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草薙快步穿過馬路,衝進地下停車場。公寓在一樓和地下一層都有入口,而且兩邊都是自動上鎖。使用停車場的人,肯定會走地下一層那個入口。草薙要在工藤進入公寓前攔住他。若通過對講機報上姓名再登門拜訪,工藤便有充裕的時間思考對策。

幸好草薙先抵達。正當他手扶牆壁調整呼吸之際,身穿西服的工藤夾着公文包出現了。

工藤掏出鑰匙,正欲****自動鎖的鑰匙孔,草薙從背後叫住他:“您是工藤先生吧?”

工藤腰桿一挺,似乎嚇了一跳,順手抽回正要插進去的鑰匙。他轉過身,看着草薙,臉上露出狐疑的神色。

“我就是……”

視線迅速掃遍草薙全身。

草薙將外套裡面的證件露出一角給他看。“突然來訪很抱歉,能否請您配合一下?”

“警察?”工藤壓低聲音,滿臉狐疑。

草薙點點頭:“對。想請教您關於花岡靖子小姐的事。”

草薙盯着工藤,看他聽到靖子的名字有何反應。如果他面帶驚訝或一臉意外,反而可疑。他應該已經聽說這起命案了。

工藤皺起眉頭,旋即領悟到什麼似的縮緊下巴。

“哦。是去我家裡,還是去咖啡店之類的地方?”

“方便的話最好去府上。”

“可以,不過我家很亂。”工藤說着,重新把鑰匙****鑰匙孔。

工藤家與其說是凌亂,毋寧說是冷清。房間做了隱藏式儲物櫃,幾乎沒有多餘的物件,就連沙發也只有一張雙人的和一張單人的。工藤請草薙坐那張雙人沙發。

“喝點茶還是別的?”工藤連西服也沒脫就問。

“您別客氣。我問完就走。”

“哦。”雖然嘴上這麼說,工藤還是走進廚房,拿着兩個杯子和瓶裝烏龍茶回來。

“恕我冒昧,請問您家人呢?”草薙問。

“內人去年過世了。兒子現在因故住在我父母家裡。”工藤用平淡的語氣回答。

“您現在一個人生活?”

“是。”工藤緊繃的臉色緩和下來,把烏龍茶倒進兩個杯中,一杯放在草薙面前,“您今天來是爲了……富樫的案子?”

草薙剛伸手去拿杯子,頓時縮了回來。既然對方主動挑明,那就不用浪費時間了。

“對,是關於花岡靖子小姐前夫遇害的案子。”

“她是清白的。”

“是嗎?”

“是啊,他們已經離婚了,毫無往來。她有什麼理由殺他?”

“當然,我們基本上也這麼想。”

“什麼意思?”

“世上有各種各樣的夫妻,很多事不是隻靠某種形式就能解決的。如果說從離婚次日起就能斷絕關係,彼此互不干涉,從此形同陌路,那就不會有變態跟蹤狂了,可現實並非如此。一方想斷絕關係,另一方卻遲遲不肯放手,這種情形多得數不清,就算辦妥了離婚手續也一樣。”

“她說和富樫先生已經很久沒見了。”工藤的眼中醞釀着敵意。

“您和花岡小姐談起過這起命案嗎?”

“談過,我就是擔心這事纔去找她。”

這點和花岡靖子的供述吻合,草薙想。

“換言之,您相當關心花岡小姐,而且打從案發前就很關心。”

草薙的話令工藤不悅地皺起眉頭。

“關心?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既然來找我,就表明你知道我和她的關係。我以前是她上班那家酒廊的常客,和她前夫也見過面——出於偶然。我就是在那時知道了富樫這個姓氏。新聞裡報道了這起命案,連富樫先生的照片都登了出來,我纔會在擔心之下去探望她。”

“雖說您是常客,可一般人不會做到這種地步吧?工藤先生您是公司老闆,照理說是個大忙人。”草薙故意語帶諷刺。基於職業所需,他常這樣講話,不過他並不喜歡這種說話方式。

草薙這招見效了,工藤頓時怒形於色。“你不是問花岡靖子的事嗎?怎麼一直問我私人的事,難道你在懷疑我?”

草薙堆起滿臉笑容,擡手猛搖。“怎麼會?如果惹您不快,我道歉。我只是看花岡小姐和您走得特別近,順便問您幾句。”

草薙這番話說得四平八穩,但工藤依舊狠狠瞪着他。工藤用力深呼吸後,點頭說道:“被這樣迂迴刺探很不痛快,我乾脆直說吧,我的確對她有意思,是男女之間的愛意。我一聽說發生命案,便覺得這是接近她的好機會,立刻去找她。怎麼樣?這個說法你滿意嗎?”

