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伴青燈古佛, 再不要回宮了。
再不要回宮。
皇太后眼皮一顫,來時有多喜悅,此刻她的心中就有多悲哀, 可在弘興帝對她避而不見的這十年間, 皇太后已經流乾了眼淚, 再也哭不出一滴淚。
她做錯了什麼呢?
她的皇兒, 被一個妖女蠱惑, 迷得七葷八素,迷得不顧倫理綱常,她不過想出手替他解決這個女人而已!
“皇兒, 哀家是爲了你好。”
皇太后動了動嘴脣,“哀家做的哪一樁事, 不是爲了你?到頭來, 你就是這樣回報哀家的。”
世人皆知, 皇太后久居深宮,一心向佛, 日夜虔心祈福,如今已有十餘年,卻不知曉只是弘興帝與她離了心,再不願見她這母親而已。
可是現在,弘興帝不止不見她, 甚至連這最後一層遮羞布也要扯開, 把她打發出去, 再不得回宮!
好一個常伴青燈古佛。
好一個再不要回宮。
皇太后氣得渾身發抖, 咬着牙道:“皇兒, 你好狠的心。”
“爲了朕好……”
弘興帝擡起頭,滿目血絲, “母后,您難道不知道——晴眉,她就是我的命嗎?爲了她,朕可以冒天下之大不韙,她是蔣家的女兒又如何?她成了親又如何?朕不在乎!朕只要她!”
“您知道,您什麼都知道,”弘興帝說,“可是您又做了什麼?”
“給了她匕首,又讓人在春深殿放了一把火!”
弘興帝大笑道:“她本就一心求死。母后,您哪怕放她走,讓朕今生今世再尋不到她,朕也不會恨你至此,你口口聲聲爲了朕好,她想死,你遞去匕首,她死了,你讓人扣下她的屍首,母后——”
“你當真是爲了朕好?”
弘興帝聲聲泣血,皇太后更是身體一晃,幾乎要站立不穩,大宮女慌忙上前攙扶,皇太后卻一把推開她,“你怨哀家?”
“她以孤女之身入宮,身份低微,你不僅執意要把她葬入皇陵,還要以皇后的規格厚葬,你可知朝臣是如何說你的?你可知史官又是如何記載的?”
皇太后哀傷道:“我的皇兒,你是哀家十月懷胎生下的孩子,哀家怎忍心看你被後世口誅筆伐?何況……”
“她那孩子,渾身煞氣,大師道若想化解,唯有此法,他已經剋死了虞美人,下一個就是皇兒你了,哀家豈能袖手旁觀?”
“爲了朕,又是爲了朕。”
弘興帝閉了閉眼睛,“母后,朕不提,不代表朕不知道。你聲稱放離命中帶煞,刑剋父母,可那照安寺的大師卻說——是你與他這般交待的!”
“從頭到尾,你都不是爲了朕,”弘興帝說,“母后,你是爲了你自己,你只是爲了你自己!”
他知道。
他竟然知道。
皇太后一愣,踉蹌幾下,她不許大宮女攙扶,只得自己吃力地扶在牆上,這才堪堪站穩,皇太后艱難道:“皇兒……”
謊話說了千百遍,連她自己都深信不疑了。
是啊,她的初衷,只是爲了泄恨。
她恨蔣晴眉。
無關她的身世,無關她入宮是一件多麼荒唐的事情,只是因爲自她入宮以後,她的皇兒,再不肯聽她的勸了。
他好似被迷了心竅,一門心思討這女人的歡心,他的眼裡沒有江山,沒有子民,更沒有她這個母后!
她怎麼能不恨。
她都要恨死了。
她的皇兒,她生他養他,先帝在世的那些年,她爲他苦苦鑽營、爲他步步爲營,終於讓他登上這至高之位,他卻滿心滿眼只有那個女人!
她恨不得這個女人死,她也恨不得將這個女人碎屍萬段!
可這個女人真的死了,卻仍舊陰魂不散,讓她不得片刻安寧,讓她與弘興帝徹底母子離心,再不相見!
