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圍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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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狐沖向北疾行,天明時到了一座大鎮,走進一家飯店。湖北最出名的點心是豆皮,以豆粉製成粉皮,裹以菜餚,甚是可口。令狐沖連盡三大碟,付帳出門。

只見迎面走來一羣漢子,其中一人又矮又胖,赫然便是“黃河老祖”之一的老頭子。令狐沖心中大喜,大聲叫道:“老頭子!你好啊。”老頭子一見是他,登時臉上神色尷尬之極,遲疑半晌,刷的一聲,抽出了大刀。令狐沖又向前迎了一步,說道:“祖千秋……”只說了三個字,老頭子舉刀便向他砍將過來,可是這一刀雖然力勁勢沉,準頭卻是奇差,和令狐沖肩頭差着一尺有餘,呼的一聲,直削了下去。令狐沖嚇了一跳,向後躍開,叫道:“老先生,我……我是令狐沖!”老頭子叫道:“我當然知道你是令狐沖。衆位朋友聽了,聖姑當日曾有令諭,不論哪一人見到令狐沖,務須將他殺了,聖姑自當重重酬謝。這一句話,大夥兒可都知道麼?”衆人轟然道:“咱們都知道的。”衆人話雖如此,但大家你瞧瞧我,我瞧瞧你,臉上神情甚是古怪,並無一人拔刀刃動手,有些人甚至笑嘻嘻的,似覺十分有趣。

令狐沖臉上一紅,想起那日盈盈要老頭子等傳言江湖,務須將自己殺了,她是既盼自己再不離開她身邊,又要羣豪知道,她任大小姐決非癡戀令狐沖,反而恨他入骨。此後多經變故,早將當時這句話忘了,此刻聽老頭子這麼說,纔想起她這號令尚未通傳取消。當時老頭子等傳言出去,羣豪已然不信,待得她爲救令狐沖之命,甘心赴少林寺就死,這事由少林寺俗家弟子泄漏了出來,登時轟動江湖。人人固贊她情深義重,卻也不免好笑,覺得這位大小姐太也要強好勝,明明愛煞了人家,卻又不認,拚命掩飾,不免欲蓋彌彰。這件事不但盈盈屬下那些左道旁門的好漢知之甚詳,連正派中人也多有所聞,日常閒談,往往引爲笑柄。此刻羣豪突然見到令狐沖出現,驚喜交集之下,卻也有些不知所措。

老頭子道:“令狐公子,聖姑有令,叫我們將你殺了。但你武功甚高,適才我這一刀砍你不中,承你手下留情,沒取我性命,足感盛情。衆位朋友,大家親眼目睹,咱們決不是不肯殺令狐公子,實在是殺他不了,我老頭子不行,當然你們也都不行的了。是不是?”

衆人哈哈大笑,都道:“正是!”一人道:“適才咱們一場驚心動魄的惡鬥,雙方打得筋疲力盡,誰也殺不了誰,只好不打。大夥兒再不妨鬥鬥酒去。倘若有哪一位英雄好漢,能灌得令狐公子醉死了,日後見到聖姑,也好有個交代。”羣豪捧腹狂笑,都道:“妙極,妙極!”又一人笑道:“聖姑只要咱們殺了令狐公子,可沒規定非用刀子不可。用上好美酒灌得醉死了他,那也是可以啊。這叫做不能力敵,便當智取。”

羣豪歡呼大叫,簇擁着令狐沖上了當地最大的一間酒樓,四十餘人坐滿了六張桌子。幾個人敲臺拍凳,大呼:“酒來!”令狐沖一坐定後,便問:“聖姑到底怎樣啦?這可急死我羣豪聽他關心盈盈,盡皆大喜。

老頭子道:“大夥兒定了十二月十五,同上少林寺去接聖姑出寺。這些日子來,卻爲了誰做盟主之事,大家爭鬧不休,大傷和氣。令狐公子駕到,那是再好不過了。這盟主若不是你當,更有誰當?倘若別人當了,就算接了聖姑出來,她老人家也必不開心。”一個白鬚老者笑道:“是啊。只要由令狐公子主持全局,縱然一時遇上阻難,接不到聖姑,她老人家只須得知訊息,心下也是歡喜得緊。這盟主一席,天造地設,是由令狐公子來當的了。”令狐沖道:“是誰當盟主,那是小事一件,只須救得聖姑出來,在下便是粉身碎骨,也所甘願。”這幾句話倒不是隨口胡謅,他感激盈盈爲己捨身,若要他爲盈盈而死,那是一往無前,決不用想上一想。不過如在平日,這念頭在自己心頭思量也就是了,不用向人宣之於口,此刻卻要拚命顯得多情多義,好叫旁人不去笑話盈盈。

羣豪一聽,更是心下大慰,覺得聖姑看中此人,眼光委實不錯。那白髮老者笑道:“原來令狐公子果然是位有情有義的英雄,倘若是如江湖上所訛傳那般,說道令狐公子置身事外,全不理會,可教衆人心涼了。”

令狐沖道:“這幾個月來,在下失手身陷牢籠,江湖上的事情一概不知。但日夜思念聖姑,想得頭髮也白了。來來來,在下敬衆位朋友一杯,多謝各位爲聖姑出力。”說着站起身來,舉杯一飲而盡。羣豪也都幹了。

令狐沖道:“老先生,你說許多朋友在爭盟主之位,大傷和氣,事不宜遲,咱們便須立即趕去勸止。”老頭子道:“正是。祖千秋和夜貓子都已趕去了。我們也正要去。”令狐沖道:“不知大夥兒都在哪裡?”老頭子道:“都在黃保坪聚會。”令狐沖道:“黃保坪?”那白鬚老者道:“那是在襄陽以西的荊山之中。”令狐沖道:“咱們快些吃飯喝酒,立即去黃保坪。咱們已鬥了三日三夜酒,各位費盡心機,始終灌不死令狐沖,日後見到聖姑,已大可交代了。”

羣豪大笑,都道:“令狐公子酒量如海,只怕再鬥三日三夜,也奈何不了你。”令狐沖和老頭子並肩而行,問道:“令愛的病,可大好了?”老頭子道:“多承公子關懷,她雖沒怎麼好,幸喜也沒怎麼壞。”令狐沖心中一直有個疑團,眼見餘人在身後相距數丈,便問:“衆位朋友都說聖姑於各位有大恩德。在下委實不明其中原因,聖姑小小年紀,怎能廣施恩德於這許多江湖朋友?”老頭子問道:“公子真的不知其中緣由?”令狐沖搖頭道:“不知。”老頭子道:“公子不是外人,原本不須相瞞,只是大家向聖姑立過誓,不能泄漏此中機密。請公子恕罪。”令狐沖點頭道:“既不便說,還是不說的好。”老頭子道:“日後由聖姑親口向公子說,那不是好得多麼?”令狐沖道:“但願此日越早到來越好。”

羣豪在路上又遇到了兩批好漢,也都是去黃保坪的,三夥人相聚,已有一百餘人。

羣豪趕到黃保坪時已是深夜,羣雄聚會處是在黃保坪以西的荒野。還在裡許之外,便已聽到人聲嘈雜,有人粗聲喝罵,有人尖聲叫嚷。令狐沖加快腳步奔去,月光之下,只見羣山圍繞的一塊草坪上,黑壓壓地聚集着無數人衆,一眼望去,少說也有千餘人。只聽有人大聲說道:“盟主,盟主,既然稱得這個‘主’字,自然只好一人來當。你們六個人都要當,那還成甚麼盟主?”另一人道:“我們六個人便是一個人,一個人便是六個人。你們都聽我六兄弟的號令,我六兄弟便是盟主了。你再羅裡羅嗦,先將你撕成四塊再說。”令狐沖不用眼見其人,便知是“桃谷六仙”之一,但他六兄弟說話聲音都差不多,卻分辨不出是六人中的哪一個。先前那人給他一嚇,登時不敢再說。但羣雄對“桃谷六仙”顯然心中不服,有的在遠處叫罵,有的躲在黑暗中大聲嘻笑,更有人投擲石塊泥沙,亂成一團。

桃葉仙大聲嚷道:“是誰向老子投擲石塊?”黑暗中有人道:“是你老子。”桃花仙怒道:“甚麼?你是我哥哥的老子,也就是我的老子了?”有人說道:“那也未必!”登時數百人齊聲轟笑。桃花仙道:“爲甚麼未必?”另一人道:“這個我也不知道。我只生一個兒子。”桃根仙道:“你只生一個兒子,跟我有甚麼相干?”又一個粗嗓子的大聲笑道:“跟你沒相干,多半跟你兄弟相干了。”桃幹仙道:“難道跟我相干麼?”先一人笑道:“那得看相貌像不像。”桃實仙道:“你說跟我的相貌有些相像,出來瞧瞧。”那人笑道:“有甚麼好瞧的,你自己照鏡子好了!”突然之間,四條人影迅捷異常的縱起,一撲向前,將那人從黑暗中抓了出來。這人又高又大,足足有二百來斤,給桃谷四仙抓住了四肢,竟絲毫動彈不得。四人將他抓到月光底下一照。桃實仙道:“不像我,我哪有這樣難看?老三,只怕有些像你。”桃枝仙道:“呸,我就比你難看嗎?天下英雄在此,不妨請大夥兒品評品評。”

羣雄早就見到桃谷六仙都是五官不正,面貌醜陋,要說哪一個更好看些,這番品評功夫可也真着實不易,這時眼見那大漢給四仙抓在手中,頃刻之間便會給撕成了四塊,人人慄慄危懼,誰也笑不出來。

令狐沖知道桃谷六仙的脾氣,一個不對,便會將這大漢撕了,朗聲說道:“桃谷六仙,讓我令狐沖來品評品評如何?”說着緩步從暗處走了出來。

羣雄一聽到“令狐沖”三字,登時聳動,千餘對目光都注集在他身上。令狐沖卻目不轉睛的凝視着桃谷四仙,唯恐他們一時興起,登時便將這大漢撕裂,說道:“你們將這位朋友放下,我才瞧得清楚。”桃谷四仙當即將他放下。

這條大漢身材雄偉已極,站在當地,便如一座鐵塔相似。他適才死裡逃生,已然嚇得魂不附體,臉如死灰,身子簌簌發抖。他明知如此當衆發抖,實非英雄行徑,可是全身自己要抖,卻也勉強不來,要想說幾句撐門面之言,只顫聲道:“我……我……我……”令狐沖見他嚇得厲害,但此人五官倒也端正,向桃谷六仙道:“六位桃兄,你們的相貌和這位朋友全然不像,可比他俊美得多了。桃根仙骨格清奇、桃幹仙身材魁偉、桃枝仙四肢修長、桃葉仙眉清目秀、桃花仙呢……這個……這個目如朗星,桃實仙精神飽滿,任誰一見到,立刻都知是六位行俠仗義的玉面英雄,英俊少……這個英俊中年。”羣雄聽了,盡皆大笑。桃谷六仙更是大爲高興。老頭子吃過這六兄弟的苦頭,知道他們極不好惹,跟着湊趣,說道:“依在下之見,環顧天下英雄,武功高的固多,說到相貌,那是誰也比不上桃谷六仙了。”

羣豪跟着起鬨,有的說:“豈僅俊美而已,簡直是風流瀟灑。前無古人,後無來者。”有的說:“潘安退避三舍,宋玉甘拜下風。”有的說:“武林中從第一到第六的美男子,自當算他們六位。令狐公子最多排到第七。”

桃谷六仙不知衆人取笑自己,還道是真心稱讚,更加笑得合不攏嘴。桃枝仙道:“我媽當年說咱六個是醜八怪,原來說得不對。”有人笑道:“當然不對了,你們只有六個人,怎能成爲醜八怪?”有人輕道:“加上他們爹孃……”一句話沒說完,便給人掩住了嘴巴。

老頭子大聲道:“衆位朋友,大夥兒運氣不小。令狐公子正要單槍匹馬,獨闖少林,去接聖姑出來,道上遇到了我們,聽說大夥兒在此,便過來和大家商議商議。說到相貌之美,自然要算桃谷六仙……”羣雄一聽,又都轟笑。老頭子連連搖手,在衆人大笑聲中繼續說道:“可是這闖少林、接聖姑的大事,和相貌如何,干係也不太大。以在下之見,咱們公奉令狐公子爲盟主,請他主持全局,發號施令,大夥兒一體凜遵,衆位意下如何?”羣雄人人都知聖姑是爲了令狐沖而陷身少林,令狐沖武功卓絕,當日在河南和向問天聯手,大戰各路英雄,此事早已轟動江湖,但即令他手無縛雞之力,瞧在聖姑面上,也當奉他爲主,是以聽到老頭子的話,當即歡聲雷動,許多人都鼓掌叫好。桃花仙突然怪聲道:“咱們去救任大小姐,救了她出來,是不是給令狐沖做老婆?”