草薙報以苦笑,那既非演戲也非職業技巧。

“唉,您別這麼激動。”

“你不就想聽這個嗎?”

“我只是想釐清花岡小姐的人際關係。”

“這我就不懂了,你爲什麼要懷疑她……”工藤側首不解。

“富樫先生遇害前夕,正在打聽她的下落,死前很可能見過她。”草薙判斷,告訴工藤這件事並無大礙。

“因此你認爲她殺了富樫先生?警察的想法總是這麼一廂情願。”工藤對草薙的話嗤之以鼻,聳聳肩膀。

“當然,我們並非只懷疑花岡小姐,但現階段還不能完全排除她的嫌疑。就算她本人是清白的,但她身邊可能有關鍵人物。”

“她身邊?”工藤皺起眉頭,然後恍然大悟般點點頭。“我懂了,我懂了。”

“什麼?”

“你認爲是她委託某人,去殺了前夫?我等於是嫌疑名單上的頭號人物。”

“我沒這樣斷定……”草薙說到最後,故意語帶含糊。他倒要聽聽工藤怎麼回答。

“如果是這樣,除了我之外,應該還有很多人被詢問。迷戀她的客人很多,畢竟她那麼漂亮。我聽米澤夫婦說,就連現在,正有客人爲了看她纔去買便當。這種人你是不是也該見見?”

“要是知道姓名和聯繫方式,我當然會去拜訪。您認識這樣的人嗎?”

“不,我不認識。很遺憾,我向來不喜歡幹這種無聊的事。”工藤比了個拒絕的手勢,“就算你一個一個跑去問也是白費力氣,她不是會幹出這種事的人,她既沒那麼狠毒,也沒那麼笨。附帶聲明,我也沒笨到因爲喜歡的人央求,就替她殺人。您說您是草薙先生,對吧?讓您白跑一趟,看來沒什麼斬獲。”他一口氣說完,站起身,已在暗示:你就快滾吧。

草薙弓腰起身,但記錄的手仍保持原來的姿勢。

“三月十日那天,您像平常一樣離開公司嗎?”

工藤霎時意外地瞪大眼睛,旋即目帶怒意。“這次又想問不在場證明?”

“可以這樣說。”

草薙覺得沒必要掩飾,反正工藤已經生氣了。

“請等一下。”工藤從公文包裡取出厚厚的記事本,啪啦啪啦翻了一陣子,然後吐出一口氣,“日程表上什麼也沒寫,應該和平常一樣,六點左右離開公司。不相信的話,你可以去向我公司的職員查證。”

“離開公司後呢?”

“我說過了,日程表上什麼也沒寫,大概和平常一樣,回到這裡,隨便吃點東西就睡覺。就我一個人,沒人替我證明。”

“您能不能再仔細回想一下?我其實也希望嫌疑人越少越好。”

工藤露骨地露出不耐煩的表情,再次垂眼看記事本。“十號……對了,就是那天……”他自言自語地嘀咕。

“怎麼了?”

“是我拜訪客戶的日子。我是傍晚去的……客戶還請我吃燒烤。”

“您記得時間嗎?”

“準確時間沒印象了,大概吃到九點左右,後來我就直接回來了。對方是這人。”工藤取出夾在記事本里的名片,是設計公司的人。

“謝謝您。”草薙鞠了個躬,走向玄關。

他正穿鞋時,工藤突然喊住他:“警察先生,你打算監視她到什麼時候?”

草薙默然回看着工藤。工藤帶着滿臉敵意,繼續說:“就是因爲監視她,才發現我和她在一起吧?八成還接着跟蹤我。”

草薙抓抓腦袋:“您真是目光敏銳。”

“請告訴我,你打算對她窮追不捨到什麼時候?”

