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後桃花馬前雪, 出關爭得不回頭。
古辭每歌及塞外,言必大漠、孤煙、長河、落日,一川碎石大如鬥, 隨風滿地石亂走, 卻不知一道長城萬里隔開了千古河山, 凝眸北瞰, 卻只是無邊無垠的一場遼闊。
北國山色藏青, 突兀的棱角洗在年年歲歲寒冽欺骨的風雪裡,冷硬卻平緩,日色分隔之處猙獰如割。風清揚趕着馬車走在山麓蜿蜒的羊腸小道上, 車上偶爾聽得小姑娘無聊時的細微歌聲,其餘的, 便只剩下硬梨木鞣成的馬車輪吱吱嘎嘎碾過碎石小路的低低聲響。
入了秋, 天高雲淡, 馬車四圍的板壁早卸下了,油紙鋪就的頂棚卻還在。封秦倚着馬車一角的欄杆許久不曾開口, 碧落如水,近乎澄澈的日光映入他純黑色的眼,那眼底有什麼微一灩瀲,不知不覺間便透出一分似是遊離似是慨嘆的懷戀感傷。
小儀坐在自家大哥身邊,兩條腿搭在車外, 趿着小小的繡鞋晃啊晃。她遇見封秦之前從未出過洛陽郊外的小村, 自然也就不知道這世上還有這般景緻, 眼珠兒上下左右轉了幾十個來回, 終於忍不住扯扯封秦衣角, 道:“大哥,大哥, 這兒的北邊兒是什麼?”
封秦微微一笑,道:“北邊開闊得緊,是片草原,到了那兒大哥教你騎馬射箭的功夫。那草原大得出奇,你騎着最好的汗血馬不吃不睡打馬連跑上十個日夜,也望不見邊緣——到時候大哥給你搭一個麂子皮的帳篷,咱們買十幾只羊,你天天便抱着羊羔玩兒罷。”
小儀“啊”的一聲,點漆般的圓眼睛裡盡是說不出的期待之色,想了想,道:“我要養小狗和小貓!還要小鴨子!”封秦在她頭頂揉了揉,笑道:“是,是,你想養什麼都成。”別過眼略略一掃風清揚背影,眼底不由一嘆,道:“我昨天教你的那隻曲子,你記不記得了?”
小儀點點頭,道:“我記得!”從袖口摸出一枝四寸來長的短笛,雙手按捺,吹出聲來。
那短笛漆色尚青,卻是枝關外常見的牧笛,小姑娘笛聲嘹亮悠然,起承轉合的尾韻極長,卻也是支時常聽聞的牧歌。封秦雙目微閉,脣邊帶笑,發覺她吹漏了幾個音節,正欲開口糾正,卻聽衣袂破風之聲乍起,身邊小姑娘已跳下車來。
小儀近幾個月被封秦逼着練功,眼力耳力大有長進,輕功身法也隱隱帶了規整輕巧模樣,這一招“翻雲式”一縱一收,用得頗爲漂亮。封秦出其不意,一怔之下忙睜開眼喚道:“臭丫頭,你又淘什麼氣?”小儀卻比了個“噓”的手勢,輕手輕腳的拐進道邊鬱郁如傾的老松林裡。
封秦搖頭一笑,回眸對風清揚道:“小妮子像是要使壞,也不知這林子裡什麼要遭殃——小風,停車等她一陣罷。”
風清揚默然不語,一揚手,鞭梢“啪”地打了個空心旋子,拉車的兩匹馬便都停住了。
他一直沒有回頭,背脊精瘦,被洗得極單薄的淡青色舊衫熨帖的貼服着,洇溼了一片汗,依稀便透出肋骨深深淺淺的起伏痕跡,卻依然挺得標直。封秦咬了咬牙,滿心想說些什麼,沉吟半晌,卻依舊低了眼,將水囊推在風清揚手邊。
風清揚低聲道:“你放心,小儀最機靈不過,這附近沒人。”背脊一動彷彿要回過頭來,終究仰面望天,喉間發出了一聲猶如苦笑的隱約低音。
——當初便知道,剖了心,最壞的結果便是如此,而當日牛家村暗香浮動中奢求的一夕溫存,已是蒼天萬物芻狗下最仁慈的賜予。
……阿秦,阿秦。
阿秦。
一顆心亂得可怕,教重重疊疊的濃重霧影填得滿了,便是這般烙進根骨的兩個字眼,一場朦瞳中也漸漸消弭在深深的霧氣裡,時而清晰,時而模糊。
鳥鳴啁啾,長草沙沙輕響,小姑娘點起腳尖的細細足音如同輕靈的鹿,倏忽便響在耳際。封秦偏過身子,勉強擠出一絲微笑,道:“回來了?你又欺負什麼了?”卻見小儀笑靨如花,笑道:“大哥!大哥!你看,這個毛絨絨的多可愛!”一揚手,將手中拎着的什麼晃了晃。
她頭上梳着兩隻丫角,此刻卻全散了開,梅紅色的髮帶一端被她拎在指間,另一端卻猶如捆糉子一般拴緊了一隻巴掌大的灰毛松鼠——那松鼠正不知是被她用什麼法子強逮住的,周身灰毛盡數炸起,東一撮西一撮的凌亂不堪,縱然四隻小爪教髮帶捆在了一處,兀自扭動着掙扎不休。
那松鼠乍一入眼,封秦便不自覺的望向風清揚背影,這一下卻是當真忍不住苦笑出聲,揉着額角道:“它也沒招惹你,你欺負它做什麼了?放了罷。”
小儀嘟起嘴,搖頭道:“不放。你說的,我想養什麼都成。”
卻原來這句話教小丫頭抓了把柄。封秦當初也頂了幾個月的松鼠皮囊,眼見那松鼠吱吱亂叫,顯然驚恐至極,不由大爲同情,柔聲道:“這個不好養,你若是餵它吃錯了東西,它要壞肚子的——乖,到了北邊,大哥教你養馬。”
小儀眨眨眼,做了個俏皮的鬼臉,笑道:“你怎麼知道它要壞肚子?你也養過是不是?哼,臭大哥,你養過不讓我養……”正準備擠出幾滴眼淚磨得自家大哥同意,忽然發覺駕位上好幾日不曾轉過身子的風哥哥側臉望了一眼,那眼底的神情她看不懂,卻綽綽約約的只覺得害怕。
便在此時,風清揚與封秦同時一凜,眼色戒備。小儀輕輕一叫,擡眼時正見兩道森青的人影自遠處老鬆同樣森青的樹巔一掠而過,快得不可覺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