皇太后呼吸急促,被毫不留情地拆穿,她只覺得好似被狠狠地打了一個耳光,難堪至極。
怔忪許久,皇太后才又緩緩地開了口:“皇兒,你可想好了?”
“若你執意送哀家去照安寺,再不得回宮——自此,你也不必再認哀家這個母后了,哀家就當沒有你這個兒子!”
弘興帝看着她,嘴脣顫抖不已,許久沒能說出一個字。
許多事情他心知肚明,卻從來不提,就是顧念與皇太后的母子之情,可是他的優柔寡斷,已經讓他放縱了太多事情。
弘興帝久久不語,在一片寂靜中,皇太后的心中又生起了幾分希冀。
可下一秒,她的心就墜入了谷底。
“好。”
弘興帝掀起衣襬,緩緩地跪在地上,“砰”的一聲,他向皇太后磕了一個頭,“這一下,是還母后的養育之恩。”
“砰”的一聲,弘興帝第二次叩首,“這一下,是還這十年間,朕對母后不聞不問。”
第三下還未叩下,皇太后已然轉身離去,可弘興帝依舊不急不緩地磕下一個頭。
“這一下,自此以後,朕與母后,再無瓜葛,母后日後……好自爲之。”
皇太后腳步一頓,有什麼滴落,她伸手一探,竟是眼淚。
她以爲這十年間,她已經流乾了眼淚,再哭不出來,原來眼淚是流不幹的,原來只是未至傷心處。
皇太后怔怔地拭去眼淚,頭也不回地往前走,可還沒走幾步,她眼前一黑,昏倒在地。
“太后娘娘!”
“太后娘娘——!”
大宮女慌忙推她,哭着喊道:“太醫!太后娘娘昏過去了,快傳太醫——!”
弘興帝腳步一動,到底沒有走過去,他只是疲憊地問道:“如此……你可滿意?”
侍女撤下屏風,薛放離與江倦就在後面,薛放離懶洋洋地問江倦:“解氣了沒?”
薛放離的一事相求,正是讓弘興帝懲處梅妃與皇太后。
江倦其實本來就沒生氣的,皇太后被他噎了幾次,那一巴掌也沒打下來,不過王爺也是一片好意,他還是點頭,“嗯,解氣了。”
薛放離便答道:“他解氣了,兒臣就滿意了。”
弘興帝卻並未就此罷休,他問薛放離:“那你呢?”
“兒臣?”
薛放離笑了笑,“父皇,已經十年了,太遲了。”
弘興帝一怔。
他知道薛放離的意思。十年前,那十四日之後,倘若他立刻下令送皇太后去照安寺,今生今世不得入宮,薛放離也許會滿意。
可是整整十年過去了,他只是不見皇太后,他好似不知道該怎麼辦,可實際上,他在以另一種方式包庇皇太后。
太遲了。
真的太遲了。
弘興帝眼神黯淡道:“朕知道了。”
薛放離對此視而不見,“父皇,若是沒事,兒臣告退了。”
弘興帝苦笑一聲,揮了揮手,“去吧。”
“這幾日好好休息。若無意外,祭祖那日,待祭祀過後,朕一道下旨立太子。”
薛放離頷首,與江倦一同往外走,江倦忍不住回頭去看,弘興帝被扶着坐上龍牀,他好似在一瞬之間蒼老了許多,整個人都暮氣沉沉的。
“怎麼了?”
江倦看了太久,薛放離出聲詢問,江倦猶豫着搖頭,本來不想說的,薛放離卻又問他:“覺得他可憐,本王太過分,應該原諒他?”
“不是的,”江倦連忙解釋道,“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是陛下做錯了,王爺你不想原諒,誰也不能讓你原諒。”
薛放離道:“你可以。”
江倦一愣,“啊?”
薛放離緩緩地說:“若是你不忍心,想讓本王原諒他,本王可以原諒。所以——想讓本王原諒他嗎?”