羣雄對任大小姐十分尊敬,雖覺桃花仙這話沒錯,卻誰也不敢公然稱是。令狐沖更十分尷尬,只好默不作聲。桃葉仙道:“他又得老婆,又做盟主,那可太過便宜他了。我們去幫他救老婆,盟主卻要我們六兄弟來做。”桃根仙道:“正是!除非他本事強過我們,卻又當別論。”驀地裡桃根、桃幹、桃枝、桃實四仙一齊動手,將令狐沖四肢抓住,提在空中。他四人出手實在太快,事先又無半點朕兆,說抓便抓,令狐沖竟然閃避不及。

羣雄齊聲驚呼:“使不得,快放手!”

桃葉仙笑道:“大家放心,我們決不傷他性命,只要他答應讓我們六兄弟做盟主……”

一句話沒說完,桃根、桃幹、桃枝、桃實四仙忽地齊聲怪叫,忙不迭的將令狐沖拋下,嚷道:“啊喲,你……你使甚麼妖法?”原來令狐沖手足分別被四人抓住,也真怕四人傻頭傻腦,甚麼怪事都做得出來,別要真的將自己撕了,當即運起吸星大法。桃谷四仙只覺內力源源從掌心中外泄,越是運功相抗,內力奔瀉得越快,驚駭之下,立即撒手。令狐沖腰背一挺,穩穩站直。桃葉仙忙問:“怎麼?”桃根仙、桃實仙齊道:“這……這令狐沖的功夫好奇怪,咱們可抓他不住。”桃幹仙道:“不是抓他不住,而是忽然之間,不想抓他了。”羣雄歡呼之聲大作,都道:“桃谷六仙,你們這次可服了麼?”桃根仙道:“令狐沖是我們六兄弟的好朋友,令狐沖就是桃谷六仙,桃谷六仙就是令狐沖。令狐沖來當盟主,就等如是桃谷六仙當盟主,那有甚麼不服?”桃花仙道:“天下哪有自己不服自己之理?你們問得太笨了。”羣雄見桃谷六仙的神情,料想適才抓住令狐沖時暗中已吃了虧,只是死要面子,不肯承認,雖不明其中緣由,卻都嘻笑歡呼。令狐沖道:“衆位朋友,咱們這次去迎接聖姑,並相救失陷在少林寺中的許多朋友。少林寺乃武林中的泰山北斗,少林七十二絕技數百年來馳名天下,任何門派都不能與之抗衡。但咱們人多勢衆,除了這裡已有千餘位英雄之外,尚有不少好漢前來。咱們的武功就算不及少林寺僧俗弟子,十個打一個,總也打贏了。”衆人轟叫:“對,對!難道少林寺的和尚真有三頭六臂不成?”令狐沖又道:“可是少林寺的大師們雖留住了聖姑,卻也沒有爲難於她。寺中大師都是有道的高僧,慈悲爲懷,令人好生相敬。咱們縱然將少林寺毀了,只怕江湖上的好漢要說我們倚多爲勝,不是英雄所爲。因此依在下之見,咱們須得先禮後兵,如能說得少林寺讓了一步,對聖姑和其他朋友們不再留難,免得一場爭鬥,那是再好不過。”

祖千秋道:“令狐公子之言,正合我意,倘若當真動手,雙方死傷必多。”桃枝仙道:“令狐公子之言,卻不合我意。雙方如不動手,死傷必少,那還有甚麼趣味?”祖千秋道:“咱們既奉令狐公子爲盟主,他發號施令,大夥兒自當聽從。”桃根仙道:“不錯,這發號施令之事,還是由我們桃谷六仙來幹好了。”羣雄聽他六兄弟盡是無理取鬧,阻撓正事,都不由得發惱,許多人手按刀柄,只待令狐沖稍有示意,便要將這六人亂刀分屍,他六人武功再高,終究擋不住數十人刀劍齊施。祖千秋道:“盟主是幹甚麼的?那自然是發號施令的了。他如不發號施令,那還叫甚麼盟主?這個‘主’字,便是發號施令之意。桃花仙道:“既是如此,便單叫他一個‘盟’字,少了那‘主’字便了。”桃葉仙搖頭道:“單叫一個‘盟’字,多麼彆扭。”桃幹仙道:“依我的高見,單是一個‘盟’字既然彆扭,便可拆將開來,稱他爲‘明血’!”桃枝仙叫道:“錯了,錯了!‘盟’字拆開來,下面不是‘血’字,比‘血’字少了一撇。那是甚麼字?”桃谷六仙都不識那器皿的“皿”字,羣雄任由他們出醜,無人出聲指點。桃幹仙道:“少了一些,也還是血。好比我割你一刀,割得深,出的血多,固然是血,倘若我顧念手足之情,割得很輕,出的血甚少,雖然少了些,那仍然是血。”桃枝仙怒道:“你割我一刀,就算割得輕,也不是顧念手足之情了。你爲甚麼要割我一刀?”桃幹仙道:“我可沒有割,我手裡也沒有刀。”桃花仙道:“如果你手裡有刀呢?”

羣雄聽他們越扯越遠,不禁怒喝:“安靜些,大家聽盟主的號令。”桃枝仙道:“他號令便號令好了,又何必安靜?”令狐沖提高嗓子說道:“衆位朋友,屈指算來,離十二月十五還有十七日,大夥兒動身慢慢行去,到得嵩山,時候也差不多了。咱們這次可不是秘密行事,乃是大張旗鼓而去。明日咱們去買布制旗,寫明‘天下英雄齊赴少林恭迎聖姑’的字樣,再多買些皮鼓,一路敲擊前往,好教少林的僧俗弟子們聽到,先自心驚膽戰。”

這些左道豪客十之八九是好事之徒,聽他說要如此大鬧,都是不勝之喜,歡呼聲響震山谷。其中也有若干老成穩重之輩,但見大夥都喜胡鬧,也只有不置可否、捋須微笑而已。次日清晨,令狐沖請祖千秋、計無施、老頭子三人去趕製旗幟,採辦皮鼓。到得中午時分,已寫就了數十面白布大旗,皮鼓卻只買到兩面。令狐沖道:“咱們便即起程,沿路經過城鎮,不停添購便是。”

當即有人擂起鼓來,羣豪齊聲吶喊,列隊向北進發。令狐沖見過恆山派弟子在仙霞嶺上受人襲擊的情形,當下與計無施等商議,派出七個幫會,兩幫在前作爲前哨,兩幫左護,兩幫右衛,另有一幫殿後接應,餘人則是中軍大隊;又派漢水的神烏幫來回傳遞消息。神烏幫是本地幫會,自鄂北以至豫南皆是其勢力範圍,若有風吹草動,自能儘早得悉。羣豪見他分派井井有條,除桃谷六仙外,盡皆悅服凜遵。行了數日,沿途不斷有豪士來聚。旗幟皮鼓,越置越多,蓬蓬皮鼓聲中,二千餘人喧譁叫嚷,涌向少林。這日將到武當山腳下。令狐沖道:“武當派是武林中的第二大派,聲勢之盛,僅次於少林。咱們這次去迎接聖姑,連少林派也不想得罪,自然更不想得罪武當派了。咱們還是避道而行,以示對武當派掌門人沖虛道長尊重之意。不知諸位意下如何?”老頭子道:“令狐公子怎麼說,便怎麼行。咱們只須接到聖姑,那便心滿意足,原不必旁生枝節,多樹強敵。倘若接不到聖姑,就算將武當山踏平了,又有個屁用?”令狐沖道:“如此甚好!便請傳下令去,偃旗息鼓,折向東行。”當下羣豪改道東行。這日正行之際,迎面有人騎了一頭毛驢過來,驢後隨着兩名鄉農,一個挑着一擔菜,另一個挑着一擔山柴。毛驢背上騎着個老者,彎着背不住咳嗽,一身衣服上打滿了補釘。羣豪人數衆多,手持兵刃,一路上大呼小叫,聲勢甚壯,道上行人見到,早就避在一旁。但這三人竟如視而不見,向羣豪直衝過來。

桃根仙罵道:“幹甚麼的?”伸手一推,那毛驢一聲長嘶,摔了出去,喀喇幾聲,腿骨折斷。驢背上老者摔倒在地,哼哼唧唧的半天爬不起來。令狐沖好生過意不去,當即縱身過去扶起,說道:“真對不起。老丈,可摔痛了嗎?”

那老者哼哼唧唧,說道:“這……這……這算甚麼?我窮漢……”兩名鄉農放下肩頭擔子,站在大路正中,雙手*腳下,你們是甚麼人,膽敢在這裡出手打人?”桃根仙道:“武當山腳下,那便怎地?”那漢子道:“武當山腳下,人人都會武功。你們外路人到這裡來撒野,當真是不知死活,自討苦吃。”羣豪見這二人面黃肌瘦,都是五十來歲年紀,這挑菜的說話中氣不足,居然自稱會武,登時有數十人大笑起來。桃花仙笑道:“你也會武功?”那漢子道:“武當山腳下,三歲孩兒也會打拳,五歲孩子就會使劍,那有甚麼希奇?”桃花仙指着那挑柴漢子,笑道:“他呢?他會不會使劍?”挑柴的漢子道:“我……我……小時候學過幾個月,有幾十年沒練,這功夫……咳咳,可都擱下了。”挑菜的道:“武當派武功天下第一,只要學過幾個月,你就不是對手。”桃葉仙笑道:“那麼你練幾手給我們瞧瞧。”

挑柴漢子道:“練甚麼?你們又看不懂。”羣豪轟然大笑,都道:“不懂也得瞧瞧。”挑柴漢子道:“唉,既然如此,我便練幾手,只不知是否還記得全?哪一位借把劍來。”當下便有一人笑着遞了把劍過去。那漢子接了過來,走到乾硬的稻田中,東刺一劍、西劈一劍的練了起來,使得三四下,忽然忘記了,搔頭凝思,又使了幾招。羣豪見他使得全然不成章法,身手又笨拙之極,無不捧腹大笑。那挑菜漢子道:“有甚麼好笑?讓我來練練,借把劍來。”接了長劍在手,便即亂劈亂刺,出手極快,猶如發瘋一般,更引人狂笑不已。令狐沖初時也是負手微笑,但看到十幾招時,不禁漸覺訝異,這兩個漢子的劍招一個遲緩,一個迅捷,可是劍法中破綻之少,實所罕見。二人的姿式固是難看之極,但劍招古樸渾厚,劍上的威力似乎只發揮得一二成,其餘的卻是蓄勢以待,深藏不露,當即跨上幾步,拱手說道:“今日拜見兩位前輩,得睹高招,實是不勝榮幸。”語氣甚是誠懇。兩名漢子收起長劍。那挑柴的瞪眼道:“你這小子,你看得懂我們的劍法麼?”令狐沖道:“不敢說懂。兩位劍法博大精深,這個‘懂’字,哪裡說得上?武當派劍法馳名天下,果然令人歎爲觀止。”那挑菜漢子道:“你這小子,叫甚麼名字?”令狐沖還未答話,羣豪中已有好幾人叫了起來:“甚麼小子不小子的?”“這位是我們的盟主,令狐公子。”“鄉巴佬,你說話客氣些!”挑柴漢子側頭道:“令狐瓜子?不叫阿貓阿狗,卻叫甚麼瓜子花生,名字難聽得緊。”令狐沖抱拳道:“令狐沖今日得見武當神劍,甚是佩服,他日自當上山叩見沖虛道長,謹致仰慕之誠。兩位尊姓大名,可能示知嗎?”挑柴漢子向地下吐了口濃痰,說道:“你們這許多人,嘩啦嘩啦的,打鑼打鼓,可是大出喪嗎?”令狐沖情知這兩人必是武當派高手,當下恭恭敬敬的躬身說道:“我們有一位朋友,給拘留在少林寺中,我們是去求懇方證方丈,請他老人家慈悲開釋。”挑菜漢子道:“原來不是大出喪!可是你們打壞了我伯伯的驢子,賠不賠錢?”

