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至蠶月。
別處已是大地春回,萬象更新,崑崙之中卻仍飛雪如瀑。
起伏的山脊線再次抹上白皚,其上踽踽攀行之人,舉步便又更加艱難一分。
他擡首望去,直至視線盡頭也尋不到山巔,風雪之中,這座巍峨雪山彷彿延伸往了天宇。
這似乎是條永無止境的路,堅持下去也註定沒有結果。
但他只是呼出一口熱氣,又把斗笠壓低,便抿着脣繼續攀行起來。
……
半雲半空之中,有人藉着風雪遁形,目光下望山脊,不禁語氣唏噓。
“此人已經攀了三日三夜,還不肯放棄麼?”
他的身旁還有一人相伴,聞言卻道:“攀上山巔,便能拜入門中,如此機緣當前,若是真有求道之心,就是十天十夜也能堅持下來。”
“話雖如此……”前者搖頭:“難道他竟看不出來,自己至始至終都未前進多少?”
“這山巔,本便不是他能攀登得了。”
後者默然片刻,只道:“這與我們並無干係,若他堅持不住,送他下山便是。”
前者聞言,只好微微頷首,這值守山門的活計雖然枯燥,但也實在不費力氣,甚至還有不少閒暇,可以琢磨課業,實不失爲一樁美差。
兩人正閒聊時,雪勢似乎開始漸漸減小,狂風的呼嘯之聲自也隨之漸弱。
只是兩人沒覺清淨,卻忽兩面相覷一眼,前者便問道:“師兄,你可聽見什麼動靜?”
師兄沒有應話,擡首遠望而去,只見天際驟然爍起一點毫光,再轉瞬——
彷彿只是一閃,那道毫光便已大放,化作一道千丈長虹,分開滿天風雪疾馳而來。
“什麼人……?”他念頭方起,甚至未來得及過上一遍門中師兄,誰人遁術這般模樣,那道長虹飛雲掣電,眨眼竟已到了眼前。
這時兩人才恍然聽聞,遠處竟有雷音滾滾,彷彿層浪堆迭而至,到得近處已是響遏行雲。
“這是,劍氣雷音?!”兩人齊齊擡首,便見長虹當空一轉,流焰飛逸光如羽,從中行出一名青年道人。
“風采玉立,天人養成,玄玄道氣,溢於眉宇,好個謫仙之姿。”
這位師兄心中讚歎之餘,又覺如此風采,定非常人,忙駕起了雲法靠近前去,揖手問道:“不知是哪位師兄當面?”
此處已是山門地界,莫看瞧去沒有什麼異處,實則都在大陣籠罩之下,若無宗門信物,莫說徑直飛遁至此,就連尋得門徑都是難事。
因此這個道人雖是面生,卻定然是門中師兄無疑了。
果然道人聞聲,只是微微一笑,便還禮道:“貧道許恆。”
兩人聽聞此名,心中卻是齊齊一震,師兄尚沉穩些,這位師弟已禁不住,出聲問道:“許恆?莫不是喬師伯門下,鬥敗輕鴻劍,四字評有名的許恆許師兄?”
這個許恆,自然不會再有他人。
他自起了回山之念,便再沒有熄卻,一路戴月披星,終於回到了天池山間,未想照見同門之面,竟然聽得如此一言,亦是不禁莞爾。
原來他那些許名聲,寥寥事蹟,也已傳到了大雪山,甚至是天池山中。
名聲對他而言,雖然不過外物,但也不必棄若敝履,許恆應道:“正是。”
那位師弟登時熱烈起來,好在兩者之間,爲首的師兄不失沉穩,按下了他話頭,拱手禮道:“崔奇見過師兄,這是我的師弟關泉,與我皆是蕭師門下。”
“原來是崔師弟、關師弟。”許恆還了一禮,崔、關兩人頗覺受寵若驚,崔奇便道:“我等師從蕭師,皆習劍術,聚會探討之時,總聽鄭簡師兄對師兄推崇備至,後來又聞師兄一戰成名,更覺不同凡響。”
“因此我們對於師兄,都是仰慕已久了。”
許恆聞言只是微笑,反問起來鄭簡現狀,崔奇便老實應道:“七年之前,鄭師兄罡煞大成,如今卻尋機緣去了。”
“原來如此。”許恆點了點頭,倒爲這位同門好友感到欣喜,又與兩人閒聊片刻,瞭解了些門中變化便待離去。
只是在動身前,他忽掃見了那山脊踽踽攀行之人,於是一指下方問道:“敢問兩位師弟,這是什麼景況?”
崔奇略感意外,正自組織言語,關泉卻已搶過話道:“好叫師兄知曉。”
他斜斜一指,“此人乃是來我天池山拜師學道的,不過他自紅塵打滾,早已消磨盡了潛力,門中不願收他,便打發了他攀爬山脊……”
崔奇輕咳一聲,打斷了關泉之言,說道:“門中是考驗他的緣法,玄曄師兄說他若能攀上山巔,便是有緣之人,可以拜入門中,反之便是無緣,請他自覺下了山去。”
“是麼?”許恆若有所思道。
崔奇話雖說的好聽一些,但也顯然並不看好,此人能夠攀上山巔,拜入門中。
恐怕兩人心中,都只覺得這個考驗,只是一個打發人的法子。
只是許恆卻是覺得,門中若真不願收徒,卻不需要尋甚由頭,既然願意做出考驗,自然有其道理所在。
不過此事倒由不得他來操心,許恆瞭解過了緣由,卻是沒有多言之意,只朝着兩人點了點頭,便道:“我方趕回山中,還待回返洞府休整,這便不奉陪了。”
崔奇忙道:“我等還要值守山門,便不能送師兄了。”
許恆微笑擺了擺手,也不見有什麼動作,足下便已升起清風,悠悠行往門中去了。
一去經年,天池山中變化不小,山間有新建起的精舍,各個天池之中竟是處處開了水蓮,遠峰上有光華變化,不知是哪一位同門,道法有了突飛猛進……
但許恆卻又覺得,天池山中似乎沒有任何變化。
山中的人,步調依舊,修煉、演法、談玄、論道、種藥、煉丹、煮茶、賞雪、觀雲起雲落,見天地呈玄,彷彿隔絕了塵世的一切紛擾。
‘大名鼎鼎’的許恆回到山中,其實也沒激起什麼巨浪,有與他相識之人,偶然而遇,驚奇之餘,只是一笑,寒暄數句,便匆匆趕往藏書閣去了。
許恆忽然有些明白了,原來天池山中不變的是修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