草薙嘆口氣,索性不再強作笑臉。他凝視着工藤:“等到沒那個必要爲止。”

工藤還想說什麼,但草薙已轉身背對他說聲“不打擾了”,旋即打開大門。

出了公寓,草薙攔下一輛出租車,“去帝都大學。”

司機應聲啓動車子,草薙翻開記事本。他邊看自己草草做的筆記,邊回想和工藤的對話。有必要查證工藤的不在場證明。但他心裡其實早已得出結論。

那人是清白的,他說的是真話。

而且,他真心愛着花岡靖子。正如他所說,願意協助花岡靖子的,很可能另有其人。

帝都大學的正門已經關了。四處可見的點點燈光,閃耀在黑暗的夜空中。夜裡的大學,似乎籠罩在詭譎的氣氛裡。草薙走小門進去,和警衛通報來訪目的:“我和物理系第十三研究室的湯川副教授約好了。”他這麼解釋,其實並無此事。

校舍內的走廊悄然無聲。不過從一些門縫間漏出的光線可以看出,這裡並非空無一人。想必正有些研究者或學生,正默默埋首於研究之中。草薙想起曾聽說湯川也常留在實驗室過夜。

來找湯川,是還沒去工藤家之前就已決定的。一方面因爲順路,不過最主要的還是想問清一件事。

湯川爲何會在弁天亭出現?和當數學老師的大學同學一同現身,是否和那人有關?如果他察覺了什麼破案線索,爲什麼不告訴我?難道他純粹只是想和那個數學老師敘舊,並無特殊含意?

對草薙來說,他不相信湯川會毫無目的、專程去嫌疑人工作的店裡。湯川向來堅持,除非迫不得已,否則絕不涉入草薙負責偵辦的案件。並非怕捲入麻煩,他是尊重草薙。

第十三研究室的門上掛着交代每個人去向的牌子,上面列着選修講座的本科生和研究生的名字,也有湯川這等教師的名字。照牌子所示,湯川目前外出。草薙遺憾地咋舌——湯川在外面辦完事後八成會直接回家。

不過他還是想敲門碰碰運氣。照牌子所示,應該有兩名研究生在。

“請進。”聽到一個粗厚的聲音回答,草薙推開門。從他熟悉的研究室裡,現出一個身穿運動T恤、戴眼鏡的年輕人,是一個他見過多次的研究生。

“湯川已經回去了?”

聽到草薙這麼問,研究生一臉抱歉。“是,剛走,我知道老師的手機號碼。”

“我也知道,沒關係。我找他沒什麼事,只是經過附近,順道過來看看。”

“哦。”研究生說着放鬆下來。他一定聽湯川說起過,草薙這個警察常來偷懶打混。

“以他的個性,我還以爲他會在這裡窩到很晚。”

“原來是這樣,不過這兩三天走得特別早。今天,老師說他要去什麼地方轉轉。”

“去哪裡?”草薙問。該不會又跑去找那個數學老師……

研究生說出來的,是出乎意料之外的地方。

“詳情我也不清楚,是去筱崎那邊了。”

“筱崎?”

“是,老師問我去筱崎車站怎麼走最快。”

“他沒說去幹什麼?”

“我問他去筱崎有什麼事,他只說有點兒小事……”

“哦……”

草薙謝過研究生,走出房間,難以釋懷的心情在心頭蔓延。湯川去筱崎車站幹什麼?無需多說,那是距離命案現場最近的車站。

草薙出了校門後,掏出手機,可剛從通訊錄調出湯川的號碼後,旋即取消,他直覺現在追問並非上策。既然不和我商量就介入此案,那就表示,他一定有想法。

不過……我自己去調查我在意的事,應該無妨。

補考的考卷批改到一半,石神不禁嘆氣,考得實在太糟了。這次補考的用意就是讓學生及格,他自認比期末考試簡單多了,可仍是幾乎看不到一個像樣的解答。學生八成算準了,就算考得再爛,校方還是會讓他們升級,因而並未認真準備。的確如此,即使考不及格,校方還是會掰出什麼理由,讓大家統統升級。

既然這樣,就不該把數學成績當成升級的條件,石神想。真正能理解數學的只有一小羣人,就算讓全部學生掌握高中數學這種低層次的知識,也毫無意義。只要讓他們知道,世上有數學這門難解的學問就夠了。

改完考卷,一看時鐘,已經晚上八點。

檢查完柔道場的門窗,他走向正門。出了大門,正在斑馬線等綠燈時,一名男子過來。

“您現在纔回家?”男子堆起殷勤的笑容,“我看您不在公寓,就想您可能還在學校。”

這張臉很眼熟,是警視廳的刑警。

“你是……”

“您可能忘記我了。”

石神制止對方去掏外套裡的證件,點點頭說道:“是草薙先生?我還記得。”

綠燈亮了,石神邁開步子,草薙緊跟其後。

警察怎麼會出現?石神移動着腳步,腦中開始思忖。難道和兩天前湯川來訪有關?湯川當時說,警方想委託他協助辦案,但他分明已經拒絕了。

“您認識湯川學吧?”草薙開口。

“認識,他說是聽你提起我,纔去找我的。”

“好像是。我發現您也是帝都大學理學院畢業的,忍不住順口告訴他,但願您不會怪我多事。”

“哪裡,我也很想見他。”

“您都和他談了些什麼?”

