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未踏進華月殿,便聽到如流泉般的琴音,時而急越如飛瀑,時而清脆如珠落玉盤,時而低迴如呢喃細語,但也不難聽出琴聲中散發的喜悅。
樟樹下的男子,依舊是一襲白袍金邊的雅緻錦袍,頭上的白玉簪子彰顯着他清雅的氣質,一雙甚是好看的手指如流水般在琴絃上波動,半垂的眉眼都是溫潤之色,一縷縷墨發如綢緞般隨風飛舞。
九年前她初次見辰軒時,覺得他是世間最美好的神仙,九年後她覺得他是世間最讓人失望的神仙,她每時每刻都想將利刃狠狠刺進他的心口,就像千年前他施法讓她刺進夜瞳心口一樣。
正沉浸的美妙琴音中的辰軒也察覺了異樣目光,擡眸便瞧見了庭院門口的暮曉,暮曉連忙收起銳利的目光,含笑迎上。
“你來了。”辰軒波動琴絃的手猛地頓住,聲音是罕見的緊張。
她輕輕嗯了一聲,走到琴絃旁席地而坐,略顯蒼白的手玩耍般的彈動琴絃,發出不協調的音旋,她自嘲道:“我是個音盲,對樂器總是一竅不懂,也就會唱幾首曲子,每次聽你彈奏,都羨慕不已。”
“你小時候總是一心修煉跟調皮,覺得學習音樂太過乏味,其實音樂能將一個人的靈魂表達出來,也能安撫煩躁跟激動的心。”
“那你是煩躁還是激動?”她眉眼微挑,一絲不曾有過的嫵媚一閃而過。
辰軒身子繃的緊緊,手心莫名其妙全是熱汗,面上依舊是溫潤笑容:“我只是閒着無事隨便彈奏一番。”看到她放在一邊的茶蠱,心中一暖:“你端了什麼來?”
“哦。眼力可真好。”她將茶蠱抱在懷中,收起笑容,莊重的凝視他:“我知道我們之間有很多難以解開的結,早已亂成一團,誰是誰非。恩情仇恨,都交纏在一起,這次你我成婚,你也算幫了我的孩子,拋開那些怨恨,我還是要來謝謝你。”
他從來都沒想過暮曉迴歸真身後還會與他好生說話。他一早就不再奢望,滿心都是對她的愧疚,日日夜夜都在纏繞着他,讓他無法得到解脫,現在的局面已經是很好了。他感激道:“曉兒……我會補償你的。”聲音中都是十足的堅定,她能感覺他全身細微的顫抖。
暮曉心口一縮,擡首是難得的笑嫣,擼了擼茶蠱,“要嚐嚐嗎?”
“泡的什麼?”
她轉着靈眸,眉眼都是調皮,起身站在辰軒身後,辰軒不知道她要做什麼。正要起身便被她按壓住,他也就乖乖坐着,她將茶蠱中的茶倒出一杯。清涼的手瞬間捂住辰軒的雙眼,她感覺辰軒的身子瞬間僵硬住,背脊逐漸滾燙。
她不經意拉開些距離,歪着腦袋在他耳邊笑道:“朝翎宮的茶坊都是些上等茶葉,不知你可喝過谷內的茶,將你眼睛捂住。也防着你偷看,你嚐嚐。”將青瓷茶杯放在他好看的脣邊。辰軒法力深厚,若是稍微聚真氣便能瞧見茶水中的暗粉。
辰軒只覺得一陣一陣熱氣飄進耳內。鼻尖都是她身上飄來的清香,哪裡還能聞到什麼茶香,一直平靜的心像是放在火爐上焚烤,下一刻就要窒息,心臟跳動的頻率連自己都能聽見,再深的修爲,此時也微微紅了耳根,避免她聽到如鼓擂的心跳聲,連忙一口飲掉脣邊的清茶。
喉結慢慢涌動,舌尖上都是清甜,大腦一片混亂,哪裡還能猜出是何茶種。
暮曉站直身子,不緊不慢的收拾茶蠱,瞬間的光亮讓辰軒眼眸微眯,深如幽潭的雙眸暗潮涌動,他低首道:“是何茶?我一時未猜出,不如讓我再品一杯。”
“那可不行,朝翎宮的神君重飲茶,品的都是些罕見的上等茶葉,今日竟然沒有猜出來,等明日再猜吧,一日一回,直到你猜中爲止。”
辰軒微微一笑,暮曉收拾好剛剛跨出一步。
“我送你。”
“這麼近,就不用送了,你接着彈琴吧。”
“還有兩日你就要去天庭,到時要好好照顧自己,我得回朝翎宮準備一番,等我們成婚後就一起到處遊歷一番,你覺得可好?”眼中都是濃濃的情意。
她避開他如驕陽般的目光,端着托盤的手越來越緊,心中都是一片嘲諷,她垂下眉眼:“你不用這麼早打算,世事難料,我先走了,你不用送我。”
辰軒沒有深思她話中的意思,只是很想撫撫她的秀髮,在她還小的時候,便常常撫着她的青絲,安撫她思戀爹爹的低落情緒,可現在好像越來越難以靠近她,其實他又何曾看不透,這一切都只是假象罷了,他只想入夢,不想這麼早醒來,心中抱着一絲幻想,在沒有破滅之前,一切皆有可能。
