稍稍瞭解東海岸歷史的人,都知道拉曼文明的興起與東海岸星羅密佈的水道有密切聯繫。而在統一併建立起帝國之後,拉曼人也仍舊相當重視水上運輸。這一傳統一直延續到如今的帕德羅西帝國時代。跨越千年光陰建立起來的港口和造船廠數不勝數,其中有相當一部分在國家內亂之際被荒廢,但時至今日保留下來並有所發展的港口與海上運輸業也依然無比繁榮。
得益於此,一般的東海岸旅人若是想要出行,最經濟也是相對更便捷的方式便是搭乘渡輪。
陸路交通七歪八扭不說,還常有盜匪與魔獸野獸伺機而行。儘管“凡恩-蒂-拉曼尼亞”——這意爲“拉曼的血管”的石鋪大道在多年前就已經四通八達,但那顯然更加適合內陸地區遠離內海的人們使用。
水路運輸是成本最低的一種運輸方式。不論是多麼健壯的馬兒,能夠拉的貨物重量都是有限。加之以地形的七歪八扭,上下坡之類各種影響,遇上了山丘或是戰亂的話還得要繞道,不論是耗費的時間還是一次能夠運輸的貨物總量,都遠不如從港口之間點對點來往的船舶。
帕德羅西與南境城邦聯盟的財富流通,建立在波平浪靜的莫比加斯內海討喜的航行環境,與這些壯觀的大型帆船之上。
而這些大型帆船要航行,則需要數量龐大的划槳奴隸。
——這便是我們的洛安少女在上船之前所看到的一幕。他們是從另一側的一條小道被人引進去的,一共有一百餘人,全都是壯年的男性,皮膚因爲常年呆在船底未能接觸到陽光而顯得有些蒼白,因爲天氣燥熱的緣故每個人都只穿着一條破破爛爛的亞麻短褲。蒼白的皮膚讓鞭痕與髒污顯得更加醒目,他們踉蹌着腿腳帶着雜亂的鐐銬碰撞聲從另一側走過。
那是旅客和商人們不會被允許前往的區域。
與被帝國人視爲野蠻的“維斯蘭”也就是西海岸地區,你可能會在大街上看到奴隸走來走去的情景不同。南境城邦聯盟以及帕德羅西帝國這些“正統”拉曼人,因爲對於千年傳承的文明骨子裡有一股自傲的緣故,很是講究階級與忌諱。
這也是爲何當初到來的時候米拉沒有能夠看到這一幕的原因,人們似是約定俗成一般,對這種場景視而不見。儘管知道存在,但這座城市的管理者以及各行各業的人們卻都發展出了一套嚴格的地下規則,將奴隸們的行動與光明世界切開,避免被新來的訪客看到這種“髒眼睛”的東西。
甚至就連關於他們的稱呼,都是有忌諱的。
在划槳奴隸的行列全部上船以後,米拉聽到旁邊兩名這艘船上的水手在說着什麼“拉-扎佛拉上船了,可以準備出發了”——因爲這是她不常用的拉曼語,女孩在腦海中搜尋了好一會兒纔想起來這個詞的意思。
“壓艙物。”
除淡水流域偶爾會有的平底內河船舶以外,大型遠洋艦船的底部都是穹頂型的。以中間一條龍骨隆起而兩側向上弧形延伸的形式構築。而這種做法若是空船的話,在水面上就會左右搖擺最後直接翻船,因而需要在艙底填有重物,讓艦船有一定的吃水深度,才能保持穩定。
若是船沉了,這種填在艙底的重物自然也伴隨着船舶一塊沉入海底。如此的名詞用來稱呼划槳的奴隸,可謂恰如其分。連逃命都沒有辦法,連人都算不上,甚至比起船上運輸的貨物都要缺乏價值,僅僅只是作爲艦船上的一個部分而存在。
“......”一時之間,她忽然產生了一種莫名的無力感。
不平的事存在是難免的,但若是所有人都將其視爲理所當然,甚至已經就這樣生活了許多許多年,都發展出來一套相應的體系,以至於稱其爲“不可動搖的傳統”了——
要如何改變這一切?即便有這個想法,卻也如登山者仰望着西海岸的坦布爾山脈延綿不絕的千米高峰一般,僅有一種手足乏力,無從下手的感覺。
想不通的事情就不去想,一如既往,這是米拉所擁有的優點。
給不出答案是因爲自身的能力還有所不足,若是繼續前進繼續歷練的話,也許將來的自己就可以給出這個答案了。她這樣想着,緊接着就聽到船上的水手連續吹響了三次號角。
“嗚——嗚——嗚——”肺活量十足的他緊接着高高舉起紅白色的小三角旗打着圈兒旋轉並高聲大喊:“旅客們商人們,放下手頭的東西,收拾好隨身物品,都準備上船了。”
