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楊早晨來到省委大樓。似乎一切和往曰沒什麼不同,匆匆忙忙的同事,認識和不認識的招呼聲。彭放的腳步依然穩定,目光沉着,精神猶勝往曰。根本看不出他昨晚有過腹瀉或者有過超重體力活。
不過金楊卻想到了精通房中之術的吳攸莉,沒準她真有妙手回春的奇妙手段。
進了辦公室,按既定程序完成手中工作後,他這纔打開私人電話。
電話剛開不久,夏國華的電話打了進來。
金楊聽了幾句後不無驚訝,“婁虎?江浩天手下那個打手?你確定沒有搞錯?”
夏國華說,“確定,找到好幾個當晚有參加的打手證實,其中有一個傢伙是婁虎的跟班,但是他說,當晚真正出手的另有其人,婁虎他們不過是個誘餌。”
“你的意思的打死石崑是另有其人,他們是什麼人?”
夏國華回答道:“他們也不清楚,只知道是個身手及其強悍的高手,一共三人,艹外地口音,他們在武江幾乎沒留下任何痕跡,查不出身份來歷。”
如果能安排得滴水不漏,不留痕跡,連雙國都查不到他們的行蹤。必然只有一號俱樂部才做得到。要知道雙國在某種程度上,比公安系統的消息來源還多還廣。
金楊沉默片刻道:“這兩天找人盯着婁虎,我安排人從他嘴裡打開缺口。”
“已經有人在盯他。”
金楊靜了靜神道:“謝小環那邊你有沒有交代清楚。”
“講得很明確,她也知道自己要做什麼……只是烏鴉很少離開汪小山身邊,不容易做局。”
金楊淡笑道:“就是老子和兒子,關係再親密的夫妻也總有分開的時刻,遲早會有機會。”
夏國華有些無奈的道:“好吧。”他一直不瞭解金楊怎麼會對八竿子打不着的汪小山和一號俱樂部如此感興趣,在他看來,金楊根本不關注雙國的運作和業務,而是把全部心血用在汪小山的身上。他承認,每個人都隨時間而變化,但金楊的變化他着實看不懂,沒有任何軌跡可循。一邊是仕途得意,身邊高官美女交織;另一邊又和汪小山這樣的梟雄、以及石崑這樣的黑老大產生糾葛……放下電話,金楊沉思片刻,先給韓衛東撥了個電話,讓他明早趕來武江替他參加石崑的葬禮。
然後又給霍天佐打了個電話,要常龍今天趕來武江。
霍天佐一聽看借常龍就似聞到了不祥的氣味,直抽鼻子道:“嗨!你要常龍去武江干什麼?你知道我打算好好培養他……”
金楊惦了惦手機,流暢的語調增添了一絲嘲諷:“你要培養他,我也要培養他,我知道他更合適做什麼,他自己也知道。”
“做什麼,混黑的幹活?”霍天佐微有不愉。
“說那麼難聽幹什麼?我現在大小也是國家幹部,省一號公僕的秘書,又不是黑惡勢力的老大。”金楊語氣放緩,“請三天假,讓他出來鍛鍊鍛鍊。”
“你保證不讓他幹些見不得光的事情?”
“我不保證。”金楊沒好氣道:“你不答應,我直接電話給他,看他聽你的還是我的?”
霍天佐沒轍了,他知道自己在常龍心中的地位遠不及金楊,金楊若繞開他直接聯繫常龍,常龍今天晚上就得開溜。雖然他愛才惜才,但常龍實際上是獵豹的編外人員而已,有權利不聽他的命令。
“三天,就三天,你要完好無損送回來,否則我跟你沒完。”霍天佐啪地掛斷電話。
十五分鐘後,常龍打通了金楊的電話。
“楊哥找我。”
金楊笑道:“霍大隊跟你說什麼了?”
“霍隊長說你要我去武江幾天……”常龍輕笑,“有事讓我做?”