“主要是聊以前的事。第一次幾乎只談了往事。”

Wшw⊕T Tκan⊕¢o “第一次?”草薙驚訝地反問,“你們見了好幾次面?”

“只有兩次。第二次,他說是受你委託纔來的。”

“受我之託?”草薙目光遊移,“他是怎麼和您說的?”

“他說你叫他來問我,願不願意協助警方調查……”

“哦,協助調查……”草薙邊走邊摸額頭。

石神直覺,事情有點不對勁。這個警察看起來一臉困惑,難道他根本不知道湯川所言?

草薙露出苦笑。“我和他談過的很多,到底說了哪些事,都有點兒記不清了。他說請您怎麼協助調查?”

石神思索着草薙的問題,他不知是否該說出花岡靖子的名字。但現在裝傻也沒用,草薙肯定會去找湯川確認。

“叫我監視花岡靖子。”石神說。

草薙聞言,瞪大了眼。“哦。我的確和他說過。我說如果能得到您的協助就好了,沒想到他這麼快就跑來告訴您。”

石神聽出,草薙這番話分明就是信口圓謊的。如此說來,是湯川編造了那些瞎話——他究竟有何目的?

石神停下腳步,轉身面對草薙。“你今天特地來找我,就是爲了問這個?”

“不。剛纔只是開場白,我另有要事。”草薙從外套口袋裡取出一張照片,“您見過這個人嗎?是我偷拍的,拍得不太清楚。”

石神一看照片,霎時屏息。

上面正是他現在最在意的人,他不知道對方的名字,也不清楚對方的身份。唯一知道的,就是此人和靖子很熟。

“怎麼樣?”草薙又問了一次。

該怎麼回答?石神想。說句不知道就沒事了,可是這樣無法套出關於此人的信息。

“好像見過,”石神慎重回答,“他是誰?”

“您在哪裡見過,能不能仔細想想?”

“你這麼說可難住我了,我每天見的人很多。如果知道名字或職業,或許容易些。”

“這個人姓工藤,經營印刷公司。”

“工藤?”

“對。工廠的工,藤蔓的藤。”

他姓工藤——石神凝視着照片。警察爲何要調查此人?想當然耳,一定和花岡靖子有關。這個警察認爲花岡靖子和工藤之間有特殊關係?

“怎麼樣?想起什麼了嗎?”

“好像在哪兒見過……”石神歪着頭,“對不起,實在想不起來,說不定我把他當成別人了。”

“哦。”草薙一臉遺憾地將照片收進口袋,旋又掏出名片,“如果想起什麼,麻煩和我聯繫。”

“好。請問,這人和案子有什麼關係?”

“目前還不確定,我們正在調查。”

“這人和花岡小姐有關係?”

“基本上可以說有。”草薙含糊其辭,擺出不想泄露情報的姿態,“對了,您和湯川一起去過弁天亭吧?”

石神回視草薙,由於話題轉向意外的方向,他一時啞口無言。

“前天,我湊巧撞見你們。當時我正在執勤,不方便喊你們。”

他一定在弁天亭附近監視靖子,石神想。

“湯川說想買便當,我就帶他去了。”

“爲什麼要去弁天亭?附近的便利商店不就有賣?”

“誰知道……這個你問他,我只是受託帶路。”

“湯川對於花岡小姐和本案,沒說什麼?”

“我說過了,他問我願不願意協助調查……”

草薙連忙搖頭。“我是說除了那個之外。您或許聽說了,他常常對我的工作給予有效建議。他在物理方面有天賦,偵探能力也不賴。我一直抱着一絲期待,希望他像以前一樣提出什麼推論。”

草薙的問題,令石神陷入輕微的混亂。既然常見面,湯川和這個刑警肯定會交換信息。那麼,他爲何還要問我?

“他沒特別提過什麼。”

現在的石神,只能這麼說。

“哦。您辛苦了一天還來打擾,真是對不起。”

草薙鞠個躬,循着原路返回。石神看着他的背影,內心籠罩在一種莫名的不安中。那種感覺,就像他堅信絕對完美的解答,被出乎預期的未知數漸漸打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