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峰面上的肌肉在抽搐,呼吸聲也開始變得逐漸清晰。
沒想到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他所要找的大惡人此刻就在自己面前。
阿朱的臉色比起蕭峰也好不到哪兒去,沒想到自己剛找到的親生父母,竟然是蕭峰所要找的大惡人。
她已是六神無主,心裡也早已流着淚,流着血,爲什麼上天總是如此不公,要這般捉弄於人?
“段王爺,我問你一句話,請你從實回答。當年你做過一件於心有愧的大錯事,是也不是?雖然此事未必出於你本心,可是你卻害得一個孩子一生孤苦,連自己爹孃是誰也不知道,是也不是?”
蕭峰森然的說着,顯得大義凌然、振振有詞,雁門關外父母雙雙慘死,此事想及便即心痛,可不願當着衆人明言。
段正淳處境已是十分尷尬,如今又聽得蕭峰這般質問,他已無心再做什麼辯解。
“不錯,段某生平爲此事耿耿於心,每當念及,甚是不安。只是大錯已經鑄成,再也難以挽回。天可憐見,今曰讓我重得見到一個當沒了爹孃的孩子,只是……只是……唉,我總是對不起人。”
蕭峰厲聲道:“你既知鑄下大錯,害苦了人,卻何以直到此時,兀自接二連三的又不斷再幹惡事?”
段正淳搖着頭,忽然間便似想通了一切,想到了自己所有不該做的事,想到了木婉清、鍾靈,阿紫,心裡一陣懊惱。
哽咽道:“段某行止不端,德行有虧,平生荒唐之事,實在幹得太多,思之不勝汗顏。”
蕭峰自在信陽聽馬伕人說出段正淳的名字後,日夕所思,便想在找到他後而凌空遲處死,決意教他吃足零碎苦頭之後,這才取他性命。
但適才見他待友仁義,待客也俠義,不像是個專做壞事的卑鄙奸徒,不由得心下起疑,尋思:“他在雁門關外殺我父母,乃是出於誤會,這等錯誤人人能犯。但他殺我義父喬三槐夫婦,害我恩師玄苦師父,那便是絕不可恕的惡行,難道這中間另有別情嗎?”
他行事絕不莽撞,當下正面相詢,要他親口答覆,再定了斷。
待見段正淳臉上深帶愧色,既說鑄成大錯,一生耿耿不安,又說今日重得見到一個當年沒了爹孃的孩子。
至於殺喬三槐夫婦、殺玄苦大師等事,他自承是‘行止不端,德行有虧’,這才知千真成確,臉上登如罩了一層嚴霜,鼻中哼了一聲。
阮星竹忽道:“他……他向來是這樣的,我也沒怎……怎麼怪他。”
蕭峰向她瞧去,只見她臉帶微笑,一雙星眼含情脈脈的瞧着段正淳,心下怒氣勃發,哼了一聲,道:“好!原來他向來是這樣的。”
轉過頭來,向段正淳道:“今晚三更,我在那座青石橋上相候,有事和閣下一談。”
阿朱面上惶恐不安,卻是不知該如何插口。
段正淳面上有些失落道:“準時必到。大恩不敢言謝,只是遠來勞苦,何不請到那邊小舍之中喝上幾杯?”
蕭峰冷哼一聲,傲然道:“那位朋友受了傷,閣下是否須得陪他幾日?”
他對飲酒的邀請,竟如聽而不聞。
段正淳微覺奇怪,道:“多謝喬兄關懷,這倒不必了。”
蕭峰點頭道:“這就好了。阿朱,咱們走吧。”
他走出兩步,回頭又向段正淳道:“你手下那些好手,那也不用帶來了。”
他見華赫艮、朱丹臣等人都是赤膽忠心的好漢,若和段正淳同赴青石橋之會,勢必一一死在自己手下,不免可惜。
慕容復心裡一陣冷笑,就是因爲一個誤會,才導致阿朱這個傻妮子居然傻到喬裝段正淳的模樣,讓喬峰誤殺。
她以爲用自己的死能夠平復蕭峰的怨念,哪知,她的死不僅沒有讓蕭峰放下仇恨,反而讓他悔憾終生。
慕容復自知,若要解除這個誤會,便在此時,只要把事情說明白,一切也都瞭然。
但他沒有這樣做,他要等到青石橋上兩人相對,等到喬峰出手,纔會出手阻止。
因爲只有這樣,纔會更加讓喬峰懂得珍惜阿朱,慕容復不是聖人,但爲了對他來說重要的人,他可以儘自己全力爲他們做一切。
即使這樣會失去阿朱,但至少這樣會讓阿朱過得更加幸福,這對慕容復來說,值!
