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的克蘭特王國腹地那熱帶地區所獨有的惹人生厭的悶熱和潮溼依然維持着原有的面貌,似乎並不打算隨着太陽的下降而失去它強大的威力。
黏土紅磚因爲多年的風吹雨打已經變成了斑駁的顏色,潮溼的苔蘚攀附在它的表面上,因爲今天下午的大雨尚未消去的露珠反射着街道旁火把的光芒。
一隻不知名的小蟲發出吱吱的聲響在苔蘚之中停下,而它立刻爲自己的行爲付出了代價——“咻——吧嗒”沼澤地區獨有的大號壁虎以敏捷的速度抓住了它,緊接着它漆黑的眼眸在下一秒鐘閃現過了一個行動迅速的影子——
“刺溜——”壁虎迅速地躲進了陰影之中,接連不斷的腳步聲重複地響起,街道旁的火把因爲突然的動靜而一陣搖曳,石板地面上水花四濺,而披着黑色披風的這個深夜裡的不速之客則停下了腳步。
“哈呼……哈呼……”她長長地喘着粗氣,然後緩緩地轉過了身。
手中緊握着的某物反射了火把的光芒而在下一個瞬間她迅速地擡起了它擺出了阻擋的架勢——“鏘嗚嗚——”
——空無一物。
她鬆了口氣,然後拍着自己的胸口想要使自己狂跳的心臟冷靜下來,但在下一個瞬間面前有某種紅色的光芒閃過。
“不、不要、不要——”緊握着彎刀的右手,開始不受控制地朝着自己的脖頸襲來。
“不——不——咳啊——呃啊——”
鮮血狂涌,寂靜的街道上只餘下清脆的腳步聲宛如死神那枯瘦無肉的指節在一次次地敲着門扉一樣孤獨迴響。
又是一條生命,在黑夜裡悄然逝去。
……
門羅。克蘭特王國境內最大的商業城市。
與王國首都錫林僅僅隔着一座小丘,七十年前當政的公爵奧布里馮門羅下令開始修繕道路以後佔據了重要地理位置的它很快地就成爲了克蘭特境內最爲富有的城市。當地人甚至引用亞文內拉那邊對於亞詩尼爾的美稱,將門羅稱之爲“常夏之地”、“克蘭特的艾卡斯塔”。
或許冥冥之中真的有一位愛惡作劇的神明在對世人開玩笑吧,自去年開始亞文內拉那邊的艾卡斯特地區就可謂多災多難,而引用了它的名號的門羅,亨利一行剛剛靠近過來,就深刻地感受到了那股不詳的氛圍。
歷時八天。與艾步特出發的商隊一併,雖說行進的道路上幾經曲折,但也還好沒有遇上什麼真正的危險。在迎來了第十九場大雨之後,從林間小道邁出踏上平整大路的一行人很快地就來到了整體由深紅色磚牆建築而成。高大宏偉結構複雜像是紅色迷宮一般的門羅領土。
和任何一座克蘭特王國的城邦一樣,門羅在歷史上經歷過的戰爭也不在少數。
厚重的城牆上火燒石撞的痕跡清晰可見,多年的風吹雨打只是讓它的顏色更加地深沉。商隊來到的北門是門羅的正門,而它右側高處整整一段的城牆上面的城磚都是稍淡的橘黃色,與下方深紅色的城磚分界線相當清楚。顯然是被投石機之類的攻城器械擊打坍塌之後更換修復的結果。
跟被引用了名號的同僚亞詩尼爾相比,佔據着克蘭特心臟地位的門羅少了幾分繁榮,卻多了幾分形似百戰老兵的滄桑。
很難想象這是一座僅僅建立了一百年不到的“年輕”城邦,它飽經戰火的各類痕跡像是一個個的勳章銘刻在這個名副其實的王國的心臟上頭——但就好像我們前面說到過的,這座五國境內鼎鼎大名的城邦,最近的空氣有些冰冷。
北門入口盤查的士兵穿着有鍊甲下襬和大塊的整體式肩甲的板甲護胸,這套應該歸類於半身甲行列的防具被精心地拋光上油,搭配以鋼製的半盔、長矛、單手劍以及匕首,雖然守門的士兵僅僅兩人,卻足以讓大部分心懷不軌的人就此退縮。
身爲王國重鎮的門羅擁有如此的防備在亨利和米拉看來本是理所應當的事情。但一同前行的商人們的竊竊私語卻引起了他們的注意。
“這是公爵家的精兵,爲什麼會派來守門?難道是魔術師又出現了……”“噓——!不要提起那個名字,否則你的心臟會被偷走。”
兩名商人的討論使用的是克蘭特的方言,不提亨利米拉唯一能夠聽懂的就只有“魔術師”這個關鍵詞彙,而他倆的對話立馬引起了另一個人的激烈反應。
