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你從亞文內拉北部的邊境線出發一路往南前進,那麼你會發現它越往南去,山勢越是平緩的同時,氣候也愈加地溫潤。這種平和又溫潤的氣候在來到作爲王國商業交通中樞的艾卡斯塔平原時達到了頂點。
如詩如畫的景色讓坐落在艾卡斯塔平原中心點緊鄰發源自此地的加爾里爾河的亞詩尼爾城被學術協會評價爲‘世界上最適合居住的五十座城市’之一的同時,也獲得了諸如‘金山城’以及‘永春之地’這樣的美名。
若從上空俯視,作爲王國命脈的這一交通重鎮連帶周遭的景色看起來會像是一張不那麼規整的蜘蛛網。四通發達的山路將更靠近坦布爾山脈的邊遠狩獵小鎮聯繫起來。而藉由它們,獵人、傭兵、冒險者和行腳商人們將自己所獲得的零碎東西運送到亞詩尼爾,出售給駐紮在此地的大型商會。
每三個月一次,收集到足夠素材的商會便會聚集在一起派遣出大型的聯合馬車隊。將這些從各類魔獸身上獲得的帶有魔力的物品;珍稀的藥用和魔法植物;魔獸幼崽和卵、生產物以及各種各樣的礦石運送到更爲廣闊的地方。
多個商會的聯合馬車隊龐大的人數極大地提高了旅途的安全性,因此許多想要前往他地的旅人也大多都會選擇等到這個時候和商會的車隊一起前進,不少的商會也都會選擇再帶上兩三輛載人的馬車,收取旅費再賺一些外快。
而除此之外,這趟耗時長達半個月的旅途所必要的護衛對於許多人而言也是一個絕佳的職位。
各大商會通常都有着自己的護衛隊,但將護衛隊一分爲二,一半留守商會本地另一半護衛車隊以後,人數上面就顯得有些捉襟見肘。但三個月一次的頻率決定了假如爲此擴充護衛隊增加人數的話,養活這些平常的日子裡頭沒事幹的閒人又會多出來一大筆的開支。
精於計算的商人們自然不會犯這樣的錯誤,因此以日爲計頒發比通常護衛任務更高的薪水,同時提供簡單食物這樣的薪酬方案就被制訂了出來。
雖然只是簡單的蜜糖烤麪包,但勝在分量十足,而且味道也比大部分冒險者和傭兵常年食用的黑麪包要好上許多——
用一句傭兵和冒險者之間的俚語來講的話:黑麪包是死硬的木枕頭,而蜜糖烤麪包,則是散發着香味的天鵝絨枕頭。
總之都是枕頭。
話歸原處,擁有十分不錯的枕頭(劃掉)食物供給以及可觀的薪水,而需要做的僅僅是在那些絕大多數情況下碰到這個人數就會跑了的盜賊偶爾腦抽了決定攻擊的時候上去戰鬥。這極其優渥的條件讓許多駐紮在亞詩尼爾城的有名傭兵團成爲固定護衛隊人選的同時,絕大多數剛好在本地的零散冒險者和傭兵也都擠破頭想要獲得一個名額。
這其中想要混口飯吃的無能之徒數不勝數,但商會的人並不是來做慈善的,他們花錢爲的是安心。就算沒有什麼事情發生你也必須證明自己有足夠的實力才能夠加入。
最簡單的證明手段自然就是測試,而測試內容也極其簡單粗暴:無防具木製武器對打,不受傷並擊倒三個以上的對手便算合格。
這個測試一般在商隊出發之前三天的時候展開,任何人只需要簡單地報名便可以參加。
隊伍不算小,也不算特別大。嗯,至少就我們的兩位主人翁站着的這片區域而言,略微估算的話,大概在一百人上下。
亨利和米拉參加這個測試的原因非常非常簡單,也非常非常普通。
——他們沒有錢。
是的。自稱賢者的男人在帶着年幼的白髮女孩兒從小鎮那兒離開不久,他們便驚喜地發現了這樣的一個事實。
全部存款只剩下一餐的伙食費,住宿費和其餘的各種各樣的開支全部必須讓米拉動用她的存款這件事幾乎讓白髮的女孩兒之前對亨利產生的一絲絲敬畏埋到了谷底。
