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州最北端的城牆,設立在高原地帶往去往平原必經之路如咽喉口一般的位置之上。
自青知鎮出發一路往西南方向前進的陸路山道,在穿越崇山峻嶺又走過溼原後地勢逐漸開始往下並趨於平整,而扼守在這道路的最末端通往永川河流域平原地帶的,便是泰州這一存在。
泰州的“泰”,取自月之國古語的“國泰民安”這一詞彙,有抵禦外敵保護國家和平的含義。將位於最北端的新京下轄州如此命名,顯然一定程度上也有警告北地藩王的意圖在內。
帕德羅西帝國對於月之國地理的翻譯之中直截了當地將泰州稱之爲“新京之盾”,也多多少少可見這個地區的重要性,以及長久和平的月之國內部實際上頗爲複雜的狀況。
僅粗略一瞥外觀的話,泰州的城牆與里加爾那邊常有的城堡大體類似,畢竟實用的東西總是有着相近的要素:石砌的城牆約莫有三四米高,由整形過的大塊石頭堆砌而成。但若你仔細去看,就會發現許多與里加爾式城牆不同的地方。
從城牆的下方擡頭望去,有別於里加爾人通常露天的設計,泰州的城牆在石砌的基底上增加了一段泥糊的牆壁,並且在上面蓋有月之國風格的屋檐,爲下方看守的士兵遮風避雨。
牆壁的上方開有比人頭略大一些的方形孔洞。這些洞的截面呈梯形,內裡大而外側小,令從內往外射擊的弓手可以自由變換左右方位,同時又不容易暴露於敵方的弓矢之下。
同樣是梯形設計的還有石砌的基底,和人將這種部位成爲石垣,意思其實便只是石質的城牆。
但它真正有別於里加爾式城牆的一點,卻還要走到側面才能看得出來:
泰州的城垣有着極爲驚人的厚度。
與直接從平原地帶垂直豎立建造,與地面關係整體如同一個倒過來的T字一樣的里加爾式城牆不同,位於多山的新月洲因而和人建立城垣時亦會發揮最大長處。山地多有起伏落差,崖壁等高低差地形隨處可見,而於這種地貌建立起來的城堡,所謂石垣,實際上是經過處理的崖壁外圍以岩石加固製成的。
原本平緩的上坡被人爲地挖掘改成垂直的壁壘,填土與挖坑製造出內外的高低差之後,再在泥土崖壁的外圍砌上石塊。
這種城牆與里加爾人單獨用石頭砌成的垂直城牆最大的區別就是它的後面是實心的泥土,這也因此,若是想攻佔一座月之國的城堡,里加爾人慣用的投石機之類的攻城設備大抵是無法派上用場的。
因爲它不是單獨一層石質壁壘,哪怕把石垣打壞了,後面也仍舊是崖壁厚實的泥土。守城一方仍舊可以佔據高地的優勢,居高臨下地以箭雨和投石攻擊。
如此獨特的城牆設計,再佐以多山崎嶇難以設立重型攻城設備的地形,新京會對泰州信心十足,乃至於和人內部甚至將其直接稱爲“難攻不落之城”的理由也就可想而知了。
話歸原處,向着泰州城門內部走去的衆人,因其獨特地形緣由,開始走上了一段上坡的道路。而守城的衛兵在注意到了他們這一行顯眼無比的隊伍之後自然是上前來進行盤問,只是身爲衛兵頭子的下級足輕在面對高級武士的時候態度拘謹又小心,絲毫沒有盤查的味道,倒不如說像是在請安。
鳴海並未爲難這些例行公事的士兵,將蓋有青田家印章的通關文書上交之後,一行人就這樣在豔陽天之下等待着足輕上交上級彙報。
城門附近雖有遮陰的屋檐,但並不足以容納他們這一支百人大隊。加上武士騎着馬已經高於屋檐的緣故,他們也只能頂着太陽的直射。
烈日炎炎炙烤着着甲的武士們,月之國塗漆的甲冑相較里加爾人更中意的拋光板甲誠然是不那麼容易變成燙人的鋼板,但自從早晨9點過後一直到現在都未除下盔甲,武士與足輕們也已經都是渾身溼透。
原本作保暖用的陣羽織他們此刻已經除下,爲了增加透氣性能,不少武士還將肩甲取了下來,這樣一來少了些遮攔可以通過腋下散發一些熱量。
儘管如此,戴着金屬製成的頭盔,佔據人體3成左右排熱份額的頭部被限制了,渾身仍舊像是被困在了蒸籠之中一樣。
長途旅行的冒險者往往不愛帶頭盔,原因便在於此。
頭部是人體要害,若是里加爾的徵召民兵,哪怕買不起鐵製的身甲,也往往會盡可能在上戰場時找一頂頭盔,避免被流矢爆頭死得不明不白。
但在不主動參加大規模戰役,以小組規模更多執行護送類任務的冒險者圈子裡,頭盔卻是一個不那麼受人待見的部件。
重量、燥熱、影響視野與呼吸礙手礙腳是一方面,若是把些許不適和生命擺在天平上的話,任誰都會選擇忍耐不適。
真正的原因還是沒有必要:因爲小組規模團體的冒險者戰鬥更多限制於巷戰的緣故,缺乏正面戰場上的混亂又危險的密集交火,個人的武藝足以彌補防具的不足。反倒是穿戴一身整齊的話,會因爲負重和疲憊,早早地將體力消耗殆盡,令自己無力去進行真正的戰鬥。
武具也好防具也罷,歸根結底都仍舊需要根據自己面臨的情況進行選擇。