他這樣喊着,在船舶下方各種流動小賣部吃吃喝喝的人們都是收拾了東西開始往這邊走來。而兜售這些路邊攤的商家則是推着小車朝着下一艘船的方向走去。
密密麻麻穿着各式服裝的商人、旅客還有傭兵們登上了岸邊帶有樓梯的棧橋。這艘船遠比當初米拉和亨利乘坐的從亞文內拉過來的船要高大,所以上下船的時候也必須通過棧橋而不是直接放一塊板子就行。一些比它還要更大的船則會先將人員以及貨物轉移到小型船舶,再運輸到港口。
不過對於東海岸第一大港帕爾尼拉而言,大到她最高的棧橋都夠不着的艦船,也就僅有當今的皇帝陛下和幾位親王出行時的皇家旗艦了。
“給。”我們的賢者先生也在人羣之中,他手上抓着用乾淨的亞麻布包裹起來的捲餅,熱騰騰的捲餅剛遞過來就有一股好聞的番茄肉醬香氣,洛安少女接過了它,然後大大地咬了一口。
“噗——”周遭的旅客當中有人不懷好意地笑了出來。米拉撇過了臉用眼角餘光瞧了一下,那人年紀約莫二三十,一幅典型拉曼商人的打扮。雖然年輕,但從發出恥笑這點來看應當是一位航海的老手。
帝國民間有一個著名的關於流動小吃攤子的笑話叫做“循環利用”,講的是小吃攤主用香氣誘惑來往旅者,而當人們吃飽喝足登上搖擺的船舶以後,往往會因爲暈船等緣故扒在圍欄上對着大海嘔吐。這些嘔吐物就被海里的魚兒搶食,最後這些魚兒又變成了小吃攤上的美味,如此達成自然循環。
這一則故事具有拉曼式的隱喻諷刺,而經常出海的人也都是養成了在登船前不吃太飽的習慣。這個年紀不大的商人顯然是有些幸災樂禍,因爲外表年齡的關係而直接就將我們的洛安少女當成了一個第一次登船的新手,但當她轉過身來露出腰上醒目的橙牌以及胸口的秘銀胸針時,他的表情又立刻變得訕訕了起來,甚至於有些巴結的味道。
這是帕爾尼拉這些拉曼人的品行當中,米拉最爲討厭,卻也是最爲常見的部分。
典型的拉曼年輕人都擁有這種帝國式的驕傲,在深入瞭解別人之前就因爲淺薄的外表認知而妄下結論鼻孔看人。動不動就覺得別人是蠻族,是未開化的低賤的傢伙,即便是商人也只是看似熱情,實際上內心裡卻是拒人於千里之外。
除此之外這些傢伙變臉的速度也是飛快,原先滿面嘲諷又高高在上,一旦他們發現了你實際上有些財力或是實力,又立刻會變得低聲下氣,十分有禮地想要過來巴結以獲取某些利益。
——巴結、禮貌,但卻仍舊並非真正可以交際往來。
帝國人的驕傲深刻入骨,這是毫不誇張的形容。作爲外來者,而且是有白髮這種醒目特徵的異鄉人,也許因爲金錢或是實力的緣故他們會顯得禮貌主動靠近,但在內心裡卻仍舊是認爲你低他一等的。
這種深深藏在靈魂深處的鄙夷在大部分帕德羅西的青年身上十分常見,他們總以千年傳承自居,雖然逐利而行,卻總認爲自己是高貴而正統的。他們會利用對方比自己優秀的地方來獲取利益,在表面上禮貌十足,內心裡卻總是認爲異國他鄉的人不過是“有錢/有實力沒文化的蠢蛋”。
保守着傳統,認爲階級關係不可違逆,對帝國上流貴族點頭哈腰,對自認身份比自己更低的外國人或者奴隸就顯得鄙夷又排斥。
沉浸於帝國威能不可撼動,國民驕傲永存的美夢之中。
即便是在帕爾尼拉遭襲的事情僅僅過去幾個月的時間,身處這仍舊能夠看得到衆多戰火痕跡的都城之中,他們卻也對於這一切。
是視而不見的。
平民如此,帝國高層的貴族又何嘗不是。
帕爾尼拉平復了整整一個月之後,帝都和附近鎮守的方面軍才姍姍來遲,在吃飽喝足並且討要了一部分的戰功以後,他們就轉過身回到了中部地區。
這只是一個不起眼的小波瀾而已,被視爲掌上明珠的帕爾尼拉遭受了襲擊那又怎樣?不是已經收復回來了嗎,那麼重要的還是這份戰功該如何劃分,來爲自己的履歷增加幾分色彩。
帝國是不會被打倒的,這種襲擊也只不過是微小的意外。有着千年以上正統傳承的國民過去就是如此地驕傲,從今以後也依然會這樣地驕傲下去。
沒有人能撼動得了,因爲帕德羅西是如此地強大。
多麼荒唐。
又可笑的人啊。
明明長着眼睛,卻視而不見。
明明有着耳朵,卻聽而不聞。