月華穀人人都井然有序的準備着婚禮用品,這次不在月華谷舉行,但也要彰顯月華谷的地位,用品依舊是華麗而不失獨特,而暮曉也將在兩日後去天庭等待成婚,辰軒每日飛鳥傳音,交代着朝翎宮的仙官們認真佈置,可謂是事無鉅細,仙官們也詫異神君性子怎麼變得這般囉嗦,想來是要成婚了,難免有些變化。
天帝也將成婚的消息公佈神界,自然是引起一場沸騰,人人都知道月華谷天女不能隨意與人相戀,而千年前天女與魔尊相戀的消息雖被嚴格封鎖,但其實都心照不宣,故此對於那場神魔大戰也隻字不提,只要能阻止二人成婚就成,但天女與神君成婚,不免也讓人思慮,衆神官們從批奏下來的摺子裡也看出了異樣,天帝也隱約透露了天女的狀況,跟六界屏障的情形,辰軒本就是重明鳥,也算一方神人,對神樹影響波及不深,衆人也就心領神會,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等待着大婚的來臨。
成婚消息一出,暮曉也猜到了有一個人會前來找她算賬,那就是雪馨神女,以雪馨神女火爆的性子,必然會將她大卸八塊,暮曉一聽到傳報,就急忙往谷外奔去,辰軒本要隨她一同跟雪馨說明白,卻被暮曉橫着眼瞪回去了,月華谷是不能有外人隨意進來的,除非有天帝的批准跟族長的首肯,所以雪馨只能等在谷外。
迷霧中,雪馨綽約的身姿在霧氣中若隱若現,依舊一身紅勁裝,髮髻束的簡潔,整個人顯得英姿颯爽,絲毫沒有繁瑣的物品,只是再也沒能瞧見她可愛爽朗的小梨渦。
“他要娶你。”雪馨一字一頓,這是一句帶有極其肯定的語氣,卻也含有一絲期待。
暮曉手指緊緊拽着,聲音艱難回道:“是我要他娶我,對不起,雪馨姐姐。”
“我不是你姐姐,我一直以爲你愛的是魔尊,沒想到你們早就暗渡陳倉。”聲音帶着火氣。
她依舊是這樣直來直去,有什麼便說什麼的性子,暮曉望着她,心真的很疼,“今時今日無論我說什麼,都只是狡辯,但我只想告訴你,是你的終究會是你的,有一天命運的羅盤會回到彼此的方位。”
“我不明白你在說什麼,我只知道一個是我的好姐妹,一個是我未來的夫君,我追了辰軒幾萬年,他卻要娶你,他是什麼樣的人,我最清楚,我知道他不愛我,所以我們的婚期一拖再拖,我只是不願意讓自己清醒,如今他願意娶你,就說明一切了。”
“雪馨……”隔着濃濃的迷霧,暮曉仍舊看見了雪馨濃傷眼眶落下的晶瑩淚花,就像一把尖銳的利刃插進了她的心中,是她對不起她。
雪馨深呼出一氣,轉身大笑幾聲,笑聲都是慼慼的傷痛,雪馨一直是敢愛敢恨的女子,永遠都是樂觀活潑,可在愛情的世界裡,她總是用笑聲包裹着眼淚,“暮曉,今日我來本想與你大戰一場,可看到你,我卻遲疑了,是我一直抓着辰軒不放,不管你到底愛不愛他,我都希望你不要傷害他,他跟我一樣,都是一根筋的人,一旦認定便是一生一世。”
暮曉看着雪馨越來越遠的身影,心五味雜瓶,我們都是一根筋的人,這些都是辰軒欠我的。
落海之岸。
紅色帳篷內,一襲紅袍的男子身子好若無骨般斜倚在臥榻上,榻前方半跪在地的男子正是暗夜,暗夜將今日神界的消息傳給尊主,心惶恐不安,暮曉與辰軒大婚可謂是驚天霹靂,暗夜曾經私自對暮曉痛下殺手,被尊主責罰,近日才重回崗位,不想碰到這麼個震驚的消息,從稟報消息到現在,已經足足一個時辰,榻上的男子一直半闔眼眸,雖一臉慘白卻難掩眉宇間絕美風姿。
暗夜卻從帳內的氣流中,深深的感覺到了尊主壓抑的憤怒,快侵入他的五臟六腑。
夜瞳緩緩坐直身子,如絲綢般的銀絲隨着起身,幅度優美卻也如風霜,眉間的火焰印流動着急速的紅血線。
暗夜知道,尊主的憤怒怕是驚天動地,這樣的壓抑若是爆發出來,一定無人能承受。
“讓大軍整頓,五日後攻入天庭!”聲音絲絲陰戾。
“可是尊主您的傷……”
“若你再不聽本尊的命令,就直接滾回魔界。”
暗夜無奈只能恭敬退出,開始整頓大軍。
夜瞳輕輕捏着紫色玉笛,看似閒散,細看便能瞧見他蒼白修長的手都在顫抖,一滴晶瑩的水珠低落在紫色玉笛上,發出好聽而淒涼的滴答聲,接着便又是一滴,滴滴傷痛淚。(nbs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