“嗯,你收拾收拾馬上趕來武江,去雙國找夏國華,我告訴你他的號碼,你記一下,138XXXXXXXX。他會給你安排住處,你就在住地等我消息。”
“好嘞!我馬上動身。”
金楊放下電話,彷彿看到常龍精神抖擻的樣子。
上午的工作秩序井然,彭放按嚴密的工作表出席各種會議,有的時間長,需要發言;有的僅僅去露個面,十分鐘後閃人。然後是接見各種大小官員,其中姚一民有三次進入過金楊的辦公室,但身邊都要陪客,兩人之間沒有什麼交流的機會。
臨下班前,姚一民突然給金楊打了個電話,讓他去他辦公室一趟。
金楊來到姚一民的辦公室。
“小金,坐。”姚一民很親熱地起身,親自關上門,問道:“昨天辛苦你了。”
金楊知道他想問什麼,裝傻道:“不辛苦。”
姚一民拿起茶几上的軟中華,甩給金楊,笑眯眯道:“第一次在彭書記家睡覺,肯定大有感受吧。”
金楊一邊拆開封紙,一邊回答道:“我不擇牀,倒牀就睡着了。”
“哦,好習慣。我不行喲,讓我換個新地方,很難睡着。”姚一民看着金楊,若有所指道:“彭書記昨天恢復得快吧。”
金楊心想你東敲西打不就想知道吳醫生是什麼時間離開的,她和彭放之間有沒有產生電流。一來他也不知道,就是知道他也不會告訴姚一民。
“早上起來彭書記精神蠻好的。”
姚一民一愣,眼珠子轉了轉,“我今天找你來,是希望你能保密。吳醫生出診的事情,僅限於我你張海鷗知道。”
金楊深知姚一民要他保密的原因,大概是希望亡羊補牢,如果事情不傳出去最好。大家相安無事。至於他打聽昨天有無發生“電流效應“,也是防患於未然的一種招數。如果發生了,姚一民也可以提前想對策或者開始站隊。
他作爲省委的大管家,按道理說是省委書記身邊的人,可他只是前省委書記身邊的人。以前和安家傑他們分屬兩個陣營,現在新書記來了,但他感覺彭放對他一副不冷不熱的樣子,他即便是有心投靠,也不能白送。白送體現不出來他的價值。安家傑一邊倒是偶有暗示,但他輕易不敢抉擇。
但是一旦彭安兩人徹底開戰,他是省委大管家,比不得軍區政委可以在省常委會議上和稀泥,他若不站隊的話,有可能面臨兩方的打壓。
金楊起身道:“我一定會遵守保密規則。秘書長請放心。”
“嗯,你去吧。”姚一民拿起煙,塞到金楊手裡。
金楊步調輕快出了姚一民的辦公室,正要去接了彭放一起參加部委的宴請,便聽到他辦公室裡的座機發出鈴鈴聲響。
他疾步而入,抓起話柄,“你好……艾秘書,呃,你好……請我吃飯,中午?中午彭書記要宴請部委來人,我怕是……要不這樣,我去請假試試,請得動我肯定來,OK,我一會回覆你。”
他想了想,輕輕敲門。
“進來。”金楊走進彭放的辦公室,彭放正低頭看一本《內參》,頭也不擡道:“是不是到時間了。”
“還有十五分鐘。”金楊走過去輕聲道:“我是來請假的。”
“哦,請假?”
“剛纔安省長的秘書艾慕國請我中午吃飯……”
彭放緩緩擡起頭,半睜半閉地眼睛裡透出幾分警覺。
金楊覺得自己差不多有些瞭解彭放的姓格,談話喜歡跳躍着進行,當然,跳躍的主要原因是可以掌握談話的主動權。作爲這個級別的領導,不大喜歡談話被人引着。所以彭放不言不語。
金楊小心翼翼道:“有個小八卦,我不知當不當說。”
彭放淡淡一笑,放下內參,靠上柔軟舒適的椅背上,“你當八卦說,我當八卦聽。”
“有人告訴我說,吳攸莉醫生是安省長的人。”
聽到這,彭放懶散的目光頓時轉爲尖銳。但他沒有說話。只是看着金楊。
金楊的思路足夠敏捷,就反應來說,不差於彭放。他低聲道:“吳攸莉醫生在最近兩年,實際上是安省長的專門保健醫生,從沒有爲省其它領導出過診。”
彭放不動聲色。
金楊繼續道:“吳攸莉醫生的丈夫叫陳俊開,去年是武江市招商局局長,去年和他同時涉案打黑風暴的一系列官員,停職的停職,處罰的處罰,唯一升職的是他,現在就任省招標局副局長。”
他這番話有理有據,單獨說吳攸莉和安家傑有什麼事情,僅僅是謠傳,畢竟誰都沒有證據,但是加上後一段話,就絕不一樣了。
彭放在體制內多年,知道的貓膩比金楊多得多,類似陳俊凱這種情況不降反升的,肯定有問題。前後一對比,問題的結症就躍然而出。
彭放淡淡一笑,“我準你的假。去吧。”
……艾慕國安排吃飯的地方離省委大樓很近,就在五百米開外的一家西餐廳裡。他要了間靠窗戶的小包間,兩人曬着太陽,吃着並不怎麼地道的披薩,有一搭沒一搭地閒聊着,誰都知道今天的主題,但誰也不想先開口。
論忍耐力,艾慕國比不過金楊。
吃完披薩,喝了幾口藍山咖啡,金楊打了個呵欠,微微閉上眼睛,喃喃道:“太陽曬得真舒服。”
艾慕國看着他,不由聳了聳肩膀,主動切題道:“聽說彭書記昨晚身體不適?”
金楊打了個哈哈道:“吃東西壞了肚子,恢復得很快。”
“哦,是吳醫生出的診吧。”
“嗯。你認識吳醫生?”金楊繼續裝糊塗。
艾慕國有些頭疼的望着他,說:“安省長的身體保健一直是吳醫生在負責。你知道,醫生和理髮師一樣,前者熟悉患者的身體狀況,後者熟悉理髮者的頭型和髮質,知道對方適合理什麼楊的髮型。要是換個理髮師,還得從頭開始摸索瞭解。”
金楊這才徹底睜開眼睛,坐直了身體,納悶道:“慕國,我們也不是外人,我怎麼聽你的意思,吳醫生是安省長的專屬,誰都不能用她?”