“什麼東西!這不是已經過去了半年了嗎,別的事情也就算了現在連那個殺人犯跑出來!治安哨所到底是幹什麼吃的!”他用通用語這樣歇斯底里地大聲喊着,有些神經質的這人正是之前有過一面之緣的那名褐色皮膚的矮胖商人,而更令亨利和米拉提起疑心的是他和另外兩人的對話立馬在商隊之中引起了不小的騷動。
“都給我安靜!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什麼事情都!”北城門口盤查的士兵這樣高聲地喊道,似乎是注意到亨利和米拉的存在,他又換成了通用語再喊了一次。
需要刻意強調某事往往就意味着確實有什麼發生了。在經歷過細緻的盤查以後商隊和其他隨後走來的商人一起足足花了相當的一段時間才完全進入城邦之中。彼此之間並沒有太多聯繫的隊伍剛剛進來就四散分開,城門入口處的這場騷動似乎對他們有不小的影響,許多人都加快了速度看起來是打算快點完成交易然後就此撤離。
“似乎值得一探究竟。”亨利這樣說着,米拉同意地點了點頭。
好奇是人類的天性。並且即便有什麼危險,賢者也都能夠解決。
鋪着磚塊的門羅城內的道路對馬蹄的損傷相對較大,加之一路以來的消耗,兩人先花了一點時間找到了一間鐵匠鋪,付了錢令對方爲戰馬更換蹄鐵以後,就徒步開始在附近的街道上閒逛起來。
雖說之前也已經去過艾步特。但以兩人的經歷,這次來到的門羅實際上纔算是一座真正意義上的城邦。
結實的路面,和亞文內拉不同這邊的地面上有着隨處可見的又寬又大的排水道口。兩側的居民房屋也多以磚石結構搭建。同色黏土燒製的屋瓦還連接着排水的管道,各式各樣的設計顯得別出心裁,讓人不得不佩服人類的創造能力。
尺寸不小的老鼠在街道的陰暗角落裡頭鑽來鑽去,北城是平民的居住地區。這時已經接近中午,不少人家的房屋裡頭都傳來了食物的香氣。
一大一小兩名全副武裝的傭兵在充斥着平民和剛進城的商人的城內顯得獨樹一幟,就好像艾步特一樣,外表鮮明的亨利和米拉在門羅也迎接了不少關注的目光,但比起匆匆忙忙的艾步特的住民們。這裡這些本應生活更加優渥的平民,卻都是無精打采甚至對攜帶武器的二人有着一絲敵意。
“有意思。”
讀到了空氣之中特別氣氛的兩人的反應不盡相同,亨利是挑了挑眉毛半閉雙眼開始仔細地觀察起周遭,而米拉則是有些緊張地嚥了咽口水。
已經是二月一日,自相遇以來一直保證有充足的營養和鍛鍊的洛安少女身高與當初不可同日而語。
那個穿着女僕裝的嬌小蘿莉如今也已經有一米五幾接近一米六的個頭,除了身材還相對纖瘦以外,她佩戴着單手劍身穿皮甲輕靴看起來活脫脫地就是一位職業傭兵。
不論是外表還是所掌握的知識都已經甩開了過去的她很遠的距離,但愈是前進,愈是旅行,米拉越發發覺自己的渺小。
這也是她那份緊張的來源。外面的世界相比起渺小的女孩自己而言實在是過分地遼闊,她一直努力地學習着,但卻總是覺得自己學的還不夠多。
僅僅是掙扎着生存下去就已經需要拼盡全力——但也正因如此,才絕對不能退縮。
熙熙攘攘的吵鬧聲傳到了他倆的耳畔,與亞文內拉的方言形似卻有不同的克蘭特語以不同的音調不停地重複着幾個相同的音節,賢者與米拉對視了一眼,女孩輕輕地點了點頭。
他一直都有這種習慣,雖然實際上大可不必,但亨利在做一件事的時候總會先詢問女孩的意見。
或許很長一段時間以來逐漸被學習得知的許多過去米拉未曾知曉的事物當中,最令她好奇的。應該還算是賢者這個人物本身。
擁有實力,但卻並不因此狂妄。白髮的洛安少女很是清楚自己只是個跟班的事實,就好像我們一直在說的那樣,弱者在這類問題上總是非常地敏感——但即便如此。亨利也從未對她有過不耐。
隨着知識的學習女孩的見識愈發增長,如今的她已經能夠明白自己過去曾經——現在也依然有——從亨利身上體會到的那種溫暖感覺的本質,但正因如此,名爲亨利·梅爾的這個男人本身的謎團,才更進一步地開始糾結纏繞。
