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哈——”
初春回潮大量的冷空氣使得氣溫再度驟降,天空是陰天時常見的灰藍色,口中呼出的氣息和身體因爲運動而散發出來的熱氣形成了淡淡的白霧繚繞在脖頸和頭顱的附近——米拉止住了呼吸,然後將手中尚未開刃的一手半劍置於腰側,沉穩斟酌瞄準之後搭配步伐以腰際中段平刺的方式向着對手擊出。
“盯!鏘——”火花四濺,一頭金髮的女爵士輕易地格擋開了這一擊,然後同樣沒有開刃的粗劍胚拍在了洛安少女的胸甲上,留下一道清晰可見的凹痕並且發出了巨大的“哐當——”一聲。
“沙沙——”女孩退後了幾步,她倆站着的這片在艾卡斯塔平原當中圈出來的不算小的操場是亞文內拉的騎士和軍士們的訓練場,除此之外自一年多以前北部的貴族和平民弓箭手們並肩作戰以來許多平民出身的人也會來到這兒學習劍術,已經明白王國單靠貴族階級是不可能打得過那些敵人的愛德華在與奧托洛帝國達成商業貿易以來所賺取到的利潤都並沒有像是其他典型的貴族那樣拿去揮霍和裝飾。
王子殿下自己的生活依然十分簡樸,他把資金投入到了建設訓練場和打造訓練用的武器和防具上頭,任何參軍的人不論是弓手還是騎士都可以在這裡學習並且請教前輩。
如此的行爲達成的效果是極爲顯著的,許多原本只會用長弓的亞文內拉平民如今也已經懂得了一些基礎的格擋反擊的技巧以及應當注意的地方還有如何與同伴結成最基礎的盾牆以增強彼此的生存能力,並且隨着這一舉措原本就已經在並肩作戰當中開始消散的隔閡也進一步地去除。
當初的西瓦利耶重裝騎兵正因爲瞧不起協同步兵而選擇甩開他們才被亞文內拉人打了個措手不及,有道是愚蠢的人只會對着犯錯的人大肆嘲諷,而聰明的人則會從中吸取教訓避免自己也犯相同的錯誤。作爲愛德華王子培養起來的心腹,這些曾與他並肩作戰的騎士和軍士們要說是亞文內拉這一代人當中最爲開明的貴族也並不爲過,因而他們絕不會像南部的貴族那樣大肆謳歌着與他們無關的勝利享受着實際上不屬於他們的戰果,而是謹慎地學習,即便是面對自己擊敗的對手亦維持有尊重試圖從中學習哪怕將其作爲反面的教材提醒自己。
這樣做的好處他們幾乎是立刻就感受到了,作爲人數遠勝於他們的羣體這些默默無聞的平民雖說絕大多數講不出來什麼大道理。但千百年來只在民間流傳的一些細微的智慧卻讓貴族們獲益良多,他們當中的許多人爲了學習也開始說起亞文內拉的方言,而作爲交流情感和互相學習的手段,在平日裡頭這片操場作爲友善比武的場地也總是人滿爲患——
只是今天這裡的主角並不是平日裡頭常見的渾身汗水臭烘烘的男人們,而是兩名同樣秀麗的少女。並且其中最爲引人矚目的還不是那位擁有爵位的貴族小姐,而是另一側一頭白髮的我們的小米拉。
——她的一頭長髮已經變成了齊耳的短髮,這在明娜看來是有些遺憾的,畢竟長髮飄飄或者扎着單馬尾小小隻的米拉是明娜固有的印象。如今身高已經超過了她又換成了短髮,雖說是她親手爲她剪的,但在這樣看着她連續擊倒了三個訓練有素的亞文內拉軍士,氣喘吁吁但仍舊英氣逼人地站在對面,不知爲何,明娜感覺有些悵然若失。
“還差一擊!爵士,可別因爲她是你妹妹就心慈手軟了啊!”格擋不力胸甲被命中了三次退場下去的軍士們在旁邊跟她倆開着玩笑,而明顯察覺出米拉的體力已經消耗了不少此刻反應已經跟不上的明娜果斷地出擊,一記長式突刺就朝着白髮少女的胸甲襲去,但經歷過不少事情的米拉卻沒有如同明娜預料的那般因爲措手不及而被擊中,她似乎爲這一刻積攢了體力一個大踏步的同時整個人單膝跪地通過放低身體避開了明娜瞄準胸甲的直刺橫過長劍就擊中了她胸甲的腹部——“哐當!”但金髮少女也並不是等閒之輩,在米拉尚未開始學習劍術的時候她就已經擁有一些基礎加之以這一年之內遭遇的數次衝突,明娜在受到攻擊的時候沒有絲毫的遲疑偏轉劍鋒就把劍刃橫在了單膝跪地的米拉的脖頸上。
“呼哈——呼哈——”一頭短髮之下因爲迴歸到光照不如草原那般劇烈的西海岸而重新變得白皙起來的臉蛋上紅潮陣陣,米拉大口大口地喘着氣,好一會兒纔開口說道:“我……輸了……”她這樣說着,然後整個人就仰面躺倒在了草地上。
“體力,仍然是弱項呢。”多雲的天空上幾乎見不到多少的藍色,但這清澈的景象依然令人感到身心舒暢。明娜在米拉的身旁坐了下來,而見到她倆比試已經結束旁邊的貴族和平民們也笑鬧着去到稍遠一些的地方繼續自己的練習和比試。金髮的女爵士這樣說着揉了揉米拉的腦袋,而白髮的洛安少女安心地閉上了雙眼,好容易順過了呼吸之後才長長地“嗯——”了一聲,也不知道是在回答明娜還是隻是因爲被她摸頭很是舒服。
