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要說艾卡斯塔平原給人的印象是寒風呼嘯大雨連綿的潮溼春天的話,那麼以帕爾尼拉爲典型的帕德羅西帝國南方,不論是在這兒已經居住數年的人還是剛剛到來的人,都會對那燦爛的陽光和溫暖的氣候記憶深刻。
即便從氣候上而言已經是秋天,帕爾尼拉郊外的早晨也僅僅是變得更加涼爽了一些,令人不想從被窩裡頭爬出來,想要再多貪睡一會兒。
早早就冒頭的太陽打在這間郊外旅館二層向陽客房的窗戶上,爲了節省資金而使用的次品玻璃質地不勻還帶有瑕疵的表面令光線曲解折射,在地面上投下了斑駁又帶有一些青色的影子。
旅店提供的被褥被放在了地上,而已經早先爬起來的米拉正在整理自己的裝備和寢具,這些簡單的小尺寸單人旅行寢具是跟補給物資一塊兒在帕爾尼拉購買的。除了被褥之外她們還在旅館的亞麻牀墊上多鋪了一層薄布,畢竟這種廉價的郊外旅館是不可能有那個人力去每天清洗大量被褥的。這看似乾淨整潔的被子上面到底沾着多少髒東西,米拉連想都不願意去想。
不過據亨利所言,帝國南方的旅館還算得上是好的了。
由於氣候溫暖,這裡的被子大部分都只是羊毛內襯混合一層亞麻布製成的,相對輕薄所以清洗起來還容易一些。若是去到了更爲寒冷的帝國北方地區,那些厚重的一件就重達二十多到三十千克——這幾乎等同於一套全身甲重量——的防寒被子,連續使用長達四五年的時間都不洗一次也是常有的事。
賢者隨後聳了聳肩接着補充道:“這也是爲什麼深色系的熊皮和駝鹿皮會在北部大行其道的緣故,就跟那個著名的‘棕褲子’笑話一樣。”
常年在外旅行加上作爲傭兵和劍士的敏銳性,米拉已經養成了早睡早起的習慣。比起懶散而又對於周遭環境全無察覺,她更願意提早做好準備以防不時之需。儘管在真正遇到情況時許多準備往往派不上用場,但做好了準備卻用不上,也總比需要用的時候手忙腳亂卻什麼都找不到要好上許多。
傭兵、冒險者是一個高風險的職業。
儘管由於亨利的個人能力十分出衆並且他們二人也相當幸運,在之前得以獲得大量的資金以至於在裝備和日常衣食住行之餘還足以購買書本進行學習,但其實大部分的傭兵都是貧困潦倒的。
細細想來也是如此,若非貧窮,又有誰會願意去從事這種刀口舔血的生計。
即便是米拉跟亨利,在到達了帕爾尼拉以後購買書本,武器裝備,馬匹,平板車以及一些基礎的物資以後,他們二人的存款也已所剩無幾。雖然戰馬和馬車還有武器之類的可以持續使用很長時間,但若是遇上了嚴重的問題,被迫要放棄馬車和馬匹的話,他們勢必就會遭受極大的損失。
而武器更是如此。
一把優秀的長劍造價絕對不便宜,米拉手中的這把就花了一個半金幣的價格,而亨利的那把由於尺寸的緣故更貴。雖然這與他們在帕爾尼拉的上街購買分不開關係,若是跑到了郊外鄉下的個體鐵匠那兒價格應該能夠壓到一個金幣以下,但相應的質量也會下降許多。
一把可靠的,不會砍中人或者格擋一下就彎掉甚至斷掉的長劍至少要花一個藍牌傭兵大半個月的收入來購買。這還是以好的行情和穩定的收入來計算的,而傭兵們還需要衣食住行等等各種日常開支,許多人還喜歡在空閒的時候小斟一杯或者玩一把賭博。實際上以普遍的藍牌傭兵水平,他們一個季度兩三個月的時間能夠攢到足夠的錢來定做一把長劍,就已經算得上是擁有良好的自控能力懂得理財了。
而這樣的長劍可以使用多久呢?
