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的力量有多偉大,這是一個以文字的體量很難囊括所有、哪怕傾盡全力也只能展現出冰山一角的話題。
若是縱觀歷史,不論是在哪個國家的史書當中,去查閱那些決定了國家乃至民族命運英雄輩出的決定性戰役,哪怕記錄者藏有私心一筆帶過而將更多篇幅用來傾盡一切地謳歌人類英雄們的偉大,也始終會在其中發現有關於天氣對勝負的影響。
優秀的指揮官會利用起一切可以利用的自然環境因素——風向可以用來提高自己手下弓兵箭矢的射程;藉助霧與夜色之類的視覺屏蔽大軍進發也是被視爲基礎中基礎的常規操作。
傾盆大雨過後泥濘的土地會讓重騎兵陷入其中變得被動;炎熱的氣候會讓物資補給很快腐爛發黴污染水源使得士兵們生病腹瀉;冰冷的地方若是防寒措施不足甚至就連刀劍都會因此被跟鞘凍在一起。
因爲每天都在接觸,人們過於習慣這些環境因素,以至於幾乎注意不到它們在那一場場偉大的勝利或是慘痛的失敗之中到底扮演了多麼重要的一個角色。
天時、地利、人和。一場戰役可獲得的三大優勢之中,人爲因素僅僅只佔據其一。
倘若將偌大的自然界擬人化,那麼人類所謳歌的史詩般的戰役,大抵就像是人類眼中兩窩螞蟻在爭鬥一般。
閒暇之時若是提起了興致,那麼便會蹲下來花些時間去觀看。但少有人會去在意其中哪一隻螞蟻是蟻羣中的英雄、國王或是偉人。
反正如果心情不好了,一壺開水澆下去,英雄偉人照樣逃不過浩劫。
當別的生物爲之辛苦奮鬥的事物不過是你舉手投足間就可以改變、或是摧毀的小事時。
你的內心自然而然會不把這些當回事,會變得冷漠起來。
這種量級上根本不在同一個次元的差距,使得人們無法像是憎恨同族的高位者一樣去憎恨自然。
無法反抗的強大演變成敬畏使得全世界範圍內都誕生了以自然現象擬人化的多神教崇拜,古早時期甚至以人祭的方式祈求氣候順暢;而即便是在自封更爲“先進優越”的白色教會這種一神教裡,也是通過將自然災害形容爲偉大神明的力量歌頌唯一神的偉大,將一切苦難都用“這是神明給予有罪的我等的懲戒”作教義解釋。
自然之力與生活是如此密切不可分割而又強悍難以抵抗,因而當它想要做些什麼的時候,人們早已習慣,也只能選擇暫時停下任何想做的、正在做的事情,去配合它。
——隊伍停下來了。
早晨行至中午,儘管做了雪鞋等裝備,軟爛又溼冷的地面還是嚴重阻礙了他們的進程。
晴朗日子裡原本一個白晝便可以穿越的溼原,他們連續走了好幾個小時也才走了五分之一不到的路途。
午飯過後眼看着今天多半無法穿過了,鳴海決定放棄路途最短的直線前進,向着右側稍微繞點小路,去往火山湖畔。
因爲水流沖刷堆積的緣由,湖畔的地形相較周遭要相對高上一些。廣袤溼原的大部分地區溼氣過於濃重,雖說下雪但天氣卻也沒有冷到能夠讓雪凍得乾硬。今天無法穿過溼原必須紮營,因此他們最次也必須找一處地勢較高的區域,至少這樣一來當雪水融化了不會流淌到營帳之中。
百人規模的隊伍陸陸續續來到了湖畔的高地上,儘管只是向右走出了不算特別遠的距離,因爲雪軟難行的緣故,他們也一直走到了午後一時四刻左右纔到達了目標區域。
因爲之前經歷初陣仍舊心有慼慼夜裡未能睡好,今日又遇上了艱難地形的緣故,武士和足輕們很明顯地變得士氣低下了起來。
一個早上的時間他們又回到了跟之前相似的沉默寡言的狀態,而在到達了湖畔高地面對很大面積需要清理的積雪,很多人都是站了大半天淨是發呆沒有動手。
沒能休息好,人的精神狀態就會變得很差。武士們雖說有馬代步,但幾個小時身着近20千克甲冑與武器騎馬前行的過程也不會特別輕鬆。足輕的甲冑因爲用鐵量更少的緣故,誠然更加輕盈,但他們也需要揹負一些物資,並且是步行。
訓練和實戰終究還是有很大區別的。哪怕青田家的這些武士和足輕們都十分刻苦每日都有訓練,在庭院之中隨時可以進入室內休息的模擬訓練與真正的環境相比也只是小巫見大巫。缺乏面對惡劣天氣下負重長途行軍的經驗,也一再將他們自身各方各面的能力推向考驗的極致。
青田城主說是爲他們前往新京之旅打掩護的歷練這個藉口,如此想來也不能說就只是做做樣子的藉口。出門在外事事都要靠自己和同伴,這趟旅途不光是對小少爺彌次郎的鍛鍊,也是對武士和足輕們的歷練。
目前來說他們的表現並不出乎實戰經驗相對更多一些的我們的賢者先生與洛安少女的預料。
鳴海等人作爲月之國的武侍者階級,是久經訓練,身心都得到這個四千多年文化的古國充沛智慧打磨的職業士兵。