一味地保持着傳統,維持着階級,沉浸在一切都永遠不會改變的美夢之中。
慘痛的襲擊敲響了警鐘爲所有的仇恨帝國的人豎起了鮮明的戰旗,可就在這兒,就在這同一個地方,就在這小巷裡頭廢墟下依然可以找得到慘死屍體的這座城市。
絕大多數人卻都好像一切都沒發生過一樣。
“這個國家,是不是要出大事了。”在棧橋撤去的一瞬間,米拉把吃完捲餅的麻布折了起來,然後用亞文內拉語輕聲這樣說着。
旁邊的亨利不置可否,只是望着遠處在陽光下依然反射着光芒的帝皇雕像。
“嘿——喲——嘿——唷——”水手們轉動着絞盤把粗大的鐵錨從海里收起,位於最下層的奴隸們在監工的指揮下划起了大槳,巨大的商船開始緩緩地朝着港口外面駛去。
明娜直到他們這艘船離去的時候也沒有出現在港口前來送行,這位亞文內拉的女爵士因爲帕德羅西欲來的動盪而忙得焦頭爛額。王國那邊將要如何處理與帝國之間的關係,要知道亞文內拉過去可是和帝國這邊也有過一些衝突的,雖然因爲不是一個等級的對手所以沒有被放在眼裡。但眼下在那些南方諸國以及矮人,很可能未來還有帕洛希亞高地的少數民族都會加入反抗帝國行列的這種時間點,亞文內拉又到底要如何是好?
錦上添花顯然是不如雪中送炭來得妙的,儘管明娜作爲特使與瑪格麗特家也既是帕爾尼拉的城主府關係更爲親近,但國與國之間只有利益沒有友誼,而且至今帕德羅西帝國的高層都沒有要理睬這個小王國的意思。
明娜努力了半年以上,也僅僅是與帕爾尼拉這座城市建立了基礎的商貿關係。帕德羅西帝國的高層,那位皇帝陛下以及那些高級貴族,只怕是連聽都沒有聽到過這個渺小的王國。
儘管開頭的時候算得上是順利,但在帕爾尼拉以外的地方卻是毫無進展。明娜和亞文內拉的長弓手們在魔女災害和帕爾尼拉遭受圍攻時做出的努力,城主府也已經有所上報,但顯然這種“理所當然”的事情,帝國高層那邊是不放在眼裡的。
繼續試圖和帕德羅西搞好關係,很可能也會和一直以來那樣只是石沉大海。而若是能在南方諸國這些襲擊者尚且起步的時候予以支持,雪中送炭的話,這份恩情以及建立的關係,顯然會穩定得多。
可話又說回來了,帕德羅西人的自豪並不是完全的一葉障目,他們確實足夠強,一旦整個國家上下反應過來進入戰備狀態,能夠發揮出來的能量也是驚人的。
該站在哪一邊好。這個問題不單擺在明娜的面前,也同樣擺在了瑪格麗特的面前。
昨日贈送胸針過後,貴族小姐就回頭開始忙起了自己的事情。
王國的前路;帕爾尼拉這座城市的前路。
以及,擺在這會兒已經遠在帝都的康斯坦丁面前的,帝國的前路。
這三個問題如纏繞的絲線一般糾纏不清,而他們要如何做出選擇,卻也是自己的事情了。 Wшw •ттkan •co
若是要歸根溯源,前去觀看思考的話,他們之所以會走上如今這條路,做出如是的選擇,與我們的賢者與洛安少女都分不開關係。
因爲某些影響,某些耳聞目染,而終究做出了某樣選擇。
若是他們不在的話,也許一切的走向都會變得完全不一樣。
但也只是到此爲止了,選擇已經被做了出來,接下去的路他們應當要自己去走。
正如米拉和亨利也將要走上的那條道路一般。
長久以來的某個謎團,將要被揭開了。
“預備——”
船槳被收了起來,劃出了避風港的商船上水手們整齊地做好了準備。
“起帆!”
“譁——!”
巨大的白色帆布被麻利地拉開,水手們緊接着把粗壯的麻繩在絞盤上捲了又卷,而離開了避風港以後直直吹來的風立刻讓船帆整個鼓了起來,龐大的艦船在自然之偉力下開始朝着前方邁進。海鷗在天空中翱翔,碧藍的海面一望無際,在遠天相交的地方分不清楚哪裡是海哪裡是天空。
往西望去,在海平面以下的地方,是遙遠的西海岸,是遙遠的亞文內拉,想必此刻的艾卡斯塔平原上一定也吹着沁人心脾的風兒。
而往北部看去,在人類的眼睛所無法看到的地方。
那裡是此行的目的地,位於冰天雪地之中的,極光與湖的國家。
亨利的故鄉。
蘇奧米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