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秦放下竹笛,笑道:“小風?”回眸略掃,果然身後江草平齊間風清揚垂手而立,身形頎長,束髮的布帶掛在了肩側,末端彼此凌亂糾葛。
月色跳蕩的淺淡波光裡看不清這孩子的表情,只是覺得那雙極清冽的眼裡彷彿是帶着些鬆了口氣的驚喜,硬朗的眉卻緊緊鎖着,像是有什麼膠結得狠了,綴在心裡,便化不開。
兩人一坐一立,四目相對,一時間誰也不曾開口說話。終是封秦朗聲大笑,拍了拍身畔草地,道:“來,坐!”風清揚笑了笑,“嗯”的一聲,走上前一掀衣裾,在封秦身畔坐了下來。
晚風低低拂面,溫溫涼涼,蘊藉着水畔蘭芷不知名的暗香,微不可察。封秦輕甩釣竿,又等了一會兒,忽然問道:“你師父他們信你了罷?”
風清揚雙目呆呆望着隔岸漸生漸重的水汽,良久卻搖了搖頭,道:“……沒有,我傷了長青子。阿秦,你受傷了?”
封秦一怔,未料到竟然生了變數,也不回答風清揚問話,反問道:“怎麼?”卻見風清揚苦苦一笑,道:“你的底細,別人不清楚,我還不清楚麼?我不能教他們追你。”
他語意中只是簡簡單單一帶而過,連當日之事的承轉大略也不曾敘及,然而封秦何等人物,一句話入耳,心中已然將事情始末大概推知,一驚之下,猛然抓起身側風清揚右腕,手一翻,三根微涼的手指便搭上了年輕劍客同樣微涼的脈門。
——那脈相伏匿滑澀,卻是陰維陽維兩脈俱傷。
封秦眉峰頓沉,低低的道:“你運功強衝開了穴道?”見風清揚點頭,放開他手腕,嘆道:“大椎穴是督脈的重穴,便是我手上再沒力氣,你想強用內力打破閉塞也要受傷——我那時封了你大椎穴,便是盼着你多多少少有幾分顧忌,莫要自己拆了臺,你倒是年少氣盛不管不顧。”重新執起撂在一旁的釣竿,移開了眼。
他眼色自來漆黑睿利,一霎時斂去了波光柔軟的倒影,一場靜穆傾壓得直叫人心驚。風清揚輕聲問道:“你生氣了?”封秦卻道:“那天我下山之後又怎樣?”
風清揚道:“本來也沒什麼。那日封禪臺上的前輩們有幾位認出了任我行是魔教右使,卻沒人知道你的虛實。依空因大師和掌門師兄的意思,這件事算是揭過了,但長青子和嵩山派掌門費旌卻說不能放虎歸山,一口咬定了要追——就這麼我們動起了手,我在長青子手臂上劃了一劍。”
封秦道:“那你呢?”
風清揚道:“我再沒受傷,便下山找你。”他原想說劍魔獨孤求敗遺下的劍法果然凌厲無儔,然而想起石壁之上一留二百餘年的那篇雋秀字跡,動了動脣,終究未發一言。
封秦手中釣竿輕輕一擺,水霧遮障間,依稀便聽得什麼“咚”的一響:“我問的是,五嶽結盟當日你衆目睽睽之下先與青城掌門和五嶽盟主大打出手,又隨了我這邪魔外道去,旁人怎麼說你?”他心知五嶽劍派結盟嵩山派必然居首,對嵩山掌門費旌便以“五嶽盟主”相稱。
風清揚眉峰一緊,眼中苦笑之意不覺更深,默然片刻,道:“我不能叫他們追你——長青子的摧心掌力不可易與,我怕你受了傷。”頓了頓,又低聲道:“這件事我回華山會向師父解釋明白,其餘的人怎麼說我不管。這世間事,問心無愧罷。”
封秦“哈”的一聲,道:“好個問心無愧!早知如此,當初讓你說明白,也省了這番無用功。”回手揉了揉風清揚發頂,道:“我沒生你的氣。我原本不該讓你受傷。”微微笑了一笑。
這一笑卻溫柔而歉疚。風清揚呆了半晌,猛然省悟了封秦方纔因何而惱怒,道:“你、是——”喉頭一窒,再也說不出話來。
——只是覺得胸中一顆心最深切最柔軟的所在疼痛得可怕,彷彿是被極酸楚的什麼侵腐出了細微的孔洞,補不得,便只得任由那酸楚滿溢橫肆,滿心滿心的燒灼溶蝕。
我原本不該讓你受傷。
……他是在生他自己的氣。
水流寂靜,泠泠如琅軒交擊的玉響,竹製釣竿安然不動,尾端纖細,沒在霧裡,隱隱便看不怎麼分明。封秦緊了緊衫子,將空蕩蕩的吊鉤重新餵了餌投入水中,忽開口道:“今夜沒什麼大魚。方纔幾條魚咬了鉤,可都不大。”
風清揚擡眼望向封秦,澀聲問道:“你怎麼知道?”
封秦微微一笑,道:“你練劍,講求如心使臂、如臂使指,一劍出手,便清楚對手究竟幾斤幾兩——這釣竿便是長劍了。”揚手一提,甩起竹竿,將釣鉤上一條巴掌大的小魚收入魚簍,又道:“你什麼時候回去見你師父?”
風清揚道:“先不回去,我跟着你。”
封秦笑道:“混小子闖了禍不敢回家?”一側臉,卻見風清揚輕輕嘆了口氣,道:“事到如今我心裡反而輕快了。”
封秦笑道:“怎麼,索性破罐子破摔?”
風清揚搖頭道:“能護着你便好。”
他這一句不過六個字,入耳之際頗有些不經意的淡然意味,在洛水之畔彌散靉靆的夜霧裡渲進了空冥的餘響,恍惚間離離頓挫,一字一字,卻又堅定而清明。
江湖多風波,舟楫恐失墜——這世上流芳遺臭其實全然由不得自己,只是身邊蒼白而微笑着的落魄將軍,一生一世,卻不會再放手。
封秦徐徐擺動手中釣竿,默不作聲,良久,忽然扔開了釣竿合身躺在江邊草地上,雙手枕在腦後,朗聲笑道:“總覺得你這話不該和我說……”想說“這句話應該和你喜歡的那個姑娘講纔是”,卻明白這孩子臉皮太薄,平日裡相互調戲鬧着玩兒也就算了,當真說起正事他必然要窘,哈哈一笑,便住了口。
風清揚褪下外衫,道:“晚上涼,你穿得單。”手一伸拉起封秦,將衣衫鋪在他身下。封秦笑道:“你這孩子怎麼婆婆媽媽起來?”身子一仰重新躺倒,雙目微眯,靜靜凝視頭頂隱沒在霧色裡的蒼灰天宇,緩緩的道:“……倒是第一次聽說有人要護着我。”回過眼來,見風清揚月白的中衣上新沾了截草葉,便擡手替他摘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