疲勞,侵蝕着每一寸的肌膚。
在高溫下流出來的汗水浸染了貼身的衣物和頭髮,大量流失的汗液當中含有的鹽分在太陽的暴曬和悶熱環境下蒸發留下白白的鹽花,鹽分的缺失與輕度的脫水症狀一併使得頭腦暈眩並且加深了疲憊的程度;無法妥善進行的三餐飲食,空腹加上馬上顛簸,缺少鹽分帶來的噁心和反胃感,疲憊、疲憊、疲憊。
厚實透不過氣的棉甲保護頸部的領子被翻了下來,但仍舊無法減少多少身上的悶熱感,原先不被當成一回事的板甲衣、武裝帶和武器加起來不到十公斤的負重,在如此疲勞的情況下也猶如千斤重擔,令人無法喘息。
但所有的這一切,都比不過長時間睡眠不足帶來的精神上的歇斯底里。
米拉已經記不清楚自己到底有多少天沒有好好地睡上一覺了。自從那日那些農民們莫名其妙地就高喊着衝下山開始襲擊自己一行人以來,接二連三的根本算不上是對手的各種連下級傭兵都不是隻是農民和獵人的普通人的侵擾,就一天也沒有停歇過。
技術優秀的人可以以一敵百,只要自己足夠強悍了,那麼不論多少的敵人也不會有畏懼——她也曾懷抱有這樣天真的想法,因爲一直以來在米拉的印象當中亨利的強大都是不可匹敵的,所以她就形成了數量並不重要的這種過於片面的固有印象。
但天真的少女忘卻了最初他們二人相遇的時候,在商隊旅行當中遭遇了西瓦利耶的重裝騎兵時亨利第一時間做出來的決定。固然裝備精良的重騎強大的殺傷力也是一個方面,但不論如何,當對手的數量達到了己方的數倍乃至十數倍的情況時,即便他們手中拿的全是棍棒石塊,也完全足以,形成嚴重的威脅。
亨利的知識儲備量,涉及的知識面之廣,是難以想象的。在米拉看來他幾乎沒有不知道的東西——但知識面廣闊是廣闊,在某一項的深度上面卻並非無人可以與他比肩。賢者通過自己關於地理環境土壤植物動物生態之類的知識能夠判斷出某處適合用來躲避追捕,本地的那些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在山林當中穿行的獵人們,或許沒有辦法像他那樣把一切分析得頭頭是道講出個所以然來,卻也擁有充沛的經驗能夠做出來相同的判斷。
他們如今的處境有些艱難,對方顯然是下過功夫調查過他們這一行人的。
少數精銳,單兵作戰能力極強——要針對這種隊伍,執行的作戰方案通常有兩種,第一種是派遣同樣的少數精銳,而第二種,則是以壓倒性的數量優勢將對方吞噬殆盡。戰亂的索拉丁地區貧窮的難民比比皆是,在教會擁有極高話語權的這裡,他們只要動一動手指,給一些甜頭,下面的人就會趨之若鶩。
——他失算了。米拉都能夠推測得出這一個事實,隊伍裡頭的其他人自然也是如此。
兩次與教會騎士隊伍的接觸,領導者都與膿包無異。第一次僅僅死去兩人的話,想必幕後的黑手還能用什麼理由給勉強隱瞞過去,但第二次直接滅掉了一整個隊伍,那麼肯定情況就是紙包不住火了。只要放那名指揮官回去,那麼東窗事發以後,那個幕後黑手就會陷入上頭的指責之中,自身難保。
這是亨利原先的預計,但因爲情況的不明朗,他們仍然選擇了隱蔽前進的方案,試圖躲過這幾天的風頭,等待那邊平息下來。以教會一貫的“發生了什麼事情就捂蓋子”的行動風格,這種醜聞他們怕是會立馬想要遺忘,所以自然就不會再有襲擊。
鬧劇一般的開場,因爲鬧劇一般的理由就展開了行動,雙方默契地裝成沒發生過一樣讓它過去,未償不是一種合理的選擇。