——具體看情況。
如果傭兵接受的任務是去攻擊那些手無縛雞之力,缺少防具手中也僅僅只有簡陋農具的農民的話,那麼他的武器頂多只會砍鈍了,之後重新打磨就行。
但如果他是面對全副武裝的正規軍,或者其他一些技術高超的傭兵,和可怕的盜賊的話。一場激烈的戰鬥,對着盾牌,護甲和對手的武器磕磕碰碰下來,這把劍很可能就會佈滿鋸子般的缺口,變得無法修復。
劍也好,如同盾牌和護甲之類的防具也好,實際上都只是消耗品。爲了生存下去,傭兵們需要良好的武器。而爲了保護自己的武器不用花費大價錢去維修或者重新制作——以及更重要的,保住自己的小命——他們又對於那些報酬更高危險性也更大的任務需得小心謹慎。
不謹慎者,對自己力量過分自信者,大部分都已經躺在了地上變成了花肥。而這些倖存下來得以晉升到高級的老練傭兵,不提技術,其實大部分之所以能活下來還是因爲對於局勢擁有一定的判斷能力。
但這也正是他們貧困潦倒的原因。
有道是富貴險中求,但能夠登頂擁有一定財富的傭兵少之又少。除裝備維修製作所需要的大量金錢以外,這個時代高昂到嚇人的醫療費用也是他們貧窮的原因。對於刀口舔血的傭兵而言受傷是常有的事情,而在泥濘的戰場上身體出現開放性的傷口意味着飽含細菌的泥土和衣物防具碎片會進入到你的身體之中,隨之而來的發炎潰爛以及發燒等症狀每年造成的傭兵和其他戰鬥職業者死亡的比例高達總數的七成,其他還有一成是死於酗酒過度或者打架鬥毆抑或溺死之類的意外,實際上真的在戰場上“死得其所”的傭兵和騎士們,只有二成不到。
被劈中臉部,丟掉了一隻眼睛;被砍斷了手,被砍斷了腳。這些戰場上非常常見的**創傷,令傭兵們即便是倖存下來也會失去自己的價值,無法再從事這一賴以爲生的行業。
米拉整理着自己的裝備,然後看着由於一日奔波和激動而十分疲憊,直到這會兒還在睡懶覺的瑪格麗特,不無感慨。
如同白髮少女自身這樣的已經算得上是混得比較好的傭兵了,但即便是她和亨利也仍舊不能肆意花費,這也是爲什麼他們在被分配到的時候明知道麻煩但仍舊會接取這個任務的原因——它的報酬更高,並且危險性比起其他需要明確戰鬥的相對低上一些——或者正確一點描述:這個任務的危險因素是可以被規避的。
傭兵和冒險者這種職業遠遠不是書上描述的那麼光彩又富有激情的,事實上許多身體健全的傭兵都會攢錢,像是之前遇到過的那個領航員一樣,在擁有足夠的資金以後就轉行自己開設一間小店再從事其他的行業兼職。
“抽身離去,趁你還能。”這句話語是流行在傭兵業界內部那些老前輩的循循善誘,而已經成爲了傭兵不短時日的女孩自身對其也是深有體會。雖然她現在是堅定意志要循着這條道路一直走下去,但這是在明白了所處環境有多艱苦以後仍舊下定了決心的堅持。相較之下,出身貴族,養尊處優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瑪格麗特,卻由於嚮往着小說中主人翁的那種冒險,就想要出來闖蕩體會一番。
要說米拉心中沒有一絲不平衡,這是絕對不可能的。
含着金鑰匙出生,卻對於自己擁有的美好不自知。只因嚮往那種浪漫的冒險,就想要實際來上一場。但她的思維模式仍舊停留於貴族那種“用錢和權力什麼都能買來”的高高在上,所以所謂的冒險實際上也只是花錢僱傭了保鏢護衛的“郊遊”。
這種小兒科的理由,天真的想法,只因爲有錢所以就可以隨意實現。
“唉”白髮少女的一聲長嘆之中,擁有的複雜情感千言萬語難以形容。
“早上好”興許是動靜驚醒了她,睡眼惺忪的瑪格麗特總算是爬了起來。她一頭捲髮亂糟糟的,平日在府上總有女僕一早就會幫她打理,此刻到了外頭就只能隨意披散。
貴族小姐顯然並不像她看起來睡得那樣香,畢竟只是郊外廉價旅店的硬板牀,在木板上面簡單地鋪了一層麻布除此之外別無他物。相比起她家中做工精美的柔軟大牀,這簡直令人渾身痠痛。