但因爲這個國度長久的和平緣由,包括他們的祖輩十幾代人在內,一生都爲此訓練卻從未真正讓自己手中的刀嘗過血便逝世者,佔據了絕大多數。
安穩的和平,武者無需派上用場對於國民來說誠然是一種幸福,但當他們真的遇上了需要應用自己各種技能的時候,訓練與實戰的落差感便會使得很多事情開始跟不上節拍,出現不協調。
這並不是在說訓練毫無用處,作爲科班出身,從亨利那兒學到了貨真價實的知識的白髮女孩,對此再清楚不過。
訓練與不訓練,就好比外出進入荒野作不作準備。
久經訓練的人就像是水具、炊具、火具、寢具、食物兼備之人,但是因爲實際情況的區別,有些東西不會那麼順利。例如在訓練的時候可以輕易燃起的火,實際步入荒野之中卻可能因爲火絨潮溼、使用的木材與訓練時不同等變量而遭遇困局。
但即便如此這也仍舊比兩手空空一無所知的人,活着歸來的可能性要高上許多。
他們會遇到挫折,會因爲情況和之前一直訓練的樣子有別,無法完全發揮達成理想戰果而感到沮喪。會因爲訓練中沒有遇到類似的情況而感到疲憊,睏乏。
但假以時日,若是吸收了這些經驗,轉化過來,在困境之中更加進一步迸發出鬥志,那麼他們也會脫胎換骨成爲比現在更出色的人物。
這其中會因挫敗而一蹶不振者自然也會有,但總而言之,眼下武士和足輕們所展現出來的便是這樣一種不協調、跟不上拍子,不在狀態的模樣。
所幸隊伍也並不完全由他們構成,更爲輕裝上陣而且面對荒野經驗比他們更豐富一些的夷人部族佔據了隊伍的同樣多數。因爲物資輜重是馱牛揹負的緣故,久經荒野考驗的他們仍舊保留了相當旺盛體能。在簡單吃過用紗布包裹放在懷中以體溫防止凍得乾冷吃壞肚子的飯糰後,精力仍舊充沛的夷人們便自發地開始清理起高地上的積雪,並且協助足輕將馱牛上的輜重卸下,讓這些也在雪地之中累得氣喘吁吁的馱獸們可以減輕負擔。
異邦組合的亨利他們這一支不是獵民又不是武士,沒有戰鬥力的角色佔了好幾個的小分隊此行倒也意外地沒有人趴窩。
亨利和米拉不提,璐璐本身就是夷人出身身體素質不賴,咖萊瓦也是搬運工,而傳教士三人組既然有志氣遠渡重洋自然也必須吃苦耐勞——雖然艾吉的表現讓人無法將他與這個詞聯繫在一起。
最後剩下的也就只有綾和櫻這兩位和人上層的女子,所幸生存方式有別外貌看起來也是兩個極端,一者嬌小一者高挑的這兩位女士卻同樣擁有不屈的內心,雖說在爬上了高地之後都忍不住撐着膝蓋大口大口地喘着氣,大雪天之中仍舊汗水連連,但卻一聲不吭絲毫沒有開口要其他人遷就自己的意思。
當然,她們二人的隨身裝備也十分輕盈。僅有些許衣物,口糧與飲水都由體力更爲旺盛的咖萊瓦這個愣頭青代爲揹負,但這堅韌的性子仍舊是值得稱讚的。
夷人們用行走杖和雪鞋用老藤捆紮在一起,做成了簡易的雪掃。儘管是挺辛苦的工作,但心性還是少年的夷人領袖特木倫之子呼蘭與其它一衆同齡的夷人少年少女們歡快地玩耍了起來。他們大笑着把簡易的雪掃放在面前奔跑着把積雪推落高地,在晴空之下多多少少提供了一份生機與活力。
不知是被這份年輕人特有的活力給感染還是因此覺得偷懶的自己面上無光,總而言之,武士和足輕們也都收拾起了心態開始紮營、餵馬喂牛。一傳十十傳百,擴散開來的勤勞整支百人大隊沒人閒着的情況下,解決問題的速度可謂飛快。
到達高地不過20分鐘的時間後,積雪已經被清理乾淨露出下面的雜草、花卉和土壤,營地被紮了起來,牛馬安頓在一側,而篝火也被點了起來,準備燒些東西喝一喝暖暖身子。
溼原雖然大部分地方僅有野草生長,但湖畔的附近還是有一些灌木與樹木的。一支由夷人和足輕們組成的小隊卸下包括甲冑在內的隨身物品之後準備前往那邊補充柴火,而餘下的人則是開始又一次檢查起裝備來,進行各種繁瑣但必要的日常工作。
昨夜還是大雪,今日卻從早晨開始便是朗朗晴天。
照耀了一個上午一箇中午的太陽讓很多雪水開始融化,被掃到下方的積雪黏成了團,而高地上一些崎嶇不平的地方一腳踩下去也盡是溼噠噠冷冰冰的積水。
武士們經過戰鬥漆面磨損的甲冑在這樣的天氣之下不可避免地也開始出現一些鏽跡,長刀短刀的木鞘也因爲潮溼而開始膨脹,甚至有人要保養的時候拔了半天都沒拔出來最後用力過頭自己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哪怕教養豐富,信奉的教條也講究律己,牢騷和一些小聲的髒話也依然是免不了會隨着心裡的不滿而溢出。
而就在這樣百般思緒的糾葛之下,穿越溼原的漫漫數日旅程的第一天。
逐漸落下了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