令狐沖順手牽過三匹駿馬,說道:“這三匹馬,自然不及前輩的驢子了,只好請前輩將就騎騎。晚輩們不知前輩駕到,大有衝撞,還請恕罪。”說着將三匹馬送將過去。羣豪見令狐沖神態越來越謙恭,絕非故意做作,無不大感詫異。挑菜漢子道:“你既知我們的劍法了得,想不想比上一比?”令狐沖道:“晚輩不是兩位的敵手。”挑柴漢子道:“你不想比,我倒想比比。”歪歪斜斜的一劍,向令狐沖刺來。令狐沖見他這一劍籠罩自己上身九處要害,確是精妙。叫道:“好劍法!”拔出長劍,反刺過去。那漢子向着空處亂刺一劍。令狐沖長劍迴轉,也削在空處。兩人連出七八劍,每一劍都刺在空處,雙劍未曾一交。但那挑柴漢子卻一步又一步的倒退。那挑菜漢子叫道:“瓜子花生,果然有點門道。”提起劍來一陣亂刺亂削,剎那間接連劈了二十來劍。每一劍都不是劈向令狐沖,劍鋒所及,和他身子差着七八尺。令狐沖提起長劍,有時向挑柴漢子虛點一式,有時向挑菜漢子空刺一招,劍刃離他們身子也均有七八尺。但兩人一見他出招,便神情緊迫,或跳躍閃避,或舞劍急擋。羣豪都看得呆了,令狐沖的劍刃明明離他們還有老大一截,他出劍之時又無半點勁風,決非以無形劍氣之類攻人,爲何這兩人如此避擋唯恐不及?看到此時,羣豪都已知這兩人乃是身負深湛武功的高手。他們出招攻擊之時雖仍一個呆滯,一個癲狂,但當閃避招架之際,身手卻輕靈沉穩,兼而有之,同時全神貫注,不再有半分惹笑的做作。

忽聽得兩名漢子齊聲呼嘯,劍法大變,挑柴漢長劍大開大闔,勢道雄渾,挑菜漢疾趨疾退,劍尖上幻出點點寒星。令狐沖手中長劍劍尖微微上斜,竟不再動,一雙目光有時向挑柴漢瞪視,有時向挑菜漢斜睨。他目光到處,兩漢便即變招,或大呼倒退,或轉攻爲守。

計無施、老頭子、祖千秋等武功高強之士,已漸漸瞧出端倪,發覺兩個漢子所閃避衛護的,必是令狐沖目光所及之處,也正是他二人身上的要穴。

只見挑柴漢舉劍相砍,令狐沖目光射他小腹處的“商曲穴”,那漢子一劍沒使老,當即回過,擋在自己“商曲穴”上。這時挑菜漢挺劍向令狐沖作勢連刺,令狐沖目光看到他左頸“天鼎穴”處,那漢子急忙低頭,長劍砍在地下,深入稻田硬泥,倒似令狐沖的雙眼能發射暗器,他說甚麼也不讓對方目光和自己“天鼎穴”相對。

兩名漢子又使了一會劍,全身大汗淋漓,頃刻間衣褲都汗溼那騎驢的老頭一直在旁觀看,一言不發,這時突然咳嗽一聲,說道:“佩服,佩服,你們退下吧!”兩名漢子齊聲應道:“是!”但令狐沖的目光還是盤旋往復,不離二人身上要穴。二人一面舞劍,一面倒退,始終擺脫不了令狐沖的目光。那老頭道:“好劍法!令狐公子,讓老漢領教高招。”令狐沖道:“不敢當!”轉過頭來,向那老者抱拳行禮。那兩名漢子至此方始擺脫了令狐沖目光的羈絆,同時向後縱出,便如兩頭大鳥一般,穩穩的飛出數丈之外。羣豪忍不住齊聲喝采,他二人劍法如何,難以領會,但這一下倒縱,躍距之遠,身法之美,誰都知道乃是上乘功夫。

那老者道:“令狐公子劍底留情,若是真打,你二人身上早已千孔百創,豈能讓你們將一路劍法從容使完?快來謝過了。”兩名漢子飛身過來,一躬到地。挑菜漢子說道:“今日方知天外有天,人上有人。公子高招,世所罕見,適才間言語無禮,公子恕罪。”令狐沖拱手還禮,說道:“武當劍法,的是神妙。兩位的劍招一陰一陽,一剛一柔,可是太極劍法嗎?”挑菜漢道:“卻教公子見笑了。我們使的是‘兩儀劍法’,劍分陰陽,未能混而爲一。”令狐沖道:“在下在旁觀看,勉強能辨別一些劍法中的精微。要是當真出手相鬥,也未必便能乘隙而進。”那老頭道:“公子何必過謙?公子目光到處,正是兩儀劍法每一招的弱點所在。唉,這路劍法……這路劍法……”不住搖頭,說道:“五十餘年前,武當派有兩位道長,在這路兩儀劍法上花了數十年心血,自覺劍法中有陰有陽,亦剛亦柔,唉!”長長一聲嘆息,顯然是說:“哪知遇到劍術高手,還是不堪一擊。”令狐沖恭恭敬敬的道:“這兩位大叔劍術已如此精妙。武當派沖虛道長和其餘高手,自必更是令人難窺堂奧。晚輩和衆位朋友這次路過武當山腳下,只因身有要事,未克上山拜見沖虛道長,甚爲失禮。此事一了,自當上真武觀來,向真武大帝與沖虛道長磕頭。”令狐沖爲人本來狂傲,但適才見二人劍法剛柔並濟,內中實有不少神奇之作,雖然找到了其中的破綻,但天下任何招式均有破綻,因之心下的確好生佩服,料想這老者定是武當派中的一流高手,因之這幾句話說得甚是誠摯。那老者點頭道:“年紀輕輕,身負絕藝而不驕,也當真難得。令狐公子,你曾得華山風清揚前輩的親傳嗎?”令狐沖心頭一驚:“他目光好生厲害,竟然知道我所學的來歷。我雖不能吐露風太師叔的行跡,但他既直言相詢,可不能撒謊不認。”說道:“晚輩有幸,曾學得風太師叔劍術的一些皮毛。”這句話模棱兩可,並不直認曾得風清揚親手傳劍。那老者微笑道:“皮毛,皮毛!嘿嘿,風前輩劍術的皮毛,便已如此了得麼?”從挑柴漢手中接過長劍,握在左手,說道:“我便領教一些風老前輩劍術的皮毛。”

令狐沖道:“晚輩如何敢與前輩動手?”

那老者又微微一笑,身子緩緩右轉,左手持劍向上提起,劍身橫於胸前,左右雙掌掌心相對,如抱圓球。令狐沖見他長劍未出,已然蓄勢無窮,當下凝神注視。那老者左手劍緩緩向前劃出,成一弧形。令狐沖只覺一股森森寒氣,直逼過來,若不還招,已勢所不能,說道:“得罪了!”看不出他劍法中破綻所在,只得虛點一劍。突然之間,那老者劍交右手,寒光一閃,向令狐沖頸中劃出。這一下快速無倫,旁觀羣豪都情不自禁的叫出聲來。但他如此奮起一擊,令狐沖已看到他脅下是個破綻,長劍刺出,徑指他脅下“淵液穴”。那老者長劍豎立,噹的一聲響,雙劍相交,兩人都退開了一步。令狐沖但覺對方劍上有股綿勁,震得自己右臂隱隱發麻。那老者“咦”的一聲,臉上微現驚異之色。那老者又是劍交左手,在身前劃了兩個圓圈。令狐沖見他劍勁連綿,護住全身,竟無半分空隙,暗暗驚異:“我從未見過誰的招式之中,竟能如此毫無破綻。他若以此相攻,那可如何破法?任我行前輩劍法或許比這位老先生更強,但每一招中難免仍有破綻。難道一人使劍,竟可全無破綻?”心下生了怯意,不由得額頭滲出汗珠。

那老者右手捏着劍訣,左手劍不住抖動,突然平刺,劍尖急顫,看不出攻向何處。

他這一招中籠罩了令狐沖上盤七大要穴,但就因這一搶攻,令狐沖已瞧出了他身上三處破綻,這些破綻不用盡攻,只攻一處已足制死命,登時心中一寬:“他守禦時全無破綻,攻擊之時,畢竟仍然有隙可乘。”當下長劍平平淡淡的指向對方左眉。那老者倘若繼續挺劍前刺,左額必先中劍,待他劍尖再刺中令狐沖時,已然遲了一步。

那老者劍招未曾使老,已然圈轉。突然之間,令狐沖眼前出現了幾個白色光圈,大圈小圈,正圈斜圈,閃爍不已。他眼睛一花,當即回劍向對方劍圈斜攻。噹的一響,雙劍再交,令狐沖只感手臂一陣痠麻。

那老者劍上所幻的光圈越來越多,過不多時,他全身已隱在無數光圈之中,光圈一個未消,另一個再生,長劍雖使得極快,卻聽不到絲毫金刃劈風之聲,足見劍勁之柔韌已達於化境。這時令狐沖已瞧不出他劍法中的空隙,只覺似有千百柄長劍護住了他全身。那老者純採守勢,端的是絕無破綻。可是這座劍鋒所組成的堡壘卻能移動,千百個光圈猶如浪潮一般,緩緩涌來。那老者並非一招一招的相攻,而是以數十招劍法混成的守勢,同時化爲攻勢。令狐沖無法抵禦,只得退步相避。

他退一步,光圈便逼進一步,頃刻之間,令狐沖已連退了七八步。羣豪眼見盟主戰況不利,已落下風,屏息而觀,手心中都捏了把冷汗。桃根仙忽道:“那是甚麼劍法?這是小孩子亂畫圈兒,我也會畫。”桃花仙道:“我來畫圈,定然比他畫得還要圓。”桃枝仙道:“令狐兄弟,你不用害怕,倘若你打輸了,我們把這老兒撕成四塊,給你出氣。”桃葉仙道:“此言差之極矣,第一,他是令狐盟主,不是令狐兄弟。第二,你又怎知道他害怕?”桃枝仙道:“令狐沖雖然做了盟主,年紀總還是比我小,難道一當盟主,便成爲令狐哥哥、令狐伯伯、令狐爺爺、令狐老太爺了?”這時令狐沖又再倒退,羣豪都十分焦急,耳聽得桃谷六仙在一旁胡言亂語,更增惱怒。

令狐沖再退一步,波的一聲,左足踏入了一個小水坑,心念一動:“風太師叔當日諄諄教導,說道天下武術千變萬化,神而明之,存乎一心,不論對方的招式如何精妙,只要是有招,便有破綻。獨孤大俠傳下來的這路劍法,所以能打遍天下無敵手,便在能從敵招之中瞧出破綻。眼前這位前輩的劍法圓轉如意,竟無半分破綻,可是我瞧不出破綻,未必便真無破綻,只是我瞧不出而已。”

他又退幾步,凝視對方劍光所幻的無數圓圈,驀地心想:“說不定這圓圈的中心,便是破綻。但若不是破綻,我一劍刺入,給他長劍這麼一絞,手臂便登時斷了。”

