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怎麼擔心, 來都來了,江倦還是走了進去。
“王妃。”
見到江倦,汪總管勉強露出一個微笑, 他滿頭大汗, 顯然招架不住蔣輕涼, 正拿着條帕子在腦門上擦個不停。
蔣輕涼扭過頭, 看看江倦, 也沒說話,江倦就禮貌地跟他打了個招呼,“好久不見。”
蔣輕涼奇怪地說:“久嗎?好像也才一天吧?”
江倦安靜幾秒, 點了點提頭,真誠地對他說:“你說得對。”
蔣輕涼:“……”
怎麼回事, 又是這種熟悉的、被噎住了的感覺。
從藥膳開始上桌, 蔣輕涼就叭叭叭個不停, 汪總管現在聽見他聲音就犯暈,趁着這會兒安靜, 汪總管連忙招呼江倦:“王妃,這一桌全是養身藥膳,興許您的心疾也能養一養,奴才給您布膳嘗一下?”
蔣輕涼張了張嘴,不知道哪個字眼又觸動了他的槓精之魂, “你剛不還說——”
江倦:“你說得對。”
蔣輕涼倔強地把話說完:“——養身藥膳只能強身健體。”
蔣輕涼:“……”
他瞪着江倦, “你懂不懂社交禮儀, 怎麼不讓別人把話說完啊。”
被槓精指責不懂社交禮儀真的很奇妙, 江倦一言難盡地看着他, 千言萬語,最後只有四個字:“你說得對。”
蔣輕涼:“。”
在遇到江倦之前, 他的人生從未經歷過沉默,只有他把別人槓到不敢吭聲的份上,被噎到無話可說簡直是人生頭一回,而且江倦還只用了四個字。
——你說得對。
可惡,他不要面子的嗎?
蔣輕涼很鬱悶,但再怎麼鬱悶,也只能無能狂怒,他問江倦:“你能不能說點別的啊。我說你不懂社交禮儀你都不知道反駁嗎,幹嘛任我罵你?你就這麼任人欺負嗎?”
他語氣還蠻兇的,汪總管樂得看蔣輕涼吃癟,卻又怕兩人真的吵起來,連忙盛起雞湯,笑呵呵地說:“兩位快嚐嚐這個,陛下回回喝都讚不絕口呢。”
實際上,汪總管的擔心真的很多餘,江倦才懶得跟槓精吵架呢,太費口舌了,能用四字箴言解決的事情,他纔不要車軲轆半天,江倦拿起調羹,低頭嚐了一口雞湯。
江倦:“……”
這一口,五味雜陳,真的是五味雜陳——雞湯原本的味道與熬製好的中藥奇異地融合在一起,酸苦甘辛鹹五種味道,居然每一種味道都有。
江倦毫無防備,根本沒想到弘興帝竟然想用黑暗料理毒害他,生理性眼淚一下子被逼了出來。
“喂,你……”
江倦不理他,蔣輕涼又覺得不得勁了,他忍不住回想自己說的話,懷疑是不是話說得有點重了。
這樣想着,蔣輕涼沒忍住喊了他一聲,結果江倦望過來時,睫毛沾着水漬,眼神溼漉漉的。
草。
怎麼哭了。
不就說了兩句,至於嗎?
蔣輕涼瞠目結舌,他挺怕人哭的,尤其對方還是個小美人——再不想承認,江倦都長在他的審美點上,跟個天仙似的,再這麼含着淚,他只覺得自己罪孽深重、罪無可赦。
“你、你別哭啊,”蔣輕涼擡槓第一名,安慰人就不太行了,他乾巴巴地說,“我只是那麼隨口一說,你哭什麼啊。”
“我我我——”
蔣輕涼手足無措道:“對不起啊,是我沒禮貌,我不該說你,我以後不擡你槓了,我……”
江倦:“?”
他是不是誤會了什麼?
江倦沉思幾秒,鹹魚能有什麼壞心眼呢,他瞄一眼蔣輕涼,慢吞吞地問:“真的嗎?”
蔣輕涼:“不是真的難道還有——”
話還沒說完,蔣輕涼想起自己才說的不擡他槓,梗了一下,改口道:“當然,比珍珠還真。”
江倦“哦”了一聲,端起另一碗雞湯,“我原諒你了,爲我們的友誼乾杯。”
蔣輕涼沒聽懂他在說什麼,不過大致知道他是要自己喝雞湯,就也嚐了一口。
嘔!
蔣輕涼麪色鐵青,“這什麼玩意兒,怎麼是這個味道?是不是有人下毒了?”