那名教會騎士領袖回去以後的那天晚上在篝火邊亨利就這樣地解釋了一切,他們一併順手從死掉的騎士那邊牽來的兩匹戰馬成爲了約書亞和艾莫妮卡的座駕,在身爲優秀導師的賢者和洛安少女的指導下兩人花了幾天的時間基本學會了如何騎馬——馬上戰鬥是另一回事,僅僅是趕路的話因爲這些經歷過精良訓練的優等戰馬十分聰慧的緣故,即便是雙目不能視物的約書亞也仍舊不會有太大的麻煩。
多了兩匹馬,行動起來的速度就要快了很多。潛藏較深一些的叢林注意蹤跡,確認沒有任何人追蹤以後過了好幾天的時間,判斷應該是風平浪靜了,亨利就帶着一行人一併從樹林當中重新走了出來。
而他們剛剛出來不到一天時間,就立馬遭受了襲擊。
並非賢者能力有限。在擁有的情報和反擊的力量都如此缺乏的情況下他的每一步都是經過深思熟慮的,即便是換了另一位擁有大量反追蹤經驗的戰士,恐怕會做的選擇也與他一般無二。
儘管如此卻還是落入了對方的圈套之中,唯一的理由就是這一次追蹤他們的那位指揮官,個人能力非常非常地突出。
在四人潛藏在森林當中躲過風頭的這一段時間,對方沒有派出任何的追蹤隊伍。這是因爲這位新的指揮官深知以這隻隊伍的優秀程度,不論派出的是如何強大的追蹤者,都肯定會暴露自己,並且反過來被埋伏,引起四人的警惕,從而無法進行下一步的埋伏與襲擊。
於是他或者她乾脆地就徹底斷絕了追蹤,但卻並非放棄,而是轉手在另一個方面上下手,大量地僱傭無業的本地和附近王國的農民和獵人,讓他們充當眼線。
所謂葉隱於林,一個根本就是本地人出身的傢伙混雜在一羣本地人當中,即便是身爲賢者的亨利,沒有讀心術,他也無法辨別出是普通的平民還是被僱傭了的眼線。只要走出去,一路上會遇到的人是無數的,他的黑髮加上米拉的白髮,本身就已經與本地人具有相當的差距,因此就算有人投來較多的注意,也不能就因此認定對方是被僱傭的眼線。
些許的大意,因爲之前那個幕後黑手所派出來的指揮官的無能而產生的安心感,成爲一場噩夢的開始。
那些裝備簡陋的平民襲擊己方一行人的事情透露出兩個消息,第一個,自然就是這一次襲擊部隊的指揮官,極具才華和能力的事實——畢竟能夠暗算得到亨利的人,在整個里加爾世界的範圍內,恐怕都是屈指可數的。
而這第二個事實,則是對方顯然仍舊是屬於“秘而不宣”的襲擊層次。
想來應該是那個身爲幕後黑手——很可能是一位地區主教——的人,拼盡一切再度把這個消息給壓了下去,然後孤注一擲地派出了又一支部隊,想要在一切徹底敗露之前,將這個醜聞給遮蓋過去。
他的愚蠢即便未曾碰面隊伍當中的幾人也都能夠體會得到,強行掰一個理由之後先斬後奏就想要把這件事情給糊弄過去,正常人運用邏輯思考的話完全無法得出這樣的答案,而值得一提的是在亨利將這一切全盤托出以後,四人的隊伍裡頭出現了一些小小的尷尬和沉默。
——原因,自然是與金髮少女的那個秘密有關。
“……”艾莫妮卡望着前方的約書亞,她已經一週以上沒有和紅髮的劍師說過一句話,這倒並不是因爲約書亞對於她保存的那個秘密有什麼激烈的反應。恰恰相反,正是因爲他只是以一如既往的平靜迴應了她,金髮的少女才感覺到內心中無比地糾結。
她不清楚對方到底是怎麼看待自己的,在這件事情以後,在艾莫妮卡看來就算對方是對着自己發脾氣之類的也遠比現在這樣沉默要好上許多——但約書亞從來都不是這樣的一個人,就好像當初他雙目失明而自己大聲號哭的時候卻仍然開口安慰自己一樣。艾莫妮卡此刻的內心無比地複雜,在她心目中約書亞是一個非常非常重要的存在,但正因爲如此,她才反而不知道如何開口。
——是說對不起嗎?
——我該怎麼辦?
——罵我啊,質問我啊,責怪我啊,不論如何,不要這麼溫柔這麼平靜地對待我啊!
——這不是,可以這樣平靜對待的事情啊!
