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問天話音甫落,風清揚一雙眼便是猛地一擡,倒將盯着他若有所思的封秦嚇了一跳——他形容憔悴悽苦,眼底青淤一抹,憂勞鬱卒,正不知這幾日究竟歷經了怎樣的爲難遭際,睫宇分明漆黑,原本晶亮含笑的眼眸卻已然暗淡緘默,濛濛瞳瞳間,再不見半分笑意。
封秦眉峰一斂,驀有些心疼他,輕拍小儀背脊,放下了懷中女孩兒。
卻見風清揚環目四顧,先掃過指着封秦哭笑不得的向問天,停得一停,目光緩緩移轉,微一恍惚,終究定在了封秦身上。
封秦雙目微眯,脣角挑出一抹淺笑,一言不發——他與風清揚相交不足月餘,十幾日來吃吃睡睡騎馬練劍,一人一鬆鼠彼此卻都形影不離。這一次嵩山腳下小鎮上故地重逢,比之當初已是翻覆之變,饒是封秦一向廟堂上侃侃而談得慣了,此時此際也不知該說些什麼。
只是覺得風清揚眼底狠狠一震,凝滯的目光一剎那就帶了溫度。
耳邊足音踢踏,卻是怔愣之際向問天大搖大擺湊過身子,一拍封秦肩頭,擰眉道:“你跟這小子兩兩相望的發什麼呆?”
封秦“嗯”了一聲,卻忍不住一笑,心道你這一句兩兩相望用得倒好像破鏡重圓一般,偏頭道:“見向兄你罵得正值興頭,我怎敢打攪。”向問天仰天打了個哈哈,笑道:“不罵他孃的老子憋得難受——我瞧咱們今晚怕是連柴房也未必混得上罷,咱們倒好說,小妹子可受得了麼?”封秦笑着俯身在小儀臉蛋兒上輕輕一捏,道:“出來自然要長些歷練,無妨。”瞳仁在風清揚面上一掠而過,牽起小儀手掌。
十幾丈外,風清揚忽然低低開口,問道:“你……封秦?”
他聲音出口的有些模糊,尾音顫抖,微不可察,似是發聲之前曾深深吸過一口氣、全然不可置信的模樣,分明全心希冀,卻又刻骨絕望。封秦沉沉一聲低笑,心情突然大好,站起身來,道:“我還怕嚇了你。”
衣袂帶風聲颯然一響,卻是風清揚縱身搶到封秦面前,一把攥緊了他左腕,顫聲道:“小東西,當真是你!你……”語音微微一噎,陡然想起此刻封秦已變作了一名二十來歲的青年男子,下一句“你這小東西”在舌尖兒溜了一轉便即嚥下,任憑一張清俊瘦削的面孔霎時間連着番的翻覆變化,也再說不出口。
他眉梢眼角盡是鮮亮至極的驚訝欣喜,一時間便連眉心一痕新生的淺淺苦紋也不由倏忽明朗起來,眸色清澈,點點碎濺了斑駁而明快的深棕色光影,宛然便又是當年咸陽古道上意氣風發披髮策馬的年輕劍俠——封秦被他隱約發了癡的笑容所染,不自覺的也是朗聲大笑,空閒的另一隻手掌狠狠揉了揉風清揚頭頂髮絲,道:“你這孩子!”冷不防腰上一緊,竟被風清揚攔腰抱了個滿懷。
小鎮街上江湖各門各派的俠士弟子熙來攘往接踵而行,這一下光天化日衆目睽睽,雖是久別重逢,封秦一張活了三十四年的老臉終究掛不住,拍了拍風清揚背脊,苦笑道:“瞧你這樣子,倒像咱們幾百年沒見了。”話未說完,便覺風清揚環在自己腰上的手臂又緊了緊。
風清揚便埋首在封秦頸邊,略微發燙的氣息呵着耳際,一如當初的溼潤髮癢。封秦脣角笑意愈濃,只覺一顆心彷彿也被中原官道上遠山綿亙的回憶浸沒得柔軟而感傷,微笑道:“我還活着呢——你鬆了手罷,別叫旁人看了笑話去。”風清揚喉中模糊的應了一聲,似是有那麼一瞬,渾身上下都如同失卻了氣力,半晌,方慢慢支起身子,放脫封秦腰身,道:“我們……我們到別處去說。”一隻手掌卻依舊死死握着封秦手腕不放。
卻聽二人身側一直默不作聲的向問天驟然插話道:“老封,這人你認識?”
封秦頷首笑道:“是,一個好朋友。”轉對風清揚道:“我朋友和我妹子。”
——見風清揚望向小儀的眼神頗爲驚異,他不由暗自含笑搖頭,心道我家這個嬌嬌軟軟的小妹子如今你既見了,可不知又被你這腦袋編排成了什麼樣的山精水怪。
風清揚所在的華山派原是在鎮上借了一戶獨門的院落居住,見封秦與向問天、小儀三人無處可去,自然便邀他們同住。向問天身爲魔教中人,出師數年來極少在江湖上露面,一言不發與風清揚封秦等人相隨而行,滿街的名門正派也並無一人識得。
風清揚年紀雖輕,華山派中地位卻已不低,他邀三人居住,衆門人弟子無人阻攔。小院中人多屋少,當下小儀便跟着幾名女弟子睡在一處,向問天湊了間寬敞些的廂房,封秦則被風清揚扯着手腕,一路直奔書房後的隔間。
那隔間與主人家的書房只一牆之隔,原是做午後攬卷時的休憩之用,佈置得簡樸典雅,方圓曾不盈丈,室內除了一架古瓷幾件擺設外便只餘下白牆邊的一榻之地,小得緊了,更無人同住。封秦跟在風清揚身後,未及進門先將這隔間打量了一番,笑道:“這地方清雅得很,你倒是會挑。”
風清揚一笑不答,拉他在榻上歇下,徑自走到桌前斟茶——這一相見不過荒忽了自洛城到嵩山的區區數日,卻已着實間隔一世,兩人將一場問姓驚初見稱名憶舊容笑得罷了,待再啓脣欲言,胸中一點言辭便不由都湮沒在了周身靜寂裡,唯有壺口茶水濺落着泠泠一響,窗外鳥鳴幽囀間歷歷分明。
良久,風清揚低聲道:“我只道你死了。”
他背對封秦立在桌邊,說話間不曾回頭,單薄灰衣下的背脊卻極輕極輕的顫了顫。封秦暗中喟嘆,雖明知風清揚看不見,卻依舊安撫般的微微一笑,道:“兇險得很,都過去了。”風清揚點了點頭,道:“你這樣的……呵,你這樣的人物,承蒙天地造化,自然有險無虞。”轉過身子,細細打量封秦眉眼,徐徐泛起一抹笑來,道:“我總以爲你是個仙風道骨的老神仙,哪知你比我還小上幾歲!”
他一笑,封秦便也不由釋然,手一攤,笑道:“人不可貌相,你不知道麼?”風清揚下頜輕挑,道:“你是人麼?”撂下手中原本斟給封秦的茶水,身形一動,倏地擠在封秦身邊坐了,嘿嘿笑道:“不如你讓我瞧瞧,究竟是不是還拖了條尾巴?”說着伸手便抓他襟口。
封秦翻了個白眼,攏緊衣衫,小擒拿手一招“過河拆橋”將這名門正派華山師叔風少俠的兩隻狼爪遠遠送了開去,再一次想起便在這嵩山小鎮之中,他風少俠連一隻松鼠都敢上下其手絕不放過的過往。
……遇人不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