是他的一貫覺悟,怎麼商量是你們的事。
嶽震叫道:“都看我幹嘛,沒問題啊!老實講,經過那麼多處天地異象,早就道機明悟,本座好像又要破開一層了!”
衆仙皆附議,於是各自歸去,不提。
院中只剩神王和仙子,仙子輕揮衣袖,從夜空中召喚出力士、雜役,將殘席收拾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