又想:“幸好他如此攻逼,只能漸進,當真要傷我性命,卻也不易。但我一味退避,終究是輸了。此仗一敗,大夥兒心虛氣餒,哪裡還能去闖少林,救盈盈?”想到盈盈對自己情深義重,爲她斷送一條手臂,又有何妨?內心深處,竟覺得爲她斷送一條手臂,乃是十分快慰之事,又覺自己負她良多,須得爲她受到甚麼重大傷殘,方能稍報深恩。言念及此,內心深處,倒似渴望對方能將自己一條手臂斬斷,當下手臂一伸,長劍便從老者的劍光圈中刺了進去。噹的一聲大響,令狐沖只感胸口劇烈一震,氣血翻涌,一隻手臂卻仍然完好。那老者退開兩步,收劍而立,臉上神色古怪,既有驚詫之意,亦有慚愧之色,更帶着幾分惋惜之情,隔了良久,才道:“令狐公子劍法高明,膽識過人,佩服,佩服!”令狐沖此時方知,適才如此冒險一擊,果然是找到了對方劍法的弱點所在,只是那老者劍法實在太高,光圈中心本是最兇險之處,他居然練得將破綻藏於其中,天下成千成萬劍客之中,只怕難得有一個膽敢以身犯險。他一逞而成,心下暗叫:“僥倖,僥倖!”只覺得一道道汗水從背脊流下,當即躬身道:“前輩劍法通神,承蒙指教,晚輩得益非淺。”這句話倒不是尋常的客套,這一戰於他武功的進益確是大有好處,令他得知敵人招數中之最強處,竟然便是最弱處,最強處都能擊破,其餘自是迎刃而解了。

高手比劍,一招而決。那老者即見令狐沖敢於從自己劍光圈中揮刃直入,以後也就不必再比。他向令狐沖凝視半晌,說道:“令狐公子,老朽有幾句話,要跟你說。”令狐沖道:“是,恭聆前輩教誨。”那老者將長劍交給挑菜漢子,往東走去。令狐沖將長劍拋在地下,跟隨其後。

到得一棵大樹之旁,和羣豪已相去數十丈,雖可互相望見,話聲卻已傳不過去。那老者在樹蔭下坐了下來,指着樹旁一塊圓石,道:“請坐下說話。”待令狐沖坐好,緩緩說道:“令狐公子,年輕一輩人物之中,如你這般人才武功,那是少有得很了。”令狐沖道:“不敢。晚輩行爲不端,聲名狼藉,不容於師門,怎配承前輩如此見重?”

那老者道:“我輩武人,行事當求光明磊落,無愧於心。你的所作所爲,雖然有時狂放大膽,不拘習俗,卻不失爲大丈夫的行徑。我暗中派人打聽,並沒查到你甚麼真正的劣跡。江湖上的流言蜚語,未足爲憑。”

令狐沖聽他如此爲自己分辯,句句都打進了心坎之中,不由得好生感激,又想:“這位前輩在武當派中必定位居尊要,否則怎會暗中派人查察我的爲人行事。”

那老者又道:“少年人鋒芒太露,也在所難免。嶽先生外貌謙和,度量卻嫌不廣……”令狐沖當即站起,說道:“恩師待晚輩情若父母,晚輩不敢聞師之過。”

那老者微微一笑,說道:“你不忘本,那便更好。老朽失言。”忽然間臉色鄭重,問道:“你習這‘吸星大法’有多久了?”令狐沖道:“晚輩於半年前無意中習得,當初修習,實不知是‘吸星大法’。”那老者點頭道:“這就是了!你我適才三次兵刃相交,我內力爲你所吸,但我察覺你尚不善運用這項爲禍人間的妖法。老朽有一言相勸,不知少俠能聽否?”令狐沖大是惶恐,躬身道:“前輩金石良言,晚輩自當凜遵。”那老者道:“這吸星妖法臨敵交戰,雖然威力奇大,可是於修習者本身卻亦大大有害,功行越深,爲害越烈。少俠如能臨崖勒馬,盡棄所學妖術,自然最好不過,否則也當從此停止修習。”令狐沖當日在孤山梅莊,便曾聽任我行言道,習了“吸星大法”後有極大後患,要自己答允參與魔教,纔將化解之法相傳,其時自己曾予堅拒,此刻聽這老者如此說,更信所言非虛,說道:“前輩指教,晚輩決不敢忘。晚輩明知此術不正,也曾立意決不用以害人,只是身上既有此術,縱想不用,亦不可得。”那老者點頭道:“據我所聞,確是如此。有一件事,要少俠行來,恐怕甚難,但英雄豪傑,須當爲人之所不能爲。少林寺有一項絕藝《易筋經》,少俠想來曾聽見過。”令狐沖道:“正是。聽說這是武林中至高無上的內功,即是少林派當今第一輩的高僧大師,也有未蒙傳授的。”那老者道:“少俠這番率人前往少林,只怕此事不易善罷,不論哪一邊得勝,雙方都將損折無數高手,實非武林之福。老朽不才,願意居間說項,請少林方丈慈悲爲懷,將《易筋經》傳於少俠,而少俠則向衆人善爲開導,就此散去,將一場大禍消弭於無形。少俠以爲如何?”令狐沖道:“然則被少林寺所拘的任氏小姐卻又如何?”那老者道:“任小姐殺害少林弟子四人,又在江湖上興風作浪,爲害人間。方證大師將她幽禁,決不是爲了報復本派私怨,實是出於爲江湖同道造福的菩薩心腸。少俠如此人品武功,豈無名門淑女爲配?何必拋舍不下這個魔教妖女,以致壞了聲名,自毀前程?”令狐沖道:“受人之恩,必當以報。前輩美意,晚輩衷心感激,卻不敢奉命。”那老者嘆了口氣,搖頭道:“少年人溺於美色,脂粉陷阱,原是難以自拔。”令狐沖躬身道:“晚輩告辭。”

那老者道:“且慢。老朽和華山派雖少往來,但嶽先生多少也要給老朽一點面子,你若依我所勸,老朽與少林寺方丈一同拍胸口擔保,叫你重回華山派中。你信不信得過我?”令狐沖不由得心動,重歸華山原是他最大的心願,這老者武功如此了得,聽他言語,必是武當派中一位響噹噹的前輩腳色,他說可和方證方丈一同擔保,相信必能辦成此事。師父向來十分顧全同道的交誼,少林、武當是當今武林中最大的兩個門派,這兩派的頭面人物出來說項,師父極難不賣這個面子。師父對自己向來情同父子,這次所以傳書武林,將自己逐出門牆,自是因自己與向問天、盈盈等人結交,令師父無顏以對正派同道,但既有少林、武當兩大掌門人出面,師父自然有了最好的交代。但自己迴歸華山,日夕和小師妹相見,卻難道任由盈盈在少林寺後山陰寒的山洞之中受苦?想到此處,登時胸口熱血上涌,說道:“晚輩若不能將任小姐救出少林寺,枉自爲人。此事不論成敗若何,晚輩若還留得命在,必當上武當山真武觀來,向沖虛道長和前輩叩謝。”那老者嘆了口氣,說道:“你不以性命爲重,不以師門爲重,不以聲名前程爲重,一意孤行,便是爲了這個魔教妖女。將來她若對你負心,反臉害你,你也不怕後悔嗎?”

令狐沖道:“晚輩這條性命,是任小姐救的,將這條命還報了她,又有何足惜?”那老者點頭道:“好,那你就去罷!”

令狐沖又躬身行禮,轉身迴向羣豪,說道:“走罷!”桃實仙道:“那老頭兒跟你比劍,怎麼沒分勝敗,便不比了?”適才二人比劍,確是勝敗未分,只是那老者情知不敵,便即罷手,旁觀衆人都瞧不出其中關竅所在。令狐沖道:“這位前輩劍法極高,再鬥下去,我也必佔不到便宜,不如不打了。”桃實仙道:“你這就笨得很了。既然不分勝敗,再打下去你就一定勝了。”令狐沖笑道:“那也不見得。”桃實仙道:“怎麼不見得?這老頭兒的年紀比你大得多,力氣當然沒你大,時候一長,自然是你佔上風。”令狐沖還沒回答,只聽桃根仙道:“爲甚麼年紀大的,力氣一定不大?”令狐沖登時省悟,桃谷六仙之中,桃根仙是大哥,桃實仙是六弟,桃實仙說年紀大的力氣不大,桃根仙便不答應。

桃幹仙道:“如果年紀越小,力氣越大,那麼三歲孩兒力氣最大了?”桃花仙道:“這話不對,三歲孩兒力氣最大這個‘最’字,可用錯了,兩歲孩兒比他力氣更大。”桃幹仙道:“你也錯了,一歲孩兒比兩歲孩兒力氣又要大些。”桃葉仙道:“還沒出孃胎的胎兒,力氣最大。”

羣豪一路向北,到得河南境內,突然有兩批豪士分從東西來會,共有二千餘人,這麼一來,總數已在四千以上。這四千餘人晚上睡覺倒還罷了,不論草地樹林、荒山野嶺,都可倒頭便睡,這吃飯喝酒卻是極大麻煩。接連數日,都是將沿途城鎮上的飯鋪酒店,吃喝得鍋鑊俱爛,桌椅皆碎。羣豪酒不醉,飯不飽,惱起上來,自是將一干飯鋪酒店打得落花流水。令狐沖眼見這些江湖豪客兇橫暴戾,卻也皆是義氣極重的直性漢子,一旦少林寺不允釋放盈盈,雙方展開血戰,勢必慘不忍睹。他連日都在等待定閒、定逸兩位師太的迴音,只盼憑着她二人的金面,方證方丈釋放盈盈,就可免去一場大廝殺的浩劫。屈指算來,距十二月十五日只差三日,離少林寺也已不過一百多裡,卻始終沒得兩位師太的迴音。這番江湖羣豪北攻少林,大張旗鼓而來,早已遠近知聞,對方卻一直沒任何動靜,倒似有恃無恐一般。令狐沖和祖千秋、計無施等人談起,均也頗感憂慮。

這晚羣豪在一片曠野上露宿,四周都布了巡哨,以防敵人晚間突來偷襲。寒風凜冽,鉛雲低垂,似乎要下大雪。方圓數裡的平野上,到處燒起了一堆堆柴火。這些豪士並無軍令部勒,烏合之衆,聚在一起,但聽得唱歌吆喝之聲,震動四野。更有人揮刀比劍,鬥拳摔角,吵嚷成一片。令狐沖心想:“最好不讓這些人真的到少林寺去。我何不先去向方證、方生兩位大師相求?要是能接盈盈出來,豈不是天大的喜事?”想到此處,全身一熱,但轉念又想:“但若少林僧衆對我一人動手,將我擒住甚或殺死,我死不足惜,但無人主持大局,羣豪勢必亂成一團,盈盈固然救不出來,這數千位血性朋友,說不定都會葬身於少室山上。我憑了一時血氣之勇而誤此大事,如何對得住衆人?”