當即也不多說,踩着湖水,飄然而去。
出了小鏡湖,在附近找了戶農家,三人飽餐了一頓。
飯罷,慕容復的內心依然久久不能平靜,面上心事重重的樣子。
但他還是小睡了兩個多時辰,待得夜晚,便拿着白天要吳雷去市集買的酒。
開門出來,只見新月已斜掛樹頂,西北角上卻烏雲漸漸聚集,看來這一晚多半會有大雷雨。
慕容復披上長袍,向青石橋走去。
不多時,行到了河邊,只見月亮的影子倒映河中,西邊半天已聚滿了黑雲。
偶爾黑雲中射出一兩下閃電,照得四野一片明亮。
閃電過去,反而理顯得黑沉沉地,遠處墳地中磷炎抖動,在草間滾來滾去。
爲了以防出現異況,慕容復提前一個時辰便趕了過來,眼下四周一片寂靜,他找得一根樹丫飛了上去。
躺下來,喝了幾口小酒,但他沒有多喝,着實怕誤了事,時不時地轉過身,往青石橋上瞧兩眼。
突然間,遠處一道人影竄動,蕭峰也已然趕了過來。
慕容復心底無奈的一笑,“沒想到蕭峰今晚也是這般沉不住氣。”
他兩人都是當世的頂尖人物,一生中與人約會以性命相拼,也不知有過多少次,對方武功聲勢比之段正淳更強的也着實不少,但今晚兩人心裡都異乎尋常的不安。
要知道,今晚若是自己出手晚上那麼一步,到時不僅蕭峰會抱憾終生,自己也會抱憾終生吶。
而蕭峰,今晚也是少了以往那一股一往無前、決一死戰的豪氣,因爲他以往都是獨來獨往,無牽無掛。
但今晚不同,今晚他心中多了一個阿朱,他已離不開阿朱,他已有了兒女情長的羈絆,準確的說應該是牽掛。
看着喬峰立在橋邊那孤寂的身影,慕容復心裡也是一陣落寞,其實蕭峰也何嘗不是個可憐的人?
英雄恨,古今淚,是離愁,別是一番滋味在心頭。
當恩怨各一半,又該如何圈攬?
看燈籠血紅染,尋仇已是太晚。
可惜、可惜,南慕容,北蕭峰,終不是一條道上的人,這是宿命,還是天意?
驀地裡電光一閃,轟隆隆一聲大響,一個霹靂從雲堆裡打了下來。
慕容復睜開眼來,心道:“轉眼大雨便至,快三更了吧?”
便在此時,見通向小鏡湖的路上一人緩步走來,寬袍緩帶,正是段正淳。
他走到蕭峰面前,深深一揖,說道:“蕭大俠見如,不知有何見教?”
蕭峰微微側頭,斜睨着他,一股怒火猛地在胸中燒將上來,說道:“段王爺,我約你來此的用意,難道你竟然不知麼?”
段正淳嘆了口氣,說道:“你是爲了當年雁門關外之事,我誤聽奸人之言,受人播弄,傷了令堂的性命,累得令尊自盡身亡,實是大錯。”
蕭峰森然道:“你何以又去害我義父喬三槐夫婦,害死我恩師玄苦大師?”
段正淳緩緩搖頭,悽然道:“我只盼能遮掩此事,豈知越陷越深,終至難以自拔。”
蕭峰道:“嘿,你倒是條爽直漢子,你自己子斷,還是須得由我動手。”
段正淳道:“蕭大俠不遲辛勞前來報信,段某已感激不盡,若要取在下性命,儘管出手便是。”
這時轟隆隆一聲雷響,黃豆大的雨點忽喇喇的灑將下來。
蕭峰聽他說得豪邁,不禁心中一動,他素喜結交英雄好漢。
自從一見段正淳,見他英姿颯爽,便生惺惺相惜之意。
倘若是尋常過節,便算是對他本人的重大侮辱,也早一笑了之,相偕去喝上幾十碗烈酒。
但父母之仇不共戴天,豈能就此放過?
他舉起一掌,說道:“爲人子弟,父母師長的大仇不能不報。你殺我父母、義父、義母、受業恩師,一共五人,我便擊你五掌。你受我五掌之後,是死是活,前仇一筆勾銷。”
段正淳苦笑道:“一條命只換一掌,段某遭報未免太輕,深感盛情。”
蕭峰心道:“莫道你大理段氏武功卓絕,只怕蕭峰這掌力你一掌也經受不起。”說道:“如此看掌。”
左手一圈,右掌呼的一聲擊了出去。
電光一閃,半空中又是轟隆隆一個霹靂打了下來,雷助掌勢,蕭峰這一掌擊出,真具天地風雷之威。
“蕭峰住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