“劍,還滿意嗎。”明娜問道,這是她倆在米拉和亨利等人迴歸了二十天左右以後前來這個訓練場的原因,之前在阿布塞拉洛安少女失去了自己鍾情的武器,雖然她並不後悔將其贈送給別人的事情,但不論如何她也還是需要重新打造一把長劍的。
製作她新的武器的人是亞文內拉北部數一數二的鐵匠,賢者在旅途當中製作她上一把長劍的時候所提出的那種鍊鋼和打造的手法實際上並不是只有他才知曉,貧瘠的西海岸常年戰亂因而知識都沒有辦法有效地傳播。但與奧托洛那邊的商人進行貿易活動以後這邊的鐵匠也懂得了類似的方法,只是知道如何去做是一回事,對於鐵礦的品質擁有不低的要求再加之以鐵匠的手腕和冥冥之中的運氣因素共同催生,要製作出一把如同之前那麼優秀的長劍,仍舊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看來是不太滿意了。”明娜很容易地就讀懂了米拉的沉默和臉上的小表情,不過不論如何她們現在也只能這樣子將就——外圍有些什麼聲音響了起來,人們在高聲喊着一些什麼。
“愛德華好像回來了。”明娜站起了身,然後拉住米拉的手幫助她也起來:“希望是好消息。”她這樣說着,然後兩人一同前往兵器架的位置把訓練用的胸甲和棉甲卸下,前往城主府的所在。
……
……
半個多小時後,聽聞愛德華所帶回來的消息的衆人都是一陣沉默,但即便目前的情況就已經十分嚴峻,亨利卻還是不得不跟愛德華把奧托洛帝國的事情一舉挑明。
“秘密行動部隊?雖然父王那邊確實是有跟我說過要放奧托洛的軍隊過來,我也猜測到帝國在搞一些什麼小動作,但是這不是徹底地介入盟友的國內事務了嗎。”王子殿下顯得有些憤慨,而會議廳裡頭的其他第一次聽說的人也都是類似的表情,包括查爾斯在內的幾位心腹意識到情況已經到了一發不可收拾的程度,互相打着眼色在思考着要由誰來提出那件事情是好。
“奧托洛那邊到底在想什麼啊,引發亞文內拉分裂的話對他們自己也沒有好處啊,我們現在明明還是結盟關係到底搞這些小動作是爲了做什麼——”顯然壓力巨大的愛德華抱着自己的頭不停地念叨着,一旁的明娜擔憂地看着他,而我們的賢者先生再度開口,以他那一貫的平靜又富有磁性的嗓音,爲迷茫中的衆人指點了方向。
“冷靜一些,王子殿下。”他說道:“奧托洛帝國玩得這一手,說到底,還是與你的父王離不開關係。”
“亞希伯恩二世,雖說遇事容易衝動且在個人能力上相對平庸,但到底是在王座上坐了三十多年的人。對於國民來說他或許是一位糟糕的國王,但就事論事的話,能夠在王座上坐了這麼多年沒有出什麼大問題的人,歲月所累積下來的觀察能力和智慧,也必然是有所存在的。”亨利就這樣當着一國王子的面像是在評價今天的天氣一樣評價着亞文內拉的國王。
“而他之所以不肯接受王子殿下的提案,以及做出來包括挑釁西瓦利耶這件事情在內的所有錯誤舉措,歸根結底,還是在於三個字。”賢者聳了聳肩,然後語調依然不緊不慢地說道。
“不在乎。”
他這樣說着,會議室內相關的人聽到這句話都愣了一下,之後就陷入了長時間的沉默之中。
以愛德華和查爾斯爲首的一系列亞文內拉貴族都明白亨利所言確鑿無疑,兩個世紀以來亞文內拉貴族都習慣了將人民的生命視爲無物的行爲方式,像是愛德華和如今的他們自己這樣會試着去爲人民着想的事情——不好意思,一次也沒有發生過。看看現如今仍舊頑固地觀望着的南部貴族就能夠明白了,與瓦瓦西卡這樣備受冷落又或者以商業爲主更加開明的亞詩尼爾爲主的這些北部地區不同,南部和中部亞文內拉權力中心所在的那些盤根錯節的大貴族愈是年長其內心中傳統的貴族式價值觀就愈是深刻。
人民的利益,王國的利益,領地的利益?這些東西他們都不在乎,因爲他們自出生開始就是貴族,就是高人一等的高貴存在,不需要去爲了人民爭取利益來獲得他們的支持。反而是利用人民來爲自己謀取利益纔是正確的思考方式——而作爲一國之主,亞希伯恩二世的思維自然就是這種方式的極致體現。
不論是謀取西瓦利耶的王位導致西瓦利耶入侵差點失去北部地區或者整個王國,還是如今在有威脅的情況下仍舊拒絕愛德華的提議,雖然擁有一定的智慧和思維能力但亞希伯恩二世仍舊做出這種舉措的原因只是因爲他是一個傳統的亞文內拉國王。
只看重自己以及王族舒爾法加家的利益,除此之外,一概不在乎。
“這也正是奧托洛人會選擇越過你,王子殿下,前去與國王交涉的原因。”亨利一針見血地指出了這一切並且開始分析奧托洛人的意圖:“你是一位聰明、年輕,並且以王族的標準來說相當出格的王子,因爲你看到了人民戰爭的潛力,你懂得什麼是真正對這個國家好的,而不是僅僅侷限於自己的利益。”
“這也是我會選擇幫你的一個很重要的原因。”亨利聳了聳肩:“但這可不是奧托洛人願意見到的,一個強大而統一的貴族和平民共同進退的亞文內拉?”