人的負重和體能都是有限的,若是經常參與戰役,經常面對生命危險的話自然誰人都會盡可能地穿多一點。但在長途旅行可能十天半個月都不會遭遇外敵的較爲和平的環境之中,還帶着二三十千克重的全副甲冑,就意味着你必須捨棄掉路上更有作用的各種補給物資。
而且歸根結底,倘若人數等其他方面處於劣勢的話,哪怕穿着再齊全,戰局逆風,對方也依然有的是方法將你虐殺。
哪怕擁有人類單兵防具巔峰的全副板甲,里加爾騎士若是落單時遇上擅長對人戰鬥的職業掛牌戰爭傭兵,也會優先選擇避讓而非對戰。職業的戰爭傭兵也許一隊人加起來的裝備才與騎士的一副全身板甲與馬甲相當,但因爲優秀的配合緣由,他們卻能夠把精銳的板甲騎士打得鼻青臉腫。
手持比騎槍更長,足有4米以上的超長槍者會先限制騎士的衝鋒;之後持兩米多長戟者上前將騎士擊倒落馬;但有着板甲的防護又訓練有素的騎士可不會被這樣一擊幹倒,落馬以後的騎士多半會爬起來繼續戰鬥。而此時便又會有另外兩到三名長戟或者勾鐮手配合劍盾手上前,利用長杆武器勾住騎士的腳踝或者膝蓋內側將其放倒之後,三人配合壓住手腳,以半劍式或匕首捅向腋下、撬開頸甲縫隙,或是從面甲觀察口刺入。
當然,若是人數對等,同樣由4人組成的重裝騎士夾槍衝鋒,這些傭兵肯定是會直接落敗身亡。所以歸根結底,個人哪怕再武勇,甲冑與武器再完備,遇上了戰局逆風,敵人又是老道且懂得自己甲冑弱點者,也最好不要像個傻子一樣衝上去送死。
——話歸原處。
“除下頭盔吧。”陽光直射燥熱難耐之下,鳴海終於是下達了這樣的指令。
儘管和人武士將許多這類苦難與疲勞視爲對自己意志的考驗,但好不容易到達了泰州,若是爲了逞強搞得自己一行人當中有好幾個中暑倒下,就只會淪爲笑柄了。
除下的頭盔與之前的肩甲一併都放在了空出來的木箱之中,而在遮陽的頭盔卸下之後,內裡武士們卻也還仍舊戴着由黑色紗網製成的貴族帽子。
名爲烏帽的這種帽飾有着令亨利與米拉等異鄉人覺得十分獨特的長長頂部設計,而藉由鳴海與好賣弄的彌次郎之口,他們也又得知了一些與月之國漫長歲月息息相關的事物。
和人的頭盔頂端開有圓孔,稱作“天之穴”,這個看似是弱點的設計因爲武士甲冑輕巧動作靈活緣故,其實並不容易被敵人摸過來刺中。而儘管如今的頭盔上保留這個圓孔只是製作風格緣由,過去卻是有真正的作用的。
和人的武士在若年時便會開始蓄起長髮,由於養尊處優的緣故,貴族多是皮膚白皙細嫩的。未成年的武家男兒若是將頭髮垂下不編男式髮髻着女裝,外人恐怕很難辨認是男是女。年長的武士有一些會剃有在外人看來十分難以理解的半禿髮型,但卻也仍舊在兩側和後腦留有足夠紮成辮子的髮量。
長髮紮成辮子,配合烏帽套予頭頂之後,會將帽子與頭髮從頭盔頂端的圓孔拉出,以自身的頭髮配合烏帽來固定頭盔,這便是千年之前月之國沒有內襯的古典頭盔的固定方式。
這種聽起來就讓人感覺頭皮發麻的固定方法實際上還算穩固,因爲那個年代的頭盔做得更小更貼合頭殼的緣故,倒也合適。只是往後發展,由於直接貼着頭皮缺乏對於鈍器打擊的緩衝,和人的頭盔也逐漸與里加爾類似開始於內部加上織物製成的內襯。
而圓孔、烏帽以及長髮這些傳統,儘管已經沒有實際作用,卻仍舊作爲武侍者階級悠長曆史的一部分被保留了下來。
對於出身里加爾大陸西海岸,歷史短暫的亞文內拉王國這樣的小國,偏向於實用主義的我們的洛安少女而言,在聽聞這一切講述的時候內心可謂感慨萬千。
對自身歷史淵源瞭若指掌的武侍者階級,其甲冑與武器上面保留了如今已經沒有實際作用,只是作爲千年歷史見證的細節。
這種不光是文官,就連武侍者階級也有着悠長的歷史文化沉澱從未出現斷層與遺失的情形,也就僅有在數千年和平的月之國能夠見到了。裝備日新月異競爭激烈的里加爾人哪怕是騎士階級,也都是十年十年就有不同,甲冑永遠是以現如今最爲流行的風尚和最爲實用的前沿設計爲主,是缺乏這種細節上的一脈相承的。
兩者孰優孰劣,去糾結的話其實毫無意義。因爲它們都是在特定的環境背景之下誕生的事物,與其所在的地區文化與歷史淵源息息相關,單獨割離出來拿來作對比,是一種愚昧之徒纔會作的行爲。
悶熱難耐之下的時間,哪怕用胡思亂想來轉移注意力也仍舊感覺過得極慢。儘管守門的足輕去找上級彙報按壓關印只不過花了十來分鐘的時間,一行人卻都只覺得自己渡過了比之前這一段旅途都更爲漫長的歲月。
待到印着泰州城關朱印的木板宣紙通關文本總算經由畢恭畢敬的足輕組頭之手遞迴到鳴海手中之時,這支百人大隊幾乎所有人都覺得自己等了一個世紀之久。
“走吧,好好休息一下,補充物資去。”而回過頭來終於如是說着的武士領隊,那聲音就宛如夏日之中冰涼的山泉水一樣。
沁人心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