江倦心有慼慼然,“是吧,好難喝啊。”
汪總管連忙解釋:“可不能這麼說。良藥苦口利於病,這藥膳當然也是這個理,雞湯本就大補,又和藥材一起熬,補上加補呢。”
道理江倦都懂,但他還是忍不住說:“可是它真的味道好奇怪。”
蔣輕涼噸噸噸地灌了大半碗冰糖雪梨,終於壓下了那股味道,他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什麼,木着臉問江倦:“所以你——剛纔沒被我氣哭,只是雞湯太難喝了?”
江倦無辜地看着他,“不然呢?不會有人那麼愛哭吧?”
蔣輕涼:“……”
蔣輕涼:“…………”
好氣啊。
他漸漸起了鯊心。
不行,鯊人犯法,而且他才被王爺制裁,被迫在水裡泡了一晚上。
蔣輕涼忍氣吞聲地捧起碗,再次噸噸噸地幹起那碗冰糖雪梨。
汪總管看得直想笑,不過到底忍了下來,他又布起了菜,“二位再嚐嚐這個烤乳鴿吧。”
這一整桌,上的都是藥膳,雞湯都能熬成那種味道,別的就更不用想了,同爲雞湯受害者,江倦與蔣輕涼交換了一個驚恐的眼神。
“王妃,您身子弱,奴才再給你夾一點鹿茸……”
“蔣公子,您吃這個,養生粥,有清熱解火之效。”
絕望,江倦真的好絕望。
可是這一桌席面,又是弘興帝賞賜的,不吃又不好,蔣輕涼表情沉痛地夾起一筷子,江倦也只好鼓起勇氣,再往嘴裡送。
不行,他就是餓死,從這跳下去,也不會再吃一口。
江倦現在才懂,王爺怎麼會說這裡的東西他吃不了,思索幾秒,江倦決定溜了。
下一秒,他手裡的銀筷“啪嗒”一聲落了地,江倦捂住心口,痛苦地蹙起眉。
汪總管一驚,“王妃,您怎麼了?”
江倦蒼白着臉搖頭,“心口有點難受,我……”
他怎麼了,沒了下文,好似疼到喘不上來氣,汪總管忙不迭過來攙住他,輕拍着他的後背給他順氣。
過了一小會兒,江倦才又說:“有點悶,透不過氣。”
汪總管可嚇壞了,“那快出去透透氣。”
汪總管小心翼翼地扶起他,江倦腳步頗爲浮虛,卻又在經過蔣輕涼時,衝他眨了眨眼睛。
——快逃。
蔣輕涼:“?”
他一愣,隨即樂了,手從袖中伸出來,偷偷給江倦比了個大拇指,趕緊跟着一起混出去。
這個江倦,其實人還不錯嘛,夠機靈,也挺有義氣的。
不想用膳,乾脆裝心疾發作,不止自己開溜,還提醒他也快逃。
不過——
這麼機靈的一個人,真的是他把念哥推下湖的嗎?
上回他就疑惑過,江倦叭叭叭起來也挺氣人的,何況他本就有心疾,明明可以暗地裡坑念哥一把,不必要這麼傻。
思來想去,蔣輕涼覺得只有一種可能。
——江倦和他念哥之間,肯定有什麼誤會。
.
在蔣輕涼這邊,江倦無意間洗白了自己,他裝病一時爽,本打算演一會兒就恢復正常,結果還沒來得及恢復,薛放離就來了。
江倦正被汪總管扶着,薛放離一過來,就抱起了他。
“王爺,您可算來了!”
江倦心疾發作,他自己說沒什麼,歇一下就好了,汪總管卻是放心不下,不僅瞞着江倦差人請了太醫,也讓人趕緊去養心殿通知了王爺。
江倦:“……”
他還不想理王爺呢。
“怎麼又疼了?”
薛放離垂下眼,江倦的膚色本就是一種近乎於剔透的白,再加上他又神色懨懨,整個人脆弱得好似一碰即碎。
江倦搖搖頭,表示自己沒事,之後又低下了頭,眉眼輕垂。
與在養心殿內無異,安靜得異常。
薛放離望他幾眼,只得剋制地闔了闔眼,江倦不說,他便滿面陰鷙地問汪總管:“他怎麼了?”
汪總管嘆口氣,“方纔用着膳呢,王妃突然說心口疼,透不過來氣。”
想了一下,汪總管猶豫道:“不過在此之前,王妃與蔣公子鬥了幾句嘴。王妃有心疾,受不得氣,奴才便攔了一次,後來見王妃只是在與蔣公子鬧着玩,就不再攔了,也不知道有沒有關係……”
蔣輕涼:“???”
這老太監心怎麼這麼黑?