“不,不是這個意思,彭書記當然可以用,不要說她本身就是省委簽約醫師,就是沒簽約,任何百姓都有找醫生看病的權利。”
金楊淡然地瞥了他一眼,疑惑道:“可你剛纔的話?”
艾慕國當年以學生會主席畢業,擔任省長秘書前,在省政斧辦公室工作,第一年便展示其文采口才,被安家傑提拔爲私人秘書後,其能力有目共睹,如果不出什麼意外的話,再過一兩年後,也許全省最年輕的副廳甚至正廳級幹部可能就此產生。
但是金楊以火箭速度撅起,很明顯,如果兩人皆沿循着目前的道路穩妥地走下去,將來最年輕的廳級幹部極有可能易人。
艾慕國笑了笑,“我聽安省長講了個故事。說《明史》裡記載,孫丕揚於萬曆二十二年出任吏部尚書,時年62歲。他的職責是協助皇帝,選拔德才兼備的官員,將他們安排到適當的崗位上。孫丕揚的職務類似現在的組織部長,在明朝的地位高居中央六部尚書之首。明朝在名義上沒有宰相,六部尚書之首在名義上簡直就是天下最大的官了。他可以說除了皇帝之外誰都不怕,但他卻怕太監。千千萬萬的文官都不敢找孫丕揚走後門,但是宦官敢。宦官沒完沒了地託他給親信安排肥缺,孫丕揚安排又不是,拒絕又不敢,於是就發明了抽籤的辦法,讓那些宦官不要再來走後門。孫丕揚用心良苦。”
金楊聽他講故事,不由想起了李剛,這傢伙也極喜歡“講故事”。
“宦官在名義上當然沒有孫丕揚的官大。孫丕揚是正二品的高官,而宦官的頭子,也就是擔任太監的宦官,不過是個四品官,與孫丕揚差着四檔。而且宦官是不許干預政事的。準確的說,宦官是明朝出現一個灰色權勢集團,一個在典章制度中找不到的權勢集團。這個集團有能力讓正式制度的維護者給他們讓路。孫丕揚不願意讓路,又不敢得罪宦官,不能不讓路。雙方較量的結果,就是孫丕揚帶頭放棄自己手裡的安排幹部的權力,放棄肥缺的分配權,同時也就取消了灰色權勢集團的肥缺索取權,任何人都不能憑自己的標準安排幹部,一切由竹籤和當事人的手氣決定。這個抽籤制度建立後,吏部的後門果然堵住不少,當時的人們便盛讚孫丕揚公正無私。”
金楊豎起耳朵,他知道這個故事其實是安家傑講給彭放聽的。
“掣籤法一出,請託無處容身了,那些權貴,包括孫丕揚的那些花大錢鑽營進來的部下,都斷了一條財路。沒有過人的膽量,或者頭上有許多小辮子被人家攥在手裡,誰還敢做這種得罪人的事情?自己先斷了自己的財路,誰又肯做這種吃力不討好的事情?此外,論資排輩和抽籤本身堪稱極其高明的流線型設計。如果要發明一種在官場中的阻力最小、壓力最輕、各方面都能接受的肥缺分配辦法,恐怕那就是論資排輩加抽籤。資格和輩分是硬指標,不容易產生爭議,這就能夠持久。人人都會老的,誰都不會覺得這個辦法對自己格外不公平,這就容易接受。已經老的人關係多,經驗豐富,常常還是年輕人的師長師兄,年輕人很難公開反對他們,這就讓反對者難以成勢。至於在相同資格和輩分的條件下抽籤抓鬮,這是把前程交給天意和命運安排,而天意和命運也是人人尊重,根本就無法反對的。”艾慕國意味深長道:“最後還有一條好處,一旦開始了論資排輩,再要廢除就不太容易,代價會很高,因爲耐心等待多年的編織了堅實的關係網的人們會羣起圍攻,說他的壞話,造他的謠言,保護自己即將到手的利益。”
金楊笑道:“好故事。故事要表達的是論資排輩,先來後到。”
艾慕國眯着眼睛,躲着陽光說,“有秩序是文明的一種進步,否則就亂了套。”
金楊暗暗鄙夷,什麼秩序,不過是潛規則罷了,還如此冠冕堂皇?
“我喜歡聽故事。”金楊談笑風生地掏出香菸,迎着太陽道:“姚秘書長的香菸啊!”
“是嗎?那我也來支。”
兩個大秘書坐在陽光下,看着窗外的人羣,抽着香菸,看似寫意,實際上兩人都有滿腹的心事。
如果書記和省長開戰,對他們來說,絕對算不上什麼好事情。一旦分出勝負,總有離開或者下臺的一方。
他們誰都不願意成爲失敗者的秘書。
領導失敗亦等於他們仕途的失敗。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