“要知道我們和他們僅僅是一山之隔,帕德羅西人若是佔領了西海岸通過格里格利裂口就可以鉗制奧托洛帝國。亞文內拉若是強大起來的話,奧托洛又要拿什麼去賭我們不會做同樣的事情?”賢者接着說道:“皇帝和國王的思維最大的區別就在於他們不會侷限於自己國內細小的利益而是看得更加長遠,奧托洛的那位皇帝陛下如同任何一位皇帝應該做的那般不打算賭這個可能性看亞文內拉強大了以後是否還能維持同盟的關係,因而他就果斷下手,試圖自己來操控這一切。”
“你的父王,與奧托洛結盟的這一年時間以來,做了很多令亞文內拉人不滿的事情吧。”他這樣說道:“我在路上看過很多了,偏向於奧托洛商人的事情。”愛德華點了點頭:“是的……就彷彿我們簽訂的並不是平等的盟約而是附屬關係那樣。”
愛德華嘆了口氣,他到了這一刻已經明白了賢者的意思了——或者說他早就明白,但卻並不想去承認吧。
“嗯,因爲在你的父王眼裡,亞文內拉這樣的小國能夠跟奧托洛扯上關係,最要緊的事情就是抱緊大腿以避免被對方甩開。至於獨立和平等——不論人民和國家如何,他也仍舊能夠坐着他的王座,這就是他唯一在乎的事情了。”
“而這正是奧托洛人所樂意看到的,一個平庸又沒有什麼野心充其量只想在帝國的庇護下搞一搞西海岸的小打小鬧,容易操作的領導者。相比之下擁有個人魅力懂得引領人民的王子殿下你,對他們來說就是相當危險的存在了。”
“事已至此了嗎……”愛德華臉上灰暗的表情顯露無疑,查爾斯和其他幾名王子的心腹面面相視但都不知如何開口。他們的心底裡頭都明白和平地商談已經是不可能的了,只是那到底是王子的親生父親,作爲亞希伯恩二世最爲重視的兒子愛德華和他之間的感情是十分親密的,若非如此他也就不會在明知道很可能會失敗的情況下仍舊南下前去試圖說服自己的父親了。
“……”查爾斯遲疑了一會兒,最終還是將眼神投向了亨利。
“王子殿下。”賢者開口,即便沒有查爾斯和其他人的督促他也依然會說出這樣的話語。
眼下這個小國正處於爆發前的最後一刻,若是愛德華不能下定決心的話,那麼半年之後亞文內拉這個國家是否仍舊存在,都是一個極大的疑問。
愛德華擡起了頭,看向了一臉平靜的亨利。
“這是一道艱難的選擇題。”
“出生成爲王族的那一刻,你就註定了必將要揹負這份責任和原罪。當攔在你的國家和人民面前的是你的血脈至親的時候,你只能選擇其中之一。”
他言至於此,再多說也無益,接下來的事情只能靠愛德華自己。
“……”沉默迴盪在會議室之間。
“唉……”許久許久,愛德華才發出一聲長嘆。
“……怪不得您會選擇去當一介傭兵浪跡天涯呢,先生,”他轉過頭對着亨利這樣說着,一年多以前那個雖然優秀但還有些浮躁的年輕王子在這一刻已經不見蹤影,他閉上眼睛長出一口氣然後重新站了起來。
在那之前還只是青年,轉過身就已經是頂天立地的男子漢。
在那之前還是王子。
轉過身,就已經是雄偉的亞文內拉與洛安聯合王國的國王。
——愛德華·艾特林·舒爾法加一世。
“召集所有人。”愛德華一字一句地開口說道。
“戰爭要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