“本王聽你的。”
江倦問他:“我說什麼都聽嗎?”
薛放離好似渾不在意,甚至嗓音帶了幾分笑意,“本王向來懼內,自然是你說什麼,本王都聽。”
江倦聽他說完,故意說:“那好啊,你原諒陛下吧。”
薛放離頷首,腳步一頓,當真要與弘興帝說什麼,但就在他開口的那一瞬,江倦慌忙抓住他的手,“王爺,不要。”
薛放離回過頭,“嗯?”
江倦看着他,不知道該怎麼形容自己的心情。弘興帝看起來可憐,但他也是一切的罪魁禍首,更是王爺不幸的來源,可江倦說要他原諒,王爺就好似當真願意放下一切仇恨。
即使王爺自己並不想原諒,即使王爺心中還是有所怨恨。
他不說話,薛放離又問:“怎麼了?”
江倦輕聲抱怨道:“你自己的事情爲什麼要我替你決定?我說得又不一定都對,你想原諒就原諒,不想原諒就不要……”
“夫人說得都對。”
薛放離淡淡地打斷他,“若是你覺得他可憐,心裡一直惦記,晚上睡不着覺,本王又要費心哄你。”
“太麻煩,不若一勞永逸。”薛放離口吻平淡地評價道。
江倦怔怔地看着他,過了好久才悶悶地說:“他可憐,但是……不原諒,王爺,你不想原諒,我也不許你原諒,剛纔我是騙你的。”
薛放離並不意外,“小騙子。”
江倦裝作沒有聽見,只是又有了新的抱怨,“我也沒有總讓你哄啊。”
薛放離嗤笑一聲,“是嗎。”
江倦:“……”
感動沒有了,一點也沒有了。
他氣悶地低下頭,纔打定主意不再理會王爺,結果沒走幾步,皇太后就悠悠轉醒,她一眼就看見了薛放離,皇太后神情憔悴地叫住了他,“薛放離。”
薛放離置若罔聞,江倦卻是腳步一停,下意識望過去,薛放離平靜道:“繼續走,不必理會。”
薛放離並未給她一個眼神,皇太后也不在乎,她只是緩緩地說:“你做過那麼多傷天害理的事情,你殺了那麼多人,總有一天,你會遭報應的!”
“哀家知道你不信因果循環,更不信報應,沒關係,哀家告訴你,不是不報,時候未到。”
“太后娘娘……”
江倦又聽不下去了,只是他纔開口,就被薛放離抱了起來,江倦嚇了一跳,慌忙攬住他,“王爺。”
薛放離不給他說話的機會,直接抱着江倦走出了養心殿,江倦更鬱悶了,低頭輕輕撞他好幾下,問他:“我話還沒說完呢。”
“理她做什麼?”
宮燈燃了一路,燈火如晝,薛放離語氣平靜,“不過是到了窮途末路,只能咒罵幾句罷了,你搭理她,本王倒怕你口渴。”
江倦不撞他了,可還是不太高興,“可是憑什麼啊?王爺你什麼也沒有做,她就說你傷天害理,還會遭報應。”
薛放離垂眼道:“若是本王當真做過什麼呢。”
江倦想也不想就說:“不可能。王爺你這麼好,不可能做過什麼傷天害理的事情,她是亂說的。”
頓了一下,江倦又說:“何況我日日與你待在一起,王爺你是什麼樣的人,我比她清楚多了。”
宮燈招搖,少年面龐清豔,火光照得他幾近剔透,眼神更是乾淨得不染一絲雜質。
薛放離望着他,神色沾上幾分晦暗,“你與本王日日待在一起,可你這樣好騙,也這樣笨,本王若是想瞞着你,你又怎麼會發現?”
江倦:“……”
王爺怎麼這樣啊。
自己好心安慰他,還被反過來說笨。
江倦更不高興了,“你才笨,你笨死了。”
薛放離道:“你不笨,那你與本王說說看,本王爲何做這個太子。”
江倦心裡隱約有一個答案,可是他又不太確定,怕是自己自作多情,猶豫了一下,江倦還是搖了搖頭,問道:“爲什麼?”