站起身來,放眼四望,但見一個個火堆烈焰上騰,火堆旁人頭涌涌,心想:“他們不負盈盈,我也不能負了他們。”兩日之後,羣豪來到少室山上、少林寺外。這兩日中,又有大批豪士來會。當日在五霸岡上聚會的豪傑如黃伯流、司馬大、藍鳳凰等盡皆到來,九江白蛟幫史幫主帶着“長江雙飛魚”也到了,還有許許多多是令狐沖從未見過的,少說也有五六千人衆。數百面大皮鼓同時擂起,蓬蓬之聲,當真驚天動地。羣豪擂鼓良久,不見有一名僧人出來。令狐沖道:“止鼓!”號令傳下,鼓聲漸輕,終於慢慢止歇。令狐沖提一口氣,朗聲說道:“晚輩令狐沖,會同江湖上一衆朋友,前來拜訪少林寺方丈。敬請賜予接見。”這幾句話以充沛內力傳送出去,聲聞數裡。但寺中寂無聲息,竟無半點回音。令狐沖又說了一遍,仍是無人應對。令狐沖道:“請祖兄奉上拜帖。”

祖千秋道:“是。”持了事先預備好的拜盒,中藏自令狐沖以下羣豪首領的名帖,來到少林寺大門之前,在門上輕叩數下,傾聽寺中寂無聲息,在門上輕輕一推,大門並未上閂,應手而開,向內望去,空蕩蕩地並無一人。他不敢擅自進內,回身向令狐沖稟報。令狐沖武功雖高,處事卻無閱歷,更無統率羣豪之才,遇到這等大出意料之外的情境,實不知如何是好,一時呆在當地,說不出話來。桃根仙叫道:“廟裡的和尚都逃光了?咱們快衝進去,見到光頭的便殺。”桃幹仙道:“你說和尚都逃光了,哪裡還有光頭的人給你來殺?”桃根仙道:“尼姑不是光頭的嗎?”桃花仙道:“和尚廟裡,怎麼會有尼姑?”桃根仙指着遊迅,說道:“這個人既不是和尚,也不是尼姑,卻是光頭。”桃幹仙道:“你爲甚麼要殺他?”計無施道:“咱們進去瞧瞧如何?”令狐沖道:“甚好,請計兄、老兄、祖兄、黃幫主四位陪同在下,進寺察看。請各位傳下令去,約束屬下弟兄,不得我的號令,誰也不許輕舉妄動,不得對少林僧人有任何無禮的言行,亦不可毀損少室山上的一草一木。”桃枝仙道:“當真拔一根草也不可以嗎?”令狐沖心下焦慮,掛念盈盈不知如何,大踏步向寺中走去。計無施等四人跟隨其後。

進得山門,走上一道石級,過前院,經前殿,來到大雄寶殿,但見如來佛寶相莊嚴,地下和桌上卻都積了一層薄薄的灰塵。祖千秋道:“難道寺中僧人當真都逃光了?”令狐沖道:“祖兄別說這個‘逃’字。”

五個人靜了下來,側耳傾聽,所聽到的只是廟外數千豪傑的喧譁,廟中卻無半點聲息。

計無施低聲道:“得防少林僧佈下機關埋伏,暗算咱們。”令狐沖心想:“方證方丈、方生大師都是有道高僧,怎會行使詭計?但咱們這些旁門左道大舉來攻,少林僧跟我們鬥智不鬥力,也非奇事。”眼見偌大一座少林寺竟無一個人影,心底隱隱感到一陣極大的恐懼,不知他們將如何對付盈盈。五人眼觀四路,耳聽八方,一步步向內走去,穿過兩重院子,到得後殿,突然之間,令狐沖和計無施同時停步,打個手勢。老頭子等一齊止步。令狐沖向西北角的一間廂房一指,輕輕掩將過去。老頭子等跟着過去。隨即聽到廂房中傳出一聲極輕的呻吟。令狐沖走到廂房之前,拔劍在手,伸手在房門上一推,身子側在一旁,以防房中發出暗器。那房門呀的一聲開了,房中又是一聲低呻。令狐沖探頭向房中看時,不由得大吃一驚,只見兩位老尼躺在地下,側面向外的正是定逸師太,眼見她臉無血色,雙目緊閉,似已氣絕身亡。他一個箭步搶了進去。祖千秋叫道:“盟主,小心!”跟着進內。令狐沖繞過躺在地下的定逸師太身子,去看另一人時,果然便是恆山掌門定閒師太。令狐沖俯身叫道:“師太,師太。”定閒師太緩緩張開眼來,初時神色呆滯,但隨即目光中閃過一絲喜色,嘴脣動了幾動,卻發不出聲音。令狐沖身子俯得更低,說道:“是晚輩令狐沖。”定閒師太嘴脣又動了幾下,發出幾下極低的聲音,令狐沖只聽到她說:“你……你……你……”眼見她傷勢十分沉重,一時不知如何纔好。定閒師太運了口氣,說道:“你……你答允我……”令狐沖忙道:“是,是。師太但有所命,令狐沖縱然粉身碎骨,也當爲師太辦到。”想到兩位師太爲了自己,只怕要雙雙命喪少林寺中,不由得淚水直滾而下。定閒師太低聲說道:“你……你一定能答允……答允我?”令狐沖道:“一定能夠答允!”定閒師太眼中又閃過一道喜悅的光芒,說道:“你……你答允接掌……接掌恆山派門戶……”說了這幾個字,已是上氣不接下氣。

令狐沖大吃一驚,說道:“晚輩是男子之身,不能作貴派掌門。不過師太放心,貴派不論有何艱鉅危難,晚輩自當盡力擔當。”定閒師太緩緩搖了搖頭,說道:“不,不是。我……我傳你令狐沖,爲恆山派……恆山派掌門人,你若……你若不答應,我死……死不瞑目。”

祖千秋等四人站在令狐沖身後,面面相覷,均覺定閒師太這遺命太也匪夷所思。令狐沖心神大亂,只覺這實在是件天大的難事,但眼見定閒師太命在頃刻,心頭熱血上涌,說道:“好,晚輩答應師太便是。”定閒師太嘴角露出微笑,低聲道:“多……多謝!恆山派門下數百弟……弟子,今後都要累……累你令狐少俠了。”令狐沖又驚又怒,又是傷心,說道:“少林寺如此不講情理,何以竟對兩位師太痛下毒手,晚輩……”只見定閒師太將頭一側,閉上了眼睛。令狐沖大驚,伸手去探她鼻息時,已然氣絕。他心中傷痛,回身去摸了摸定逸師太的手,着手冰涼,已死去多時,心中一陣憤激難過,忍不住痛哭失聲。老頭子道:“令狐公子,咱們必當爲兩位師太報仇。少林寺的禿驢逃得一個不剩,咱們一把火將少林寺燒了。”令狐沖悲憤填膺,拍腿道:“正是!咱們一把火將少林寺燒了。”計無施忙道:“不行!不行!倘若聖姑仍然囚在寺中,豈不燒死了她?”令狐沖登時恍然,背上出了一陣冷汗,說道:“我魯莽胡塗,若不是計兄提醒,險些誤了大事。眼前該當如何?”計無施道:“少林寺千房百舍,咱們五人難以遍查,請盟主傳下號令,召喚二百位弟兄進寺搜查。”令狐沖道:“對,便請計兄出去召人。”計無施道:“是!”轉身出外。祖千秋叫道:“可千萬別讓桃谷六怪進來。”

令狐沖將兩位師太的屍身扶起,放在禪牀之上,跪下磕了幾個頭,心下默祝:“弟子必當盡力,爲兩位師太報仇雪恨,光大恆山派門戶,以慰師太在天之靈。”站起身來,察看二人屍身上的傷痕,不見有何創傷,亦無血跡,卻不便揭開二人衣衫詳查,料想是中了少林派高手的內功掌力,受內傷而亡。只聽得腳步聲響,二百名豪士涌將進來,分往各處查察。忽聽得門外有人說道:“令狐沖不讓我們進來,我們偏要進來,他又有甚麼法子?”正是桃枝仙的聲音。令狐沖眉頭一皺,裝作沒有聽見。只聽桃幹仙道:“來到名聞天下的少林寺,不進來逛逛,豈不冤枉?”桃葉仙道:“進了少林寺,沒見到名聞天下的少林和尚,那更加冤枉。”桃枝仙道:“見不到少林寺和尚,便不能跟名聞天下的少林派武功較量較量,那可冤枉透頂,無以復加了。”桃花仙道:“大名鼎鼎的少林寺中,居然看不到一個和尚,真是奇哉怪也。”桃實仙道:“沒一個和尚,倒也不奇,奇在卻有兩個尼姑。”桃根仙道:“有兩個尼姑,倒也不奇,奇在兩個尼姑不但是老的,而且是死的。”六兄弟各說各的,走向後院。

令狐沖和祖千秋、老頭子、黃伯流三人走出廂房,帶上了房門。但見羣豪此來彼往,在少林寺中到處搜查。過得一會,便有人不斷來報,說道寺中和尚固然沒有一個,就是廚子雜工,也都不知去向。有人報道:寺中藏經、簿籍、用具都已移去,連碗盞也沒一隻。有人報道:寺中柴米油鹽,空無所有,連菜園中所種的蔬菜也拔得乾乾淨淨。令狐沖每聽一人稟報,心頭便低沉一分,尋思:“少林寺僧人佈置得如此周詳,甚至青菜也不留下一條,自然早將盈盈移往別處。天下如此之大,卻到哪裡去找?”不到一個時辰,二百名豪士已將少林寺的千房百舍都搜了個遍,即令神像座底,匾額背後,也都查過了,便一張紙片也沒找到。有人得意洋洋的說道:“少林派是武林中第一名門大派,一聽到咱們來到,竟然逃之夭夭,那是千百年來從所未有之事。”有人說道:“咱們這一下大顯威風,從此武林中人,再也不敢小覷了咱們。”有人卻道:“趕跑少林寺和尚固然威風,可是聖姑呢?咱們是來接聖姑,卻不是來趕和尚的。”羣豪均覺有理,有的垂頭喪氣,有的望着令狐沖聽他示下。令狐沖道:“此事大出意料之外,誰也想不到少林僧人竟會舍寺而去。眼前之事如何辦理,在下可沒了主意。一人計短,二人計長,還請衆位各抒高見。”

黃伯流道:“依屬下之見,找聖姑難,找少林僧易。少林寺僧衆不下千人,這些人總不會躲將起來,永不露面。咱們找到了少林僧,着落在他們身上,說出聖姑芳駕的所在。”祖千秋道:“黃幫主之言不錯。咱們便住在這少林寺中,難道少林派弟子竟會捨得這千百年的基業,任由咱們佔住?只要他們想來奪回此寺,便可向他們打聽聖姑的下落了。”有人道:“打聽聖姑的下落?他們又怎肯說?”老頭子道:“所謂打聽,只是說得客氣些而已,其實便是逼供。所以啊,咱們見到少林僧,須得只擒不殺,但教能捉得十個八個來,還怕他們不說嗎?”又一人道:“要是這些和尚倔強到底,偏偏不說,那又如何?”

老頭子道:“那倒容易。請藍教主放些神龍、神物在他們身上,怕他們不吐露真相?”衆人點頭稱是。大家均知所謂“藍教主的神龍、神物”,便是五毒教教主藍鳳凰的毒蛇、毒蟲,這些毒物放在人身,咬齧起來,可比任何苦刑都更厲害。藍鳳凰微微一笑,說道:“少林寺和尚久經修練,我的神龍、神物制他們不了,也未可知。”

令狐沖卻想:“如此濫施刑罰,倒也不必。咱們卻只管儘量捉拿少林僧人,捉到一百個後,以百換一,他們總得釋放盈盈了。”突然間一個粗魯的聲音說道:“這半天沒吃肉,可餓壞我了。偏生廟裡沒和尚,否則捉個細皮白肉的和尚蒸他一蒸,倒也妙得很!”說話之人身材高大,正是“漠北雙熊”中的大個子白熊。羣豪知他和另一個和尚黑熊都愛吃人肉,他這幾句話雖然聽來令人作嘔,但來到少室山上已有好幾個時辰,無飲無食,均感飢渴,有的肚子中已咕咕咕的響了起來。黃伯流道:“少林派使的是堅甚麼清甚麼之計。”祖千秋道:“堅壁清野。”黃伯流道:“正是。他們盼望咱們在寺中挨不住,就此乖乖的退下山去,天下哪有這麼容易的事?”令狐沖道:“不知黃幫主有甚麼高見?”黃伯流道:“咱們一面派遣兄弟,下山打探少林僧的去向,一面派人採辦糧食,大夥兒便在寺中守……甚麼待兔,以便大和尚們自投……自投甚麼網。”這位黃幫主愛用成語,只是不大記得清楚,用起來也往往並不貼切。令狐沖道:“這個甚是。便請黃幫主傳下令去,派遣五百位精明幹練的弟兄們下山,打聽到少林僧衆的下落。採購糧食之事,也請黃幫主一手辦理。”黃伯流答應了,轉身出去。藍鳳凰笑道:“黃幫主可得趕着辦,要不然白熊、黑熊兩位餓得狠了,甚麼東西都會吃下肚去。”黃伯流笑道:“老朽理會得。但漠北雙熊就算餓癟了肚子,也不敢碰藍教主的一根手指頭兒。”祖千秋道:“寺中和尚是走清光的了,請各位朋友辛苦一番,再到各處瞧瞧,且看有何異狀,說不定能找到甚麼線索。”羣豪轟然答應,又到各處察看。