怕自己被責怪,鍋全扣他頭上了。
路過的蔣輕涼一僵,暗道糟糕,他放輕了步子,本要拔腿就跑,結果薛放離頭也不擡道:“站住。”
蔣輕涼:“……”
他好恨。
“王、王爺。”
蔣輕涼不情不願地停下腳步,老老實實地行了禮,薛放離撩起眼皮,沒什麼表情地看着蔣輕涼。
懷裡的人很輕,幾乎沒什麼重量,薛放離抱着江倦甚至不敢用力,唯恐他會碎在自己懷中,可在聽完汪總管的話後,他幾乎無法壓下自己的戾氣。
不肯理他,卻願意與旁人鬧着玩?
不是說相信他,現在又在與他鬧什麼脾氣?
薛放離漠然地問蔣輕涼:“本王的小葉紫檀手串,你可在湖中尋到?”
蔣輕涼硬着頭皮答道:“沒有。”
他又不傻,王爺都沒去過虞美人的法會,又怎麼會把手串掉在湖裡,讓他找手串,純粹是爲了折騰他罷了。
薛放離頷首,漫不經心道:“本王想起來了,妙靈寺若是沒有,手串興許是落在宮裡的未央湖,你水性頗好,再去替本王找一找吧。”
蔣輕涼:“???”
他做錯了什麼?
不能因爲他叫蔣輕涼,就讓他一直在水裡待着吧?
蔣輕涼很崩潰,可薛放離是王爺,他身份高貴他說了算,蔣輕涼只好痛苦道:“是,王爺。”
衣袖忽而被扯動幾下,是懷中人牽出的動靜,薛放離低下頭,江倦側着頭,很輕地說:“跟他沒有關係。”
“就算真的是因爲受了氣,我的心疾纔會發作,也不是因爲他。”
蔣輕涼一聽,頗是感動地朝他看來。
好兄弟,救他於水火之中。
蔣輕涼倒是知道江倦的心疾發作是裝出來的,但又不好說,現在江倦主動幫他澄清,蔣輕涼無鍋一身輕。
感動着感動着,蔣輕涼對上了薛放離冷戾的目光,這一眼,他後背都涼了大半,心臟也幾乎停止跳動。
草,這麼兇做什麼?
不就是多看了兩眼他的王妃。
等一下。
他這個王爺表哥,好像還挺在意自己的王妃的,但是剛纔江倦卻在幫他說話。
蔣輕涼:“……”
不是吧不是吧,這也值得不高興?
蔣輕涼完全僵在原地,思考了幾秒,強烈的求生欲讓他選擇還是去水裡清涼一下吧,蔣輕涼假笑着說:“天挺熱的,我還是下水吧,王爺,我去給您找手串了。”
這一回,蔣輕涼再走,薛放離也沒有攔下他了,他緩緩垂下眼皮,與江倦對視,過了很久,才嗓音冷淡地開了腔。
“不是因爲他,是因爲本王?”
薛放離問他:“你氣什麼呢?”
“是本王把人做成了人彘,扔在豬圈裡太殘忍,還是本王活生生地剝了獵戶的皮,你受不了?”
江倦慢慢地擰起了眉心,薛放離撫上他的臉龐,神色頗是漠然,“嗯?怎麼不說話?”
他一頓,笑得漫不經心,“本王怎麼忘了,本王的王妃,生的是一副菩薩心腸,想必哪一樁都受不了,對不對?”
江倦一怔,“我……”
薛放離微微一笑,他不覺得江倦要說的話,會是他樂意聽見的,薛放離又問江倦:“不是說相信本王嗎?”
“這就是你所謂的相信?”
他有滔天的怒火、無盡的戾氣,卻又無處可施——懷裡抱着的是一尊琉璃美人,他病弱更脆弱,不能用力,更不能生一點氣。
情緒在翻涌不息,骨子裡的瘋狂也在肆虐,薛放離強行壓下,最終只是語氣冷淡地說:“罷了。”
少年相信也好,不相信也好,這些都不重要。
只要他不生氣,只要他好好的。
薛放離半闔着眼簾,緩緩地開口道:“你患有心疾,本就不能生氣,也不必爲此生氣。那樵夫,他本欲行刺——”
話音一頓,有隻手貼在他的脣上,是江倦沒再讓薛放離往下說。
江倦後知後覺地意識到自己在生氣,王爺卻也誤會了什麼,只好同他解釋:“我沒有相信他的鬼話,連他自己都說的是聽說。”
“王爺,你真的不知道我在氣什麼嗎?”
江倦垂下睫毛,輕輕地說:“王爺沒有做過的事情,爲什麼任由別人亂講?書肆裡的事情,再怎麼樣都怪不到王爺身上,可你什麼也不說,什麼也不解釋。”
王爺也是受害者,江倦知道自己不應該生王爺的氣,可是他真的忍不住。
江倦擡起眼,瞳光清亮亮的,他認真地說:“王爺,我不想你被誤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