“因爲你。”
薛放離一字一字地說:“你總是在害怕,本王不知道你究竟在怕什麼,又有什麼好怕的,不過……既然你害怕,就說明你覺得本王護不住你,本王只好給你一個心安。”
“這都不知道,還說自己不笨?”
江倦睫毛一動,“我……”
他本該反駁的,他本該說自己知道的,但江倦張了張口,什麼也沒說出來,只是慢慢地擰起眉心,擡頭看了薛放離很久,才茫然地說:“王爺,你怎麼對我這麼好啊。”
薛放離笑得漫不經心,“連這也要問本王?”
江倦不說話了,他先是搖了搖頭,又點了點頭,自己心裡也亂得很,只好安靜地看着薛放離。
少年神色無辜,薛放離盯着他看了很久,只覺得可惡至極,他掐住江倦臉上的軟肉,“本王親你、本王咬你,本王日日恨不得吃了你,你卻來問本王爲什麼要對你這麼好?”
“還有什麼爲什麼?”
薛放離語氣不善,“自然是……本王心悅於你。”
“本王不說,只是怕嚇到你,本想與你慢慢來,結果慢到現在,親過更抱過,你卻問本王爲什麼對你這麼好。”
薛放離眼底一片深黑,“那你呢?你又爲何給本王親?”
他問得太直接,心跳倏地漏掉一拍,江倦眼神到處亂飄,“是你要親的呀。我只是……只是忘記推開你了。”
薛放離面無表情地看着他,過了很久,他輕嘲道:“忘記推開了。”
薛放離不再開腔,只是把江倦從懷中放了下來,江倦還沒來得及詢問,忽而被人一把扯來,他的背抵在假山上,薛放離低下頭,毫不猶豫地吻了過來。
這個吻,不同於上一回的淺嘗輒止,更沒有上一回的溫柔與試探。
江倦近乎於盲目的信任,過去一度讓他感到熨帖,也一度將他取悅,可在這一刻,卻只讓薛放離感到恐慌,也在他心中催生無盡的煩躁。
——他並不真的是個好人,他也不確定少年是否接受真實的他。
他吻得很用力,幾近於兇狠,脣舌撬開江倦的脣,薛放離用力地揉着江倦的腰,在他口中攻城略地。
“王、王爺……”
江倦覺得疼,也覺得沒法呼吸,他不喜歡這個親法,可江倦又敏銳地覺得王爺心情不好,最終什麼也沒做,只是乖順地給他親。
可是實在太疼了,他的嘴脣被狠狠地咬了好幾下,甚至連他的舌尖,也被用力含住,江倦願意忍着疼給他親,卻沒辦法忍住眼淚。
眼淚打溼睫毛,無聲地滾落,他被親得可憐兮兮的,眼角發紅,鼻尖也在發紅,可是自始至終,江倦都沒有表現出絲毫的抗拒。
這片潮溼終於讓薛放離觸及,他動作一頓,還是放過了江倦,可薛放離沒有與以前一樣,見了江倦哭就把他攬在懷中輕哄,他只是神色漠然地問江倦:“怎麼不推開本王?”
“被親得沒力氣推本王,你還可以咬本王。”
薛放離問他:“是被親得連咬人的力氣也沒有了?”
“還是說……你又忘記了。”
“不是的。”
江倦搖了搖頭,鼓起勇氣說:“王爺,我……沒想推開你。”
他以爲薛放離會這樣,只是因爲自己又在嘴硬,江倦努力安撫他:“王爺,你別生氣了。”
“上一次,我也不是忘了推開,我想給你親的。”
“是嗎?”
薛放離垂下眼皮,好似在聽他解釋,卻又好似沒放在心上。
見他這樣,江倦舔了一下被親紅的嘴脣,爲了證明自己真的想給他親,江倦主動環上薛放離的脖頸,青澀地獻來一個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