令狐沖坐在大雄寶殿的一個蒲團之上,眼見如來佛像寶相莊嚴,臉上一副憐憫慈悲的神情,心想:“方證方丈果然是有道高僧,得知我們大舉而來,寧可自墮少林派威名,也不願率衆出戰,終於避開了這場大殺戮、大流血的浩劫。但他們何以又將定逸、定閒兩位師太害死?料想害死兩位師太的,多半是寺中的兇悍僧人,決非出於方丈大師之意。我當體念方證大師的善意,不可去找少林僧人爲難,須得另行設法相救盈盈纔是。”突然之間,一陣朔風從門中直捲進來,吹得神座前的帷子揚了起來,風勢猛烈,香爐中的香灰飛得滿殿都是。令狐沖步到殿口,只見天上密雲如鉛,北風甚緊,心想:“這早晚便要下大雪了。”心中剛轉過這個念頭,半空已有一片片雪花飄下,又忖:“天寒地凍,不知盈盈身上可有寒衣?少林派人多勢衆,部署又如此周密。咱們這些人都是一勇之夫,要想救盈盈出來,只怕是千難萬難了。”負手背後,在殿前長廊上走來走去,一片片細碎的雪花飄在頭上、臉上、衣上、手上,迅即融化。

又想:“定閒師太臨死之時,受傷雖重,神智仍很清醒,絲毫無迷亂之象,她卻何以要我去當恆山派的掌門?恆山派門下沒一個男人,聽說上一輩的掌門人也都是女尼,我一個大男人怎能當恆山派掌門?這話傳將出去,豈不教江湖上好漢都笑掉了下巴?哼,我既已答允了她,大丈夫豈能食言?我行我素,旁人恥笑,又理他怎地?”想到此處,胸中豪氣頓生。忽聽得半山隱隱傳來一陣喊聲,過不多時,寺外的羣豪都喧譁起來。令狐沖心頭一驚,搶出寺門,只見黃伯流滿臉鮮血,奔將過來,肩上中了一枝箭,箭桿兀自不住顫動,叫道:“盟主,敵……敵人把守了下山的道路,咱們這……這可是自投那個網了。”令狐沖驚道:“是少林寺僧人嗎?”黃伯流道:“不是和尚,是俗家人,他奶奶的,咱們下山沒夠三裡,便給一陣急箭射了回來,死了十幾名弟兄,傷的怕有七八十人,那真是全軍覆沒了。”

只見數百人狼狽退回,中箭的着實不少。羣豪喊聲如雷,都要衝下去決一死戰。令狐沖又問:“敵人是甚麼門派,黃幫主可瞧出些端倪麼?”黃伯流道:“我們沒能跟敵人近鬥,他奶奶的,弓箭厲害得很,還沒瞧清楚這些王八蛋的模樣,一枝枝箭便射了過來。當真是遠交近攻,箭無虛發。”

祖千秋道:“看來少林派是故意佈下陷阱,乃是個甕中捉鱉之計。”老頭子道:“甚麼甕中捉鱉?豈不自長敵人志氣,滅自己威風?這是個……這是個誘敵深入之計。”祖千秋道:“好,就算是誘敵深入,咱們來都來了,還有甚麼可說的?這些和尚要將咱們都活生生的餓死在這少室山上。”白熊大聲叫道:“哪一個跟我衝下去殺了這些王八蛋?”登時有千餘人轟然答應。令狐沖道:“且慢!對方弓箭了得,咱們須得想個對付之策,免得枉自損傷。”計無施道:“這和尚廟中別的沒有,蒲團倒有數千個之多。”這一言提醒了衆人,都道:“當作盾牌,當真是再好不過。”當下便有數百人衝入寺中,搬了許多蒲團出來。令狐沖叫道:“以此擋箭,大夥兒便衝下山去。”計無施道:“盟主,下山之後在何處聚會,以後作何打算,如何設法搭救聖姑,現下都須先作安排。”令狐沖道:“正是。你瞧我臨事毫無主張,哪裡能作甚麼盟主?我想下山之後,大夥兒暫且散歸原地,各自分別訪查聖姑的下落,互通聲氣,再定救援之策。”計無施道:“那也只好如此。”當即將令狐沖之意大聲說了。那吃人肉的和尚黑熊叫道:“少林寺的禿驢們如此可惡,大夥兒把這鬼廟一把火燒了,再衝下去,跟他們拚個死活。”他自己也是和尚,但罵人“禿驢”,卻也毫無避忌。羣豪轟然叫好。令狐沖連連搖手,說道:“聖姑眼下還受他們所制,大家可魯莽不得,免得聖姑吃了眼前虧。”衆人一想不錯,都道:“好,那就便宜了他們。”令狐沖道:“計兄,如何分批衝殺,請你分派。”計無施見令狐沖確無統率羣豪以應鉅變之才,便也當仁不讓,朗聲說道:“衆位朋友聽了,盟主有令,大夥兒分爲八路下山,東南西北四路,東南、西南、東北、西北又是四路。咱們只求突圍而出,卻也不須多所殺傷。”當下分派各幫各派,從哪一方下山,每一路或五六百人,或七八百人不等。計無施道:“正南方是上山的大路,想必敵人最多,盟主,咱們先從正南下山,牽制敵人,好讓其餘各路兄弟從容突圍。”令狐沖拔劍在手,也不持蒲團,大踏步便向山下奔去。羣豪齊聲吶喊,分從八方衝下山去。上山的道路本無八條之多,衆人奔躍而前,初時還分八路,到後來漫山遍野,蜂涌而下。令狐沖奔出數裡,便聽得幾聲鑼響,前面樹林中一陣箭雨,急射而至。他使開獨孤九劍中的“破箭式”,撥挑拍打,將迎面射來的羽箭一一撥開,腳下絲毫不停,向前衝去。忽聽得身後有人“啊”的一聲,卻是藍鳳凰左腿、左肩同時中箭,倒在地下。令狐沖急忙轉身,將她扶起,說道:“我護着你下山。”藍鳳凰道:“你別管我,你……你……自己下山要緊。”這時羽箭仍如飛蝗般攢射而至,令狐沖信手揮灑,盡數擋開,卻見四下裡羣豪紛紛中箭倒地。

令狐沖左手攬住了藍鳳凰,向山下奔去,羽箭射來,便揮劍撥開。只覺來箭勢道勁急,發箭之人都是武功高強,來箭又是極密,以致羣豪手中雖有蒲團,卻也難以盡數擋開,中箭之人越來越多。令狐沖一時拿不定主意,該當衝下山去,還是回去接應衆人。計無施叫道:“盟主,敵人弓箭厲害,弟兄們衝不下去,傷亡已衆,還是叫大夥兒暫且退回,再作計較。”令狐沖早知敗勢已成,若給對方衝殺上來,更加不可收拾,當下縱聲叫道:“大夥兒退回少林寺!大夥兒退回少林寺!”他內力充沛,這一叫喊,雖在數千人高呼酣戰之時,仍是四處皆聞。計無施、祖千秋等數十人齊聲呼喚:“盟主有令,大夥兒退回少林寺。”羣豪聽得呼聲,陸續退回。

少林寺前但聞一片咒罵聲、呻吟聲、叫喚聲,地下東一灘,西一片,盡是鮮血。計無施傳下號令,命八百名完好無傷之人分爲八隊,守住了八方,以防敵人衝擊。來到少林寺的數千人衆,其中約有半數分屬門派幫會,各有統屬,還守規矩號令,其餘二千餘人卻皆是烏合之衆,這一仗敗了下來,更是亂成一團,各說各的,誰都不知下一步該當如何。令狐沖道:“大夥兒快去替受傷的弟兄們敷藥救治。”心想:“可惜恆山派的女弟子們不在山上,缺了治傷的靈藥。”又想:“倘若恆山派衆人在此,是幫我呢,還是幫他們正教各派?嗯,兩位師太被害,恆山派衆弟子一定幫我。”耳聽得羣豪仍是喧擾不已,不由得心亂如麻,倘若是他獨自一人被困山上,早已衝了下去,死也好,活也好,也不放在心上,但自己是這羣人的首領,這數千人的生死安危,全在自己一念之間,偏生束手無策,這可真爲難了。眼見天色將暮,突然間山腰裡擂起鼓來,喊聲大作。令狐沖拔出長劍,搶到路口。羣豪也是各執兵刃,要和敵人決一死戰。只聽得鼓聲越敲越響,敵人卻並不衝上。過了一會,鼓聲同時止歇,羣豪紛紛論議:“鼓聲停了,要上來了。”“衝上來倒好,便殺他們一個落花流水,免得在這裡等死。”“他奶奶的,這些王八蛋便是要咱們在這裡餓死、渴死。”“龜兒子不上來,咱們便衝下去。”“只要衝得下去,那還用你多說?”計無施悄聲對令狐沖道:“咱們今晚要是不能脫困,再餓得一日一晚,大夥兒可無力再戰了。”令狐沖道:“不錯。咱們挑選二三百位武功高強的朋友開路,黑夜中敵人射箭沒準頭,只消打亂了敵人的陣腳,大家便可一涌而下。”計無施道:“也只有如此。”便在此時,山腰裡鼓聲響起,跟着便有百餘名頭纏白布之人衝上山來。羣豪大聲呼喝,涌上去接戰。但攻上來的這一百餘人只鬥得片刻,一聲呼哨,便都退下山去。羣豪放下兵刃休息。跟着鼓聲又起,另有一批頭纏白布之人攻上山來,殺了一陣,又即退去。敵人雖退,擂鼓聲、吶喊聲此伏彼起,始終不息。計無施道:“盟主,敵人使的顯是疲兵之計,要擾得咱們難以休息。”令狐沖道:“正是。請計兄安排。”計無施傳下令去,若再有敵人衝上,只由把守山口的數百人接戰,餘人只管休息,不可理會。祖千秋道:“在下倒有個計較,咱們選定三百名好手,等到半夜,敵人再來進攻,這三百人便乘勢衝下。一入敵陣混戰,王八羔子們便不能放箭,大夥兒就乘勢下山。爲今之計,只有先攪得天下大亂,才能乘亂脫身。”令狐沖道:“極好,請祖兄去分別挑選,囑咐衆朋友,只待勢頭一亂,便即猛衝。”不到半個時辰,祖千秋回報三百人已挑選定當,都是江湖上的一流好手,以此精銳奮力下衝,敵人縱有數千人列隊攔阻,也未必擋得住這三百頭猛虎。令狐沖精神一振,跟着祖千秋走到西首山邊,只見那三百人一行,排得整整齊齊,便道:“衆位請坐下稍息,待到天色全黑,大夥兒下去決個死戰。”羣豪轟然答應。這時候雪下得更大了,雪花一大片一大片的飄將下來,地下已積了薄薄的一層,羣豪頭上、衣上都飄滿了雪花。寺中所有水缸固已倒得滴水不存,連水井也都用泥土填滿。各人抓起地下積雪,捏成一團,送入口中解渴。天色越來越黑,到後來即是兩人相對,面目也已模糊。祖千秋道:“幸好今晚下雪,否則剛好十五,月光可亮得很呢。”

突然之間,四下裡萬籟無聲。少林寺寺內寺外聚集豪士數千之衆,少室山自山腰以至山腳,正教中人至少也有二三千人,竟不約而同的誰都沒有出聲,便有人想說話的,也爲這寂靜的氣氛所懾,話到嘴邊都縮了回去。似乎只聽到雪花落在樹葉和叢草之上,發出輕柔異常的聲音。令狐沖心中忽想:“小師妹這時候不知在幹甚麼?”