而僅僅是一個女僕並且還是小孩子的米拉顯然也不可能是什麼腰纏萬貫的富翁——因此我們就有了眼下的這一幕。
“賢者先生真是個糟糕的大人呢”洛安人的嬌小少女用鄙夷的眼神看着亨利這樣說道,這句話現在幾乎成爲了女孩的口頭禪。她時不時就要把它拿出來說一說表達一下對亨利的鄙夷——大部分時候是和金錢相關的,不過今天米拉講這句話卻是另有所指。
正如同任何繁華城市的繁華地帶,前往商會測試所在地:亞詩尼爾北城區的武器試驗場的這一路上,數量不算少的流浪漢和乞討者遍佈沿途。
來往的人大多都只是匆匆路過,即便有善心施捨,也只是隨手一拋。
唯有生活經歷有別於大部分普通人,深刻明白這種渴望被幫助卻一直都遭遇冷眼的感覺的米拉頻頻側目,將她已經乾癟的小錢袋攥得緊緊的。
這一切走在一旁的亨利自然是沉默地看在眼裡,花費一些積蓄換下了不方便旅行的女僕裝的米拉穿着簡單的少女服飾,她刻意買了一個帶兜帽的坎肩只爲了遮擋住那引人矚目的白髮,然而不論她戴上多少次,都只會被亨利一把摘下。
因爲這個舉動而感到煩躁的女孩兒氣鼓鼓地望着他的同時,心底裡頭也不免有一絲莫名溫暖的感覺。
也或許正是因爲這種感覺,當她終於忍不住想要上去幫一個看起來比她還小的,正在乞討的女孩子時。亨利阻止她的舉動,纔會讓米拉這麼生氣。
“賢者先生真是個糟糕的大人呢”米拉瞪着她耀眼的藍色眼眸這樣對着亨利說道:“你的同情心難道在幫我的那一次就全部用完了嗎”
“明明她、明明她也……”
白髮的女孩兒垂下了頭,這是她不開心時的表現。真是個好懂的傢伙,亨利這樣想着,但依舊沉默。
米拉所指的那個在街角存在的乞討女孩他不可能注意不到,不同於白髮女孩所認爲的忽視,實際上亨利看到的遠遠比她更多。
但也正因如此,他纔會選擇阻止米拉。
那孩子有着一頭髒兮兮的金髮和破敗的白色衣物,赤着的小腿和腳上佈滿了在粗糙的石質地面上常年行走產生的傷疤和血痂,纖弱的肩膀和上臂在骯髒的表面下依稀可以看出一些相同大小的長條形傷痕。
她捧着一塊木板,上面寫着自己的名字:拉維妮婭。並且還用西海岸民間廣泛使用的非正式文字符號寫了一小段故事。
故事的內容觸動了米拉,或許還有其他的一些人,因爲女孩乞討得來的錢幣遠遠要比其他乞討者多得多。悲慘的故事總是能夠引起他人的憐憫,但對於白髮女孩而言或許並不止於如此,亨利看着依舊氣鼓鼓的米拉這樣想着。
洛安人在社會上的待遇讓很多米拉這個年紀的孩子變得異常早熟,不像上一代的人曾經體會過國家存在時的繁榮和衛國戰爭的艱苦。一出生就處於世人鄙夷和敵視之中,懵懵懂懂就深刻了解人心險惡的他們,諷刺性地反而保留了最爲美好純潔的一面。
也正因如此,他纔會阻止米拉。
因爲亨利不希望她的這份純潔被所現實所玷污。
他與她的視角出發點是一致的,但落在賢者雙眼之中,那被解讀過的世界卻與少女所看到的大相徑庭。
——那個女孩自稱拉維妮婭,但從她的名字開始就是一個徹頭徹尾的謊言。
妮婭這個尾綴來自於拉曼征服時期,不可一世的拉曼人征服了土地、國家、城市和人民的同時,也剝奪了被征服者的文化和傳統。在拉曼語這種西海岸極少有人知曉的語言之中,來自東方的征服者們對於自己的自稱便是‘拉曼尼’。拉曼意爲‘來自東方的人’而拉曼尼則可翻譯成‘來自東方的男人’‘拉曼的男人’。
在男權至上的那個年代裡頭女性並不是獨立存在而是依存於男性的‘物品’,因此拉曼人通常稱呼他們的女人爲‘拉曼尼婭’——意思就是拉曼男人的所有物。