試圖保守的秘密在未做好準備的情況下暴露給了自己最不想暴露的重要的人,而對方表現出來的平靜又像是自己在他的心中根本沒有一絲一毫的重量一般。
本就在長時間莫名其妙的被追殺當中產生的恐懼和擔憂的心理,持續地累積着。
她此刻的內心有多迷惘與痛苦語言恐怕是難以表達的,但眼下並沒有時間給她去痛苦和糾結。艾莫妮卡不是那種分不清楚什麼事情最重要二十四小時都要撒嬌要別人安慰的矯情的女孩,這麼長時間以來的經歷讓她早就學會了堅強二字的含義,因此強打精神,即便內心中十分煎熬,也絕對不會發泄出來影響到夥伴。
——他們現在陷入了對方的追蹤,一波接着一波的爲了報酬而來的貧窮的農民和獵人們追逐在他們的身後,即便擁有馬匹確實使得他們在速度上取得了一定的優勢,但面對彷彿無窮無盡的追兵,馬匹會累,人也會累。
紮營休息只有少數的地方可以選擇,深入密林是不可取的,索拉丁地區大量存在的野獸極其危險,並且越是密集的叢林當中毒物的尺寸和數量也越是龐大。加上行動留下來的蹤跡一旦選擇深入,勢必會面臨更加險峻的形勢。
而留在外頭吧,背風的地區,擁有廣闊視野的地區顯然是隱蔽的首選,但要滿足這些條件的地方十分稀少,並且經驗豐富的本地獵人也不可能不知道——但若是選擇更爲廣闊的其他地區,普普通通的本地農民,也都可以輕易地追蹤得到。
未曾謀面的那位指揮官,玩得一手好伎倆。
一切都在於節奏,當初警惕着在密林當中行動的時候,若是有人追蹤,因爲警惕,完全可以第一時間做出來反應,使用各種東西應對追兵。但當他們從林中出來了,放鬆了警惕以爲風頭已過,這個時候突然出現的襲擊,以及之後日夜不斷的騷擾,完全落入了對方節奏之中的一行人,就只能被動地在身體和心理雙方面的疲勞之中,逐漸虛弱。
——這就是對方指揮官的目的,如此的選擇恰恰證明了他們的行動在白色教會當中仍然屬於“違法”的存在,不被上層的官方所承認,仍舊是之前那個幕後黑手試圖派出來抹殺一切的隊伍。這一點算是不幸當中的萬幸,因爲倘若對方真的取得了上頭的支持的話,面對傾巢而出的白色教會的軍隊和騎士,即便是賢者,恐怕也無力迴天。
裝備低劣毫無戰鬥素養,除了對於本地環境的熟知以外一無是處的貧窮農民,自然不可能對他們這些技術和裝備都相當不錯的傭兵造成致命的傷害。但接連不斷的騷擾卻一再使得他們疲於奔命,最初被少得可憐的金錢誘惑而上來送死的二三十人給之後的農民們提了一個醒,可是在對方加大了報酬並且開始運用宗教影響以後,唾手可得的利益就蓋過了對死亡的恐懼。
物質上實實在在的回報,再加上宗教的影響,允諾他們能夠有更好的未來,能夠洗滌自己的魂靈。一傳十、十傳百,在亂糟糟地衝過來的頭腦簡單的平民當中只要有一個人高喊了一句口號,他們就會前赴後繼地成爲或許沒有真正的實戰能力,卻足以造成騷擾的免費士兵。
人類的從衆心理,是一種相當可怕的東西。而關於如何操縱它,如何操縱民心去達成自己所想要的目的,對面的指揮官給出了一個堪稱完美的答案。
虛弱,一再虛弱。
三餐無法飽食,處處不停的搜索,疲於奔命,只能得到極短時間的休息。即便因爲戰鬥力的差距無法像是正規軍隊那樣直接擊潰抹殺,但在騷擾當中不論是選擇逃命還是選擇戰鬥,都勢必會消耗本就無法得到充足補充的體力。
——這,就是這些大量而廉價的農民們的存在意義。
喘口氣,胸口和鼻腔都火辣辣的疼。長時間的睡眠不足,更別提沐浴清洗,整個人都有一股子病怏怏的感覺。頭腦在發昏,眼皮酸澀到難以忍受的程度,只要閉上雙眼,就會立馬沉沉睡去。
米拉自己的情況是四個人當中最糟的,因爲年齡的關係,她還並不完全適應這種奔波的生活。
洛安女孩感覺自己一行四人像是被魚鉤勾住的大魚,而那些農民和獵人就是魚線。在那位未曾謀面的指揮官的手中,就彷彿一位經驗老道的漁夫一樣,一再消耗着自己的體力。
最後,待到已經無力反抗的情況下,派出養精蓄銳的真正的殺手——教廷的護教騎士,一網打盡。
但或許這一切不會發生。
米拉強撐着疲憊的身體支了起來,她抓着自己的長劍尾部的配重球,做好了準備。
任人魚肉這樣的詞彙,並不適合我們的賢者先生。
亂糟糟的農民們此刻恐怕還在後面如同無頭蒼蠅一般地尋找着目標吧。米拉這樣想着,前方一陣輕微的馬蹄聲傳了過來,騎士板甲在熱烈的陽光下顯得無比耀眼,女孩嚥了一口口水,做好了準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