暮地裡山腰間傳上來一陣嗚嗚嗚的號角聲,跟着四面八方喊聲大作。這一次敵人似是乘黑全力進攻,再不如適才那般虛張聲勢。令狐沖長劍一揮,低聲道:“衝!”向西北方的山道搶先奔下,計無施、祖千秋、田伯光、漠北雙熊,以及那三百名精選的豪士跟着衝了下去。

三百餘人一路衝下,前途均無阻攔。奔出裡許後,祖千秋取出一枚大炮仗,晃火折點燃了,砰的一聲響,射入半空,跟着火光一閃,拍的一聲巨響,炸了開來。這是通知山上羣豪的訊號,寺中羣豪也即殺出。

令狐沖正奔之際,然覺腳底一痛,踹着了一枚尖釘,心知不妙,急忙提氣上躍,落在一株樹上,只聽得祖千秋等紛紛叫了起來:“啊喲,不好,地下有鬼!”各人腳底都踹到了聳起的尖釘,有的尖釘直穿過腳背,痛不可當。數十人繼續奮勇下衝,突然啊啊大叫,跌入一個大陷坑中,樹叢中伸出十幾枝長槍,往坑中戳去,一時慘呼之聲,響遍山野。計無施叫道:“盟主快傳號令,退回山上!”令狐沖眼見這等情勢,顯然正教門派在山下佈滿了陷阱,若再貿然下衝,非全軍覆沒不可,當即縱聲高叫道:“大夥兒退回少林寺!大夥兒退回少林寺!”

他從一株樹頂躍到另一株樹頂,將到陷坑之邊,長劍下掠,刺倒了三名長槍手,縱身下地,落在一名長槍手身邊,料想此人立足處必無尖釘,霎時間刺倒了七八人。其餘的長槍手發一聲喊,四下退走。落在陷坑中的四十餘人才一一躍起,但已有十餘人喪身坑中。羣豪望出去漆黑一片,地下雖有積雪反光,卻不知何處布有陷阱,各人垂頭喪氣,一跛一拐的回到山上,幸好敵人並不乘勢來追。

羣豪回入寺中,在燈燭光下檢視傷勢,十人中倒有九人的足底給刺得鮮血淋漓,人人破口大罵,顯得對方這幾個時辰中擂鼓吶喊,乃是遮掩在山腰裡挖坑布釘的聲音。這些鐵釘長達一尺,有七寸埋在土中,三寸露在地面,釘頭十分尖利,若是滿山都佈滿了,怕不有數十萬枚?這許多利釘當然是事先預備好了的,敵人如此處心積慮,羣豪中凡是稍有見識的,思之無不駭然。計無施將令狐沖拉在一邊,悄聲說道:“令狐公子,大夥兒要一齊全身而退,勢已萬萬不能。咱們日思夜想,只是盼望救聖姑脫險,這件大事,只好請公子獨力承擔了。”令狐沖驚道:“你……你……是甚麼意思?”計無施道:“我自然知道公子義薄雲天,決不肯舍衆獨行。但人人在此就義,將來由誰來爲大夥兒報此大仇?聖姑困於苦獄,又有誰去救她重出生天?”

令狐沖嘿嘿一笑,說道:“原來計兄要我獨自下山逃命,此事再也休提。大夥兒死就死了,又怎能理會得這許多?世人有誰不死?咱們一起死了,聖姑困在獄中,將來也就死了。正教門派今日雖然得勝,過得數十年,他們還不是一個個都死了?勝負之分,也不過早死遲死之別而已。”計無施眼見勸他不聽,情知多說也是無用,但如今晚不乘黑逃走,明日天一亮,敵人大舉來攻,那可再也沒有脫身之機了,不由得攤手長嘆。

忽聽得幾個人嘻嘻哈哈的大笑,越笑越是歡暢。羣豪大敗之餘,坐困寺中,性命便在旦夕之間,居然還有人笑得這麼開心,令狐沖和計無施一聽,便知桃谷六仙,均想:“世上也只有這六個怪物,死到臨頭,還能如此嘻笑。”只聽桃谷六仙中一人說道:“天下竟有這樣的傻子!把好好一雙腳,踏到鐵釘上去,哈哈哈,真笑死我也。”另一人道:“你們這些笨蛋,定是要試試到底腳板厲害,還是鐵釘了得,哈哈,鐵釘穿足,味道可舒服得很罷?”又一人笑道:“你們要嚐嚐鐵釘穿足的滋味,何不用個大鐵錘,將鐵釘從腳背上自己錘下去?哈哈哈,嘿嘿嘿,呵呵呵。”六兄弟笑得上氣不接下氣,似乎天下滑稽之事,莫過於此。

羣豪被鐵釘穿足的,本已痛得叫苦連天,偏生有如此不識趣之人在旁嘲笑,無不破口大罵。可是和桃谷六仙對罵,那是艱難無比之事,每一句話他都要和你辯個明白。你罵他“直娘賊”,他就問你爲甚麼是“直娘”而不是“彎娘”;你罵他“王八蛋”,他就苦苦追問爲何不是“王七蛋、王九蛋”,而定要“王八蛋”。一時殿上嘈聲四起,有人抄起兵刃,便要動手。令狐沖眼見事情鬧得不可收拾,突然叫道:“咦”這是甚麼東西?有趣啊有趣,古怪之極了!”桃谷六仙一聽,一齊奔了過來,問道:“甚麼東西如此有趣?”令狐沖道:“我瞧見六隻老鼠咬住一隻貓,從這裡奔了過去。”桃谷六仙大喜,都道:“老鼠咬貓,我們可從來沒有見過。走向哪裡去了?”令狐沖隨手一指,道:“向那邊過去了。”桃根仙拉住他手腕,道:“去,去!大夥兒都去瞧瞧。”羣豪知道令狐沖繞彎兒罵他們是六隻老鼠,他們居然信以爲真,都縱聲大笑。桃谷六仙卻簇擁着令狐沖,徑向後殿奔去。

令狐沖笑道:“咦!那不是嗎?”桃實仙道:“我怎地沒瞧見?”令狐沖有意將他們遠遠引開,免得和羣豪爭鬧相鬥,當下信手亂指,七人越走越遠。

桃幹仙砰的一聲,推開一間偏殿之門,裡面黑漆漆地一無所見。令狐沖笑道:“啊喲,六隻老鼠擡了一隻大貓,鑽進洞裡去啦。”桃根仙道:“你可別騙人。”晃亮火折,但見房中空蕩蕩的一無所有,只一尊菩薩石像面壁而坐。桃根仙過去點燃了供桌上的油燈,說道:“哪裡有洞?咱把老鼠趕出來。”拿了油燈四下照看,卻一個洞穴也沒有。

桃枝仙道:“只怕是在菩薩的背後?”桃幹仙道:“菩薩的背後,就是咱們七人,難道咱們是老鼠麼?”桃枝仙道:“菩薩對着牆壁,他的背後,就是前面。”桃幹仙道:“你明明說錯了,偏不承認!背後怎麼會就是前面?”桃花仙道:“是背後也好,前面也好,咱們拉開來瞧瞧。”桃葉仙、桃實仙齊道:“正是。”三人伸手便去拉動石像。

令狐沖叫道:“使不得,這是達摩老祖。”他知達摩老祖乃少林寺的祖師,少林寺武學領袖羣倫,歷千餘年而不衰,便是自達摩老祖一脈相承。達摩當年曾面壁九年,終於大徹大悟,因此寺中所供奉的達摩像,也是面向牆壁。達摩老祖又是中土禪宗之祖,不論在武林或在佛教,地位均甚尊崇。此番來到少林寺,羣豪均遵從他的告誡,對寺中各物並無損毀,這達摩老祖的石像,決不可對之稍有輕侮。

但桃花仙等野性已發,哪去理會令狐沖的呼喚,三人一齊使勁,力逾千斤,只聽得軋軋連聲,已將達摩石像扳了轉來。突然之間,七人齊聲大叫,只見眼前一塊鐵板緩緩升起,露出了一個大洞。鐵板的機括日久生鏽,糾結甚固,在桃花仙等三人的大力拉扯之下,發出嘰嘰格格之聲,聞之耳刺牙酸。桃枝仙叫道:“果然有個洞!”桃根仙道:“去瞧瞧六隻老鼠擡貓。”頭一低,已從洞中鑽了進去。桃幹仙等五人誰肯落後,紛紛鑽進。洞內似乎極大,六人進去之後,但聽得腳步之聲。但片刻之間,六人哇哇叫喊,又奔了出來。桃枝仙叫道:“裡面黑漆漆的,深不見底。”桃葉仙道:“既是黑漆漆的,又怎知一定很深?說不定再走幾步,便到了盡頭呢。”桃枝仙道:“你既知再走幾步便到盡頭,幹麼不再走幾步,以便知道盡頭所在?”桃葉仙道:“我說的是‘說不定’,卻不是‘一定’。‘說不定’與‘一定’之間,大有分別。”桃枝仙道:“你既知是‘說不定’,又何必多說?”桃根仙道:“吵甚麼?快點兩根火把,進去瞧瞧。”桃實仙道:“爲甚麼只點兩根,點三根不可以麼?”桃花仙道:“既然點得三根,爲甚麼便點不得四根?”六人口中不停,手下卻也十分迅捷,頃刻間已扳下桌腿,點起了四根火把,六人你爭我奪,搶了火把,鑽入洞中。令狐沖尋思:“瞧這模樣,分明是少林寺的一條秘密地道。當日我在孤山梅莊被困,也是經過一條長長的地道。看來盈盈便是囚在其中。”思念及此,一顆心怦怦大跳,當即鑽入洞中,加快腳步,追上桃谷六仙。這地道甚是寬敞,與梅莊地道的狹隘潮溼全然不同,只是洞中黴氣甚重,呼吸不暢。桃實仙道:“那六隻老鼠還是不見?只怕不是鑽到這洞裡來的。咱們回去吧,到別的地方找找。”桃幹仙道:“到了盡頭再回去,也還不遲。”六人又行一陣,突然間呼的一聲響,半空中一根禪杖當頭直擊下來。桃花仙走在最前,急忙後躍,重重撞在桃實仙胸前。只見一名僧人手執禪杖,迅速閃入右邊山壁之中。桃花仙大怒,喝道:“你奶奶的,賊禿驢,卻躲在這裡暗算老爺。”伸手往山壁中抓去,呼的一聲響,左邊山壁中又有一條禪杖擊了出來。這一杖將桃花仙的退路盡數封死,他無可退避,只得向前縱出,左足剛落地,右側又有一條禪杖飛出。這時令狐沖已看得清楚,使禪杖的並非活人,乃是機括操縱的鐵人,只是裝置得極妙,只要有人踏中了地下機括,便有禪杖擊出,而且進退呼應,每一杖都是極精妙厲害之着。桃花仙抽出短鐵棒擋架,噹的一聲大響,短鐵棒登時給震得脫手飛出。桃花仙叫聲“啊喲”,着地滾倒,又有一柄鐵禪杖摟頭擊落。桃根仙、桃枝仙各抽短鐵棒,搶過去相救兄弟,雙棒齊上,這才擋住。但一杖甫過,二杖又至,桃幹仙、桃葉仙、桃實仙三人撲將進去。五根短鐵棒使開,與兩壁不斷擊到的禪杖鬥了起來。使禪杖的鐵和尚雖是死物,但當時裝置之人卻是心思機靈之極的大匠,若非本人身具少林絕藝,便是有少林高僧在旁指點,是以這些鐵和尚每一杖擊出,盡屬妙着,更有一樁極厲害處,鐵和尚的手臂和禪杖均系鑌鐵所鑄,近百斤的重量再加機括牽引,下擊力道之強,不遜大力高手。桃谷六仙武功雖強,可是短鐵棒實在太短,難以擋架禪杖的撞擊。六兄弟叫苦連天,只想退出,後路呼呼風響,盡是禪杖影子,但每向前踏出一步,又增添了幾個鐵和尚參與夾擊。令狐沖眼見勢危,又看出這些鐵和尚招數固然極精,每一招中均具極大破綻,當即抽出長劍,刺向兩個鐵和尚的手腕,噹噹兩聲,劍尖都刺中鐵和尚的手腕穴道,火花微濺,長劍卻彈了轉來。便在此時,猛聽得桃根仙一聲大叫,已被禪杖擊中,倒在地下。令狐沖本已心下驚惶,這一來神智更亂,眼見禪杖晃動,想也不想,又是兩劍刺出,錚錚兩聲,仍是刺中了鐵和尚的要害,但這兩下劍術中的至精至妙之着,只颳去了鐵和尚胸口和小腹上的一些鐵鏽,頭頂風響,一杖罩將下來。令狐沖大驚,踏前閃避,左前方又有一杖擊到。驀地裡眼前一黑,接着甚麼也看不到了。原來桃谷六仙攜入四根火把,搶前接戰鐵和尚時都拋在地下,這些火把是燃着的桌腳,橫持在手時可以燒着,一拋落地,不久便即熄滅。令狐沖搶上之時,已有三根火把熄滅,避得几杖時連第四根火把也熄滅了。他目不見物,登時手足無措,接着左肩一陣劇痛,俯跌了下去,但聽得“啊喲!”“哼!”“我的媽啊!”喊叫連連,桃谷六仙一一都被擊倒。