這些女人不單單包括拉曼男性的妻子和女兒,還有被他們所征服掠奪的女奴。
一千三百年前拉曼帝國分崩離析之後過往的榮耀不復存在,但妮婭這個後綴作爲當年那些征服者以及被征服的民族名字卻從此流傳了下來——可也僅限在當年拉曼帝國的版圖之中——換句話說,僅限在褐色、棕色、紅色和黑色頭髮的人種之中。
從未被納入帝國版圖甚至於那些繪製地圖的人連聽都未曾聽聞的金色頭髮的西方人,是決計不可能取着一個這樣東方化的名字的。
就算退一千步,位於坦布爾山脈另一側和莫比加斯內海對岸的現如今仍舊講着拉曼語的諸多國家,以其濃厚的種族主義和排外意識,也不可能接受一個看起來和他們有諸多不同的外族人成爲自己的一員。
所以這個名字只可能是忽掰的。
如果單純這一點僅僅只是提起了亨利的疑心的話,那個細緻動人的明顯不可能是她自己書寫的故事以及上身的那些傷痕,就足以讓他推導出整個事情幕後的真相了。
亨利十分熟悉這種形狀的傷疤。長條形的腫脹帶着血痂,並且分佈十分規律。假如是其他的乞討者因爲嫉妒而對她進行攻擊的話傷口是不會這樣規整的,特殊的形狀加上分佈的區域他可以很容易地猜測出這些是在特定的情況下使用特定的工具才能造成的傷口。
目的是造成痛苦令人屈服而非真正傷害,再加上絕大多數都是落在不易察覺的背部。過去的奴隸主們用慣了的方法如今也依然好用,那個女孩瓦罐裡頭裝滿了的錢幣,想必在入夜之後就會被哪個大腹便便的奴隸主給收走吧。
‘這還真是一種一本萬利的賺錢方法’亨利心底略帶諷刺地這樣想着,周圍和那個女孩差不多的孩子有很多,全都是女孩。數量再搭配上分佈區域他大致推斷出這大約是團伙作案,一個人管不來這麼多。
想來他們大概是從哪個孤兒院以善人的名義領養走這些孩子吧,但誰會預料到等待着的是這樣的命運呢?
——或許有很多人,只是沒人在乎而已。亨利看向了米拉。
白髮的女孩依然在賭氣,但她忽然就停下了腳步,任由人來人往,就那麼站在路的中間。
她重複了好幾次深深地呼了口氣,然後又深深地吸了口氣的動作。
亨利大概能夠猜得到她心底裡頭在想的是什麼。就像前面說的,這孩子非常好懂,因爲她把自己想的東西基本上都寫在了臉上和肢體語言之中。
——而他也確實猜對了,站在路中央努力地做着深呼吸的米拉,心底裡頭纏繞着的是一股糾結的情感。
她跟着亨利,僅僅只是因爲自己沒有別的地方可去,沒有別的人可以跟着罷了——或許還有一絲絲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因爲對方一週前‘解救’——米拉想到這裡不由得翻了個白眼,說實話那在她看來倒不如說是坑——了自己的那件事,讓她多多少少覺得這個自稱是賢者的男人說不定真的是一個十分特別的人。
嗯,雖然在很多的事情上面他確實能夠算得上是特別,例如特別貧窮之類的——但米拉指的不是那些。
她即便僅僅十一歲的年紀,見過的人也已經不算稀少。
即便大部分的人都喜歡標榜自己獨一無二,但在米拉眼裡,絕大多數的人都長着同樣的一張臉。
臉上掛着的唯一情感是漠不關心。
而她本以爲面前這個男人是特別的,但今天這一切又讓女孩產生了動搖。她開始思考着,自己是否要跟着他接着旅行下去,或者就近在這裡找一份工作。
亞詩尼爾是座大城市,和小鎮那邊不同,這裡的人或許不會計較她和一樁死了好幾個人的血案有關。
她如是思考,而亨利則靜靜地等待女孩自己做出決策。
