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清揚腳程極快, 去去便回,封秦聽他腳步聲迴轉,便笑着睜開眼, 果然見他手中沉甸甸的提着一個極大酒罈, 壇中水聲盪漾, 尚未開封。風清揚笑道:“好險, 險些叫人抓了個現行!”轉身重在封秦身畔坐下, 拍開泥封,深深吸了口氣,脫口讚道:“好酒!”
——確是好酒。泥封乍破, 酒香飄搖,其味淡而清冽, 其色鬱郁如碧, 卻是綠竹窖藏了六十年的精品。風清揚浪蕩得慣了, 骨子裡也是個好酒的性子,當下抱着酒罈先灌了一口, 偏過頭這才發覺封秦正微笑着注視自己,臉上不由一紅,訕訕地道:“對不住了,一時嘴饞。”嘿嘿笑了兩聲,將酒罈單手遞給封秦。
他這般全無心事的灑脫模樣封秦自從附上這具書生身體後便再沒見過, 一霎時縱然滿心悲涼, 卻也隱隱生出了一絲淡淡欣慰, 笑道:“倒也沒什麼。”接過酒罈, 學着風清揚的動作狠狠灌了一大口, 腔子裡一陣辛辣酒氣倒衝上來,衝散了方纔纖如縷絲的一抹欣慰, 不知怎麼,卻是愈發的寂寞蒼涼。
——心裡忽然冒出個念頭,倘若……倘若當真與這個人,抱一罈酒,便在這老樹根下悠然隨性的坐上一輩子,也不枉了。
然而眼前這人心裡的那個阿秦,卻再不是自己。
夜風微涼,徐徐撫過葉底,半紅的楓葉俯仰摩挲,近處尚分辨得出細密的沙沙輕響,到得遠處,便只見滿山青森森霧沉沉的樹影起伏相和,浩渺如同遠來排空的濁浪。
正該是兩人對酌山花開。
封秦脣邊的微笑不知何時已轉作了深深的苦紋,仰頭一傾,便又是一口悶酒。風清揚叫道:“喂,喂!你別吃獨食,給我留上一口!”搶過酒罈發覺所剩不多,軒眉不由一塌,晃着腦袋笑嘻嘻的道:“哎呀哎呀,你還真是不跟我客氣!”忙低頭喝了幾口。
酒入愁腸,最是易醉。封秦半眯着杏核兒眼倚在樹下,眸色氤氳,不知不覺已生出了幾分縱酒狂歌的落拓心性,猛然雙臂一挺撐起身子,曼聲吟道:“兩人對酌山花開,一杯一杯復一杯。我醉欲眠卿且去,明朝有意……咳咳,明朝有意抱琴來——不愧是唐人詩。小風,你要不要聽我彈琴?”
風清揚小半壇酒下肚,一張臉被酒氣蒸得酡紅,也帶了三分酒意,聞言笑道:“好,你彈琴。剛剛我看屋裡幾個人像是真有抱琴的,這就摸他一把來!”一邊說着,一邊搖搖晃晃站起身,腳下略微打了個趔趄,好容易站定了,扶着道邊老樹走回茅屋。
他這一去比之方纔可是慢了不少,但背上負着一個狹長的包裹,卻當真取來了一把短琴。封秦雙手接過包裹,耳聽風清揚笑道:“任我行這傢伙愣的很,眼下還在門外站着——這琴是我借那個曲洋的。他聽說是你要彈,二話不說便把這琴交給我了。喂,阿秦的朋友,你的面子大得很哪!”
封秦笑道:“君子之交,見笑。”輕輕打開包裹,見包裹中正是曲洋連挖數座古墓得來的古琴“燕語”,琴上軫木殘破之處已然修補完整,七絃冷凝如冰,皆是新就,微一按捺,音色泠泠欲流。
風清揚撩過衣襬,也學着封秦一般正襟危坐,低低道:“你是阿秦的朋友,你彈的琴,就是不知道比起阿秦怎樣。我……從前做了一個夢,夢見阿秦在少林寺裡彈琴,那麼小的一團,琴身上來回跳個不住——那琴只剩下了三根琴絃,可我從來沒聽過那麼好聽的琴聲。……你說,阿秦他怎麼還不回來呢?”