不是憐憫。
現在的米拉可以斷言這件事情。
賢者之所以選擇幫她,並不是出於同情。也不是出於憐憫——實際上,他從未將自己放置於那種高高在上的施捨者的地位,即便是從最初的相遇那一刻開始,亨利望着她,也並不是望着一個需要別人幫助的弱者。
而是一個,和他平等的人。
這也是爲什麼在每一次有什麼事情需要決定,不論這件事情米拉是否有足夠的能力做出判斷,亨利也都會詢問的原因。
那本記述了西瓦利耶騎士美德的書籍上面將這樣的行爲稱之爲“尊重”,而把對他人懷抱尊重的這種良好的品格,則稱之爲謙遜。
有力量卻不做作,不自視甚高,這種深層的謙遜連同亨利的其他許多東西究竟是從何而來,米拉很是好奇。
“看夠了麼?”賢者平淡的話語讓女孩回過了神,她這才注意到自己在思考的過程中不自覺地就盯着對方的臉看了個不停,而這會兒走到了發出噪音的那羣人面前時他纔開口提醒——女孩皺起眉頭,然後翻了個白眼。
“賢者先生真是個最糟糕的大人了。”
“是是是,錯的是我。”亨利聳了聳肩,然後兩人一併走了過去。
“所以我說了肯定是——”
就好像是被掐住了脖子的鴨子,這名門羅居民的話語戛然而止。
“怎麼了,繼續說呀?”亨利微微一笑,然後用通用語這樣說道。
“和你們沒什麼好說的,不幹正事的傭兵!”居民的臉上露出了顯而易見的厭惡,他用口音濃重的通用語這樣叫罵道,周遭圍着的其他人也打算轉身離開,一位年紀稍大一些的中年男性開口喊了一聲:“等等!”
他這樣說着,然後轉過了身,故意用二人能聽得懂的通用語開始說道:“這兩人不一樣,是藍牌的,而且不像是那些和盜匪沒兩樣的渣滓。”
明顯是說給兩個人聽的話語讓亨利聳了聳肩,而旁邊的米拉則是安靜地站着等待着對方的下文。
“兩位……嗯,反正是人盡皆知的事情了,說給你們聽也沒有問題。”像是要給自己堅定信念一樣,他先是念叨了一會兒。
“你們看起來是外來者,所以多半不知道吧……這座城邦,從一年前開始就一直斷斷續續地有人死掉。”大叔接着說道:“僅僅是死人還不算特別奇怪,最詭異的地方是每個死掉的人,心臟都會莫名其妙地消失,但是卻沒有任何的傷口。”
“死掉的人裡頭男女都有,每個人死的方式都不一樣,有的人是摔死的,有的人則是溺死的,還有人是被砍死的。”
“除了兇手都找不到,還有死者都會流出大量的鮮血以外它們沒有任何的共通點。起初治安官他們也沒有多想,直到後來埋在城外的屍體被龍蜥給刨開,大家才發現所有的屍體心臟都已經消失不見。”
“治安官召集了傭兵和治安隊員開始在城裡搜查,然後也就是這個時候,災難發生了。”
“遇害的人數開始瘋狂地上漲,我們激怒了他——”大叔像是回憶起了一些什麼,他加重了語調接着說道:“傭兵、治安隊員、平民,兩天裡一共死了十七個人,而且所有人的心臟都消失不見。”
“沒有人,見到過殺手。”
“就好像他是一位會變戲法的魔術師一樣,包括志願的平民在內一共四百多人在搜索,而他就在所有人的眼皮底子下殺掉了這麼多人。”
“而這一個傢伙,昨天晚上,再次出現了。”大叔擡起了頭看向了亨利,而旁邊最初開口的那名居民則再次出聲說道:“所以我說了,肯定是黑魔法,公爵的兒子——”
“住嘴,斑迪。”大叔回過了頭吼了他一聲。
“假如你不想被以誹謗的罪名抓起來的話,斑迪,你最好別再到處宣揚這件事——即使我們都是這麼認爲的。”
他這樣說着,緊接着再次回頭看向了亨利二人。
“你們想要了解更多關於魔術師的事情的話,往前再走一段路吧,門羅的治安所就在那裡,治安官會跟你們好好講清楚的。”
似乎不打算再多說些什麼,大叔揮了揮手讓周圍的人都四散了開來,然後轉身走進了他的房子。
“你怎麼想?”亨利又轉過頭看向了米拉。
“去了解一下吧。”女孩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