再加上即便鋪着一層薄布作爲隔離仍舊不斷襲來的過往旅客的酸臭體味,她這一夜休息過後,一時間反倒是覺得更加地疲乏。
“汝你、你精神真好呢。”來時的路上多少也已經注意到了自己措辭的不妥,瑪格麗特有意地改爲用通俗拉曼語說話,但她認知當中的所謂通俗拉曼語也是來自於冒險小說,實際上和書中描述的裝束一樣也透着一股怪怪的味道。
所以顯得有些諷刺的事實是,分明是異鄉人,剛剛踏入東海岸領土不過十日的我們的洛安少女,反倒成爲了這位土生土長的拉曼貴族小姐的拉曼語導師和對話練習人。
這真是一場各種意義上都獨一無二的旅途——米拉在心中翻了一個小小的白眼不由自主地這樣想到。
“習慣了就好。”儘管對於對方天真的想法有些意見,但知曉這只是高高在上的貴族小姐不食人間煙火的環境所致,加之以對方並不傲慢的性情,米拉對於這位同齡委託人並無多少牴觸的情緒。
不過她本性就是如此,興許是與賢者日夜相伴耳聞目染沾染了他的那種平靜淡定的氣息吧。即便是面對一個咄咄逼人的傢伙,女孩也不會逞口舌之利立馬嗆回去,而是選擇以冷靜和理智迴應。非要說的話,她對於瑪格麗特,還是無奈的想法多上幾分。
“嗚~~嗯~~”黑色捲髮的貴族小姐在牀上伸了一個大大的懶腰,窗口處的陽光藉由玻璃反射使得整個房間內部都亮堂堂的。她習慣性地伸直了手,然後立馬反應過來自己已經不是在有女僕爲她更衣的宅邸當中。在左右觀望了一下週遭的環境之後,瑪格麗特的矚目點落在了手腳麻利地整理着物資的米拉身上。
白髮少女正在安排自己隨身的行囊,昨天趕着出發預先買好了這些東西但都只是胡亂地堆成一團。亨利在這種地方上面表現得相當隨意,他們二人第一次見面的時候賢者也是一身如同乞丐一般的裝束。因而隊伍當中負責把物品根據使用頻率和體積排列收入包裹當中這件事從一開始就是由米拉負責。
瑪格麗特盯了她好一會兒,敏銳的洛安少女自然注意到了她,但就在她以爲這位貴族大小姐是想要她幫忙穿衣服時,瑪格麗特再度顯得興致勃勃——但同時卻又笨手笨腳——地開始模仿米拉的動作,自己整理衣着以及裝備和武器。
“”這一細節讓米拉對她的印象多少有些改觀。
即便是天真的大小姐又有何妨,至少她是個善良又勤奮的好孩子。
“不是這樣穿的,還有,你在吃早飯之前就把皮甲穿上的話,等下會太熱的,等上了路再穿。”看着她笨拙的行動,米拉總算是忍不住開了口。
而在她們的門扉之外,聽着裡頭交談的聲音,正擡起手準備敲門的亨利聳了聳肩,當先獨自一人走到了樓下。
在這之後兩名少女又花費了10來分鐘的時間才整理完畢,賢者這時已經吃完了早飯,正端着一杯熱騰騰的柚子茶坐在旅店外圍的長椅上休息。
這種添加了少量蔗糖的飲料在帕爾尼拉很是常見,它具有的解酒消食作用對於常年把酒言歡的水手和傭兵而言是一劑良藥,因而絕大多數的旅店都會有所提供。
儘管由於成本問題這種廉價旅店的柚子茶通常會兌很多遍水,但擁有一點甜味和柚子清香的它仍舊是備受推崇的早餐飲品。
身後“噠噠噠”的輕快腳步聲響起,米拉和瑪格麗特也來到了吧檯前方購買早點。賢者品着帶有淡淡清香的柚子茶,回過頭瞥了一眼第一次品嚐這種廉價餐點的瑪格麗特。
貴族小姐對於這些並不精美的早點顯然不是那麼地中意,她在入口的一瞬間眉毛都緊緊地皺在了一塊兒,但看着桌對面的米拉麪不改色地一邊迅速解決早餐一邊還在閱讀學習,她也深吸了一口氣,開始大口大口地吞吃了起來。
早晨的陽光灑遍大地。
逐漸變暖的清風吹過,店門口木製臺階旁生長的向日葵和雛菊隨風飄搖。
亨利再度品了一口淡淡的柚子茶。
一切和平又安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