他說的卻是那日少林寺中封秦與他自己聯手逼退任我行之事。封秦微微苦笑,問道:“你夢見的?”風清揚“嗯”的一聲,下意識搖了搖頭,呆得一呆,頭又一點,道:“定然是夢裡。那個夢就算再分明不過,我卻真的從沒帶他去過少林——喂,朋友,我跟你說,我……我最近不知怎麼,盡夢見些古怪的故事……”眨了眨眼,湊到封秦耳邊,偷偷的道:“還有一次,我夢見阿秦變成了一個人,一個瘦怯怯的書生。我受了傷,他拼盡全力的救我,披頭散髮,狼狽極了。你說奇不奇怪?”
封秦淺淺搭在琴絃上的指尖微不可察的一顫,道:“那個人,你可還記得?”
他眉間眼角神情複雜之至,說不出的憂,尋不得的愁,承擔不住的疲累憔悴,攪雜凌亂在一處,隱隱約約,細細的痕隙間卻彷彿又藏了些許極淺而極深的期盼與落寞。風清揚全不留意封秦表情,閉目苦苦思索,良久,才道:“……我想不起。那人……那人好看得緊,可我想不起。”口中正喃喃自語,驀地肩頭一震,猶如混沌鴻蒙的腦海裡突然亮起一道教人睜不開眼的劈空利閃,瞪着眼只是定定望着封秦,卻不開口說話。
他一雙亮瑩瑩的眼與封秦鼻尖兒相去曾不盈寸,淡褐的眸子染了醉,彷彿含着一縷濛濛水汽,卻滿滿的盡是孩子氣的固執與熾烈,便那麼怔怔的凝然注視,一瞬不瞬。封秦被那目光迫得心神恍惚,一時不由也有些癡了,直到眼前蝶翼般的睫羽被風清揚用指肚輕輕撫過,這才如夢方醒,頭頸陡然後仰,咬着舌頭道:“你你、你幹什麼?”只覺後腦在樹幹上“砰”地一磕,臉上酒氣涌得更加厲害,幾乎把懷裡古琴扔了出去。
風清揚卻道:“你的眼睛真像阿秦……”手指前探,小心翼翼的碰了碰封秦眼瞼,偏過頭,悶聲道:“難怪我見你被任我行欺負就生氣……說實話,我不喜歡阿秦變成人,一點兒也不喜歡。我夢見阿秦變成了人,他便不理我……他說,我是他弟弟,我是他第……我忘了是第幾個弟弟,他只當我是他弟弟。他其實待我很好很好很好,教我最厲害的武功,全心全意的給我安排退路,他卻不理我……呵,他不理我……”喉音沉噎,極委屈的喃喃說着,言辭間漸漸睏倦沉醉之意籠將上來,吊眼半闔,額角緩緩靠向了封秦肩頭。
那般修長而英挺的眉扭作一團,其間一道苦澀極了的深深印痕,模糊在渲墨皸染的蒼蒼樹影裡,便似一道從未彌合的舊傷。
揉不開,化不掉。
封秦深深吸了一口氣,低聲道:“他怎麼會不理你,他是怕你傷心——這個人的命數……全由不得他自己,他怕你傷心。”
風清揚倚着封秦右肩,含含糊糊似是一笑,也是低聲道:“……他一個人太累,我要陪着他——你不知道他有多累,連他自己都不清楚。嘿,今晚阿秦聽不見,我才說了這些……你可別讓他知道,不然他心裡不知又要打什麼傻主意……他從來不把自己當活人看的……”
更深露重,他鼻息便吹在封秦耳畔,分外溫暖。封秦怔怔聽着風清揚醉中有些模糊的語音,雙手搭在膝頭琴上,壓不住的顫抖。
問世間情是何物,天南地北,就中更有癡兒女。
隻影向誰去。
……這一生第一次,在肩頭陷入酣睡的少年泛着酒香的薄脣上,做賊一般,嘗試着,悄然印下一吻。
……這一生不曾體味過的柔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