他不會開口去幹涉她的思想,正如同他明明知道那個乞討者女孩背後的事實,卻不會在第一時間就在米拉的面前全盤托出一般。
亨利不是一個會這樣滔滔不絕賣弄知識的人,他很清楚對於米拉而言那樣殘酷的真相反而會令她更放不下心。
唯有知曉一些粗淺知識成天想要通過賣弄它們來獲得他人重視的傢伙會喋喋不休着每個自己發現的或者自以爲發現的盲點,而這種人通常只會導致他們想要令其刮目相看的對象感覺反感罷了——我們有着賢者之名的主人翁自然不會那麼幼稚。
——雖然即便是他也無法說清楚自己爲何會對一個僅僅數日之緣的女孩子這麼上心。
……亨利就這樣等待着,但在那邊糾結了半天的米拉,張口說出的話卻出乎了他的意料——再一次。
“賢者先生真是個最糟糕的大人,我絕對不要成爲你這樣的大人!”用女僕那慣有的敬語稱呼卻說出了相當失禮內容的米拉擡起小臉直直地盯着亨利一字一句地說道。
“所以請教會我如何戰鬥!”
她用很大的聲音說道,以至於有一部分的路人都因此轉過了頭。
而亨利愣在了原地,這兩句話的邏輯關係是如此的混亂以至於他的大腦都當機了那麼……一兩秒鐘。
“噗”
“噗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自稱賢者卻毫無儀態的男人在兩秒鐘以後捂着肚子站在原地誇張地大笑了起來,他的笑聲引來了比之前更多的路人的圍觀,甚至就連那些在街角乞討的女孩都擡起了臉看向這個男人。
“瘋子”一直到路人們失去興趣搖了搖頭走開,亨利才停下了大笑。
他就像會變臉一樣在直起腰的一瞬間重新變回了原來平靜普通的表情,接着盯着因爲剛剛的一切而臉紅到了脖子根的米拉,緩慢地開口說道。
“我算是明白一些事了……”
“……什麼事,我怎麼覺得你在想一些很失禮的事情”懷疑自己被當成笨蛋對待的米拉再一次用‘賢者先生真是個糟糕的大人’的鄙夷眼神看着他,而亨利只是擺了擺手:“別在意別在意,比起那個……”
“跟我來吧,既然你有這樣的覺悟的話,有些事情或許也確實該讓你親眼看一看”
“但在此之前請允許我向你道歉”他說道,而米拉一臉莫名其妙地“哈?”了一聲。亨利接着說。
“是我的錯,我套用了慣性思維在你身上,把你當成了隨處可見的其他人。”
“這顯然是大錯特錯的,你是個值得被認真對待的人,米拉”他這麼說着,而白髮的女孩子呆了呆,然後雙眼之中逐漸浮現出了清晰可見的——鄙夷。
“原來你嗜好年幼的女孩子嗎,賢者先生真是個最糟糕的大人呢”她拍了拍自己的肩膀就好像那上面有些什麼髒東西一樣,然後接連退了幾步遠離了亨利。
“……”賢者回之以一個淡淡的微笑,就像我們前面說過的,米拉是個很好懂的孩子,他看得出來她只是在害羞。
接着他看向了那些乞討的女孩,她們當中不少人看着他和米拉的眼眸之中都帶着希冀和羨慕的色彩,而他一眼略過,灰藍色的雙眸看向了更遠的地方。
“走吧”
“去哪裡?咦,測試呢,不參加了嗎”米拉顯得有些雲裡霧裡,而亨利轉過頭,拉住了她的手。
“你不是想讓我教會你如何戰鬥麼”
他空着的另一隻手握了握背後的大劍,似乎是在確認可以隨時拔出。
“你不是想幫她麼”
他用下巴示意了一下那名金髮的女孩。
“恭喜你,你現在有個機會可以兩全其美了”
揹着大劍的賢者如是說道。
r:抱歉之前的節奏有些混亂,因爲起點這個“善解人意的溫柔小可愛”我只好先上傳第一章再上傳序章,現在已經改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