令狐沖俯伏在地,只聽得背後呼呼風響,盡是禪杖掃掠之聲,便如身在夢魘之中,心下惶怖已達極點,卻是全然的無能爲力。但不久風聲漸輕,嘰嘰格格之聲不絕,似是各個鐵和尚迴歸了原位。忽然間眼前一亮,有人叫道:“令狐公子,你在這裡麼?”令狐沖大喜,叫道:“我……我在這裡……”伏在地下,不敢稍動,腳步聲響,幾個人走了進來,聽得計無施“咦”的一聲,甚是驚奇。令狐沖道:“別……別過來……機關……機關厲害得緊。”計無施等久候令狐沖不歸,心下掛念,十餘人一路尋將過來,在達摩堂中發現了地道的入口,眼見令狐沖和桃谷六仙橫臥於地,身上盡是鮮血,無不駭然。祖千秋叫道:“令狐公子,你怎麼了?”令狐沖道:“站住別動,一動便觸發了機關。”祖千秋道:“是!我用軟鞭拖你們出來可好?”令狐沖道:“最好不過!”祖千秋軟鞭甩出,捲住桃枝仙的左足,將他着地拖出。桃枝仙躺在地道的最外處,祖千秋將他拉了出來,這才用軟鞭捲住令狐沖右足,叫聲:“得罪了!”又將他拉出。如此陸續將餘下桃谷五仙都拉了出來,並未觸動機括,那些裝在兩壁的鐵和尚也就沒再躍出傷人。

令狐沖搖搖晃晃的站起,忙去察看桃谷六仙。六人肩頭、背上都被禪杖擊傷,幸好六人皮粗肉厚,又以深厚內力相抗,受的都只是皮肉之傷。桃根仙便即吹牛:“這些鐵做的和尚好生厲害,可都教桃谷六仙給破了。”桃花仙覺得不便盡居其功,說道:“令狐公子也有一點功勞,只不過功勞及不上我六兄弟而已。”令狐沖強忍肩頭疼痛,笑道:“這個自然,誰又及得上桃谷六仙了?”祖千秋問道:“令狐公子,到底是怎麼一會事?”令狐沖將情形簡略說了,說道:“多半聖姑便給囚在其內。咱們怎生想個計較,將這些鐵和尚破了?”祖千秋向桃谷六仙瞧了一眼,道:“原來鐵和尚還沒破去。”

桃幹仙道:“要破鐵和尚,又有何難?我們只不過一時還不想出手而已。”桃實仙道:“是啊,桃谷六仙所到之處,無堅不摧,無敵不克。”計無施道:“不知這些鐵和尚到底怎樣厲害法,請桃谷六仙再衝進去引動機括,讓大夥兒開開眼界如何?”桃谷六仙適才吃過苦頭,哪肯再上前去領略那禪杖飛舞、無處可避的困境。桃幹仙道:“衆位,貓捉老鼠,大家都見過了,可是老鼠咬貓,有人見過沒有?”桃葉仙道:“我們七個人,適才便見了,當真是大開眼界,從來沒見過。”他六兄弟另有一項絕技,遇上難題無法對答,便即顧左右而言他,扯開話題。

令狐沖道:“請哪一位去搬幾塊大石來,都須一二百斤的。”當下便有三人出外,搬了三塊大石進來,都是少林寺庭院中的假山石筍。令狐沖端起一塊,運起內力,着地滾去。只聽得轟隆隆一聲響,引發機括,兩壁軋軋連聲,鐵和尚一個個閃將出來,眼前杖影晃動,呼呼風聲不絕,一柄柄鐵杖橫掃豎擊,過了良久,一個個鐵和尚才縮回石壁。羣豪只瞧得目眩神馳,撟舌不下。

計無施道:“公子,這些鐵和尚有機括牽引,機括之力有時而盡,須得以絞盤絞緊機簧鐵鏈,鐵人方能再動。只須再用大石滾動幾次,機簧力道一盡,鐵和尚便不能動了。”令狐沖急於要救盈盈脫險,說道:“我看鐵和尚出杖之勢毫不緩慢,不知要再舞幾次,機簧力道方盡,再試得七八次,天也亮了。哪一位兄長有寶刀寶劍,請借來一用。”當即有人越衆而前,拔刀出鞘,道:“盟主,在下這口兵刃頗爲鋒利。”令狐沖見那人高鼻深目,頦下一部黃鬚,似是西域人氏。接過那口刀來,果然冷氣森森,大非尋常,說道:“多謝了!要借兄長寶刀,去削鐵人,若有損傷莫怪。”那人笑道:“爲接聖姑,大夥兒性命尚且不惜,刀劍是身外之物,何足道哉。”令狐沖點點頭,向前踏出。桃谷六仙齊叫:“小心!”令狐沖又踏出兩步,呼的一聲,一柄禪杖當頭擊下。這招式他已是第三次見到,毫不思索的舉刀一揮,嗤的一聲,鐵和尚右腕應聲而斷,鐵手和鐵杖掉在地下。令狐沖讚道:“好寶刀!”他初時尚恐這口刀不夠鋒利,不能一舉削斷鐵和尚的手腕,待見此刀削鐵如泥,登時精神大振,刷刷兩聲,又已削斷了兩隻鐵和尚的手腕。他以刀作劍,所使的全是“孤獨九劍”中的招數。鐵和尚不絕從兩壁進攻,但手腕一斷,禪杖跌落,兩隻手臂雖仍上下左右的不絕揮舞,但既無禪杖,也就全無威脅之力了。令狐沖眼見越向前行,鐵和尚所出的招數越是精妙,心下暗暗佩服,但畢竟是鐵鑄的死物,一招既出,破綻大露,手腕一斷之後,機括雖仍不住作響,卻全成廢物了。羣豪高舉火把跟隨,替他照明,削斷了百餘隻鐵手之後,石壁中再無鐵和尚躍出。有人一數,鐵和尚共是一百零八名。羣豪在地道中齊聲歡呼,震得人人耳中嗡嗡作響。令狐沖亟盼及早見到盈盈,接過一個火把,搶前而行,一路上小心翼翼,生恐又觸上甚麼機關,地道不住向下傾斜,越走越低,直行出三裡外,地道通入了幾個天生的洞穴,始終沒再遇到甚麼機關陷阱。突然之間,前面透過來淡淡的光芒,令狐沖快步搶前,一步踏出,足底一軟,竟是踏在一層積雪之上,同時一陣清新的寒氣灌入胸臆,身子竟然已在空處。他四下一望,黑沉沉的夜色之中,大雪紛飛飄落,跟着聽得淙淙水響,卻是處身在一條山溪之畔。霎時之間,心下好生失望,原來這地道並非通向囚禁盈盈之處。卻聽計無施在身後說道:“大家傳話下去,千萬別出聲,多半咱們已在少室山下。”令狐沖問道:“難道咱們已然脫險?”計無施道:“公子,隆冬之際,山上的溪流不會有水,看來咱們通過地道,已到了山腳。”祖千秋喜道:“是了,咱們誤打誤撞,找到了少林寺的秘密地道。”

令狐沖驚喜交集,將寶刀還給了那西域豪士,說道:“那就快快傳話進去,要大夥兒從地道中出來。”

計無施命衆人散開探路,再命數十人遠遠守住地道的出口,以防敵人陡然來攻,倘若地道的前後都給堵死,未及出來的兄弟可就生生困死了。

過不多時,已有探路的人回報,確是到了少室山山腳,處身之所是在後山,擡頭可以望到山頂的寺院。羣豪此時未曾脫險,誰也不敢大聲說話。從地道中出來的豪士漸漸增多,跟着連傷者和死者的屍體也都擡了出來。

羣豪死裡逃生,雖不縱聲歡呼,但竊竊私議,無不喜形於色。漠北雙熊中的黑熊說道:“盟主,那些王八羔子只道咱們仍在寺中,不如就去攻他們的屁股,斬斷王八蛋的尾巴,也好出一口胸中惡氣。”桃幹仙插口道:“王八蛋有尾巴嗎?”令狐沖道:“咱們來到少林寺是爲迎接聖姑,聖姑既然接不到,當再繼續尋訪,不必多所殺傷。”白熊道:“哼,好歹我要捉幾個王八蛋來吃了,否則給他們欺負得太過厲害。”令狐沖道:“請各位傳下號令,大夥兒分別散去,遇到正教門下,最好不要打鬥動粗。有誰聽到聖姑的消息,務須廣爲傳佈。我令狐沖有生之日,不論經歷多大艱險,定要助聖姑脫困。寺中的兄弟可都出來了麼?”

計無施走到地道出口之處,向內叫了幾聲,隔了半晌,又叫了幾聲,裡面無人答應,這纔回報:“都出來了!”令狐沖童心忽起,說道:“咱們一齊大叫三聲,好教正教中人嚇一大跳。”祖千秋笑道:“妙極!大夥兒跟着盟主齊聲大叫。”

令狐沖運起內力叫道:“大家跟着呼叫,一、二、三!‘喂,我們下山來啦!’”數千人跟着齊聲大叫:“喂,我們下山來啦!”令狐沖又叫:“你們便在山上賞雪罷!”羣豪跟着大叫:“你們便在山上賞雪罷!”令狐沖再叫:“青山不改,綠水長流,後會有期。”羣豪也都大叫:“青山不改,綠水長流,後會有期。”令狐沖笑道:“走罷!”

忽然有人大聲叫道:“你們這批烏龜兒子王八蛋,去你奶奶的祖宗十八代。”羣豪跟着大叫:“你們這批烏龜兒子王八蛋,去你奶奶的祖宗十八代!”這等粗俗下流的罵人之聲,由數千人齊聲喊了出來,聲震山谷,當真是前所未有。令狐沖大聲叫道:“好啦,不用叫了,大夥兒走罷!”羣豪喊得興起,跟着又叫:“好啦,不用叫了,大夥兒走罷!”衆人叫嚷了一陣,眼見半山裡並無動靜,天色漸明,便紛紛告別散去。令狐沖心想:“眼前第一件大事,是要找到盈盈的所在,其次是須得查明定閒、定逸兩位師太是何人所害,要辦這兩件大事,該去何處纔是?”腦海中忽然閃過一個念頭:“少林僧和正教中人已知我們都下了少室山,既然圍殲不成,自然都會回入少林寺去。說不定他們將盈盈帶在身邊。辦此二事,須回少林。”又想:“要混入少林寺中,人越少越好,可不能讓計無施他們同行。”當下向計無施、老頭子、祖千秋、藍鳳凰、黃伯流等一干人作別,說道:“大家分頭努力,迎到聖姑之後,再行歡聚痛飲。”計無施問道:“公子,你要到哪裡去?”令狐沖道:“請恕小弟眼下不便明言,日後自當詳告。”

衆人不敢多問,當下施禮作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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