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儀千古,寶婺星沉。
慈容永存,鳳落長空。
看着靈堂裡冷梟親筆墨提的一大副輓聯,寶柒的心裡五味陳雜。
痛麼?痛。
難受麼?難受。
傷心麼?傷心得心尖兒快捲曲了。
對於她來說,這一年的元旦節實在太過特別。雙生兒滿月,謀劃的大事落幕,兒子得到了冷氏的傳家玉,而她自己卻永遠地失去了母親。幾宗大事兒看上去跑的是單行道,而箇中細細品味卻又因果交織。
因與果,摻雜其間,穿透靈魂。
也正是因爲這年的元旦,在此後的許多年,每到元旦這天,在全國人們都在慶祝新年來到期盼來年風調雨順的時候,她再也感受不到那種欣喜了,有的只有對亡母無盡的追思。
寒風吹瑟,這個冬天格外的冷。
這冷不僅入皮,還入骨,入心,冷得她覺得自己彷彿變成了一個木偶人。冷得她眼淚凍住了,一滴眼淚都流不下來。而經過的事情,一個動作都記不住了。她不知道自己是怎麼離開的那間重症監護室了,也不記得當親朋好友們來瞻仰寶媽遺容的時候,又都對她說了些什麼話。
她的耳朵,彷彿聽不到聲音,而她的視線一直沒有轉動過,始終看着睡在冰棺裡閉着眼睛的寶媽,還有她被麻繩拴住的雙腳。
冰棺裡,化過妝的寶媽很美,即便她躺在那裡一動不動,沒有什麼表情,其實也很美。她躊躇了許多,不明白爲什麼在人死後要用麻繩捆住雙腿,只知道一個衝動之下,她不管風俗不管常禮地跑過去爲她解開拴腿的麻繩。
“不能拴——”
這句話,是她吼出來的。
因爲她害怕,害怕被拴了腳的母親,會追不上她愛人的腳步。
整整三天三夜,她沒有睡覺,眼睛赤紅得佈滿了血絲。總覺得身體裡有一個地方很痛很痛。可是,她又不摸不出來,到底是哪兒在痛。
辦喪事的時候,親戚朋友們都來了……
她感覺好像有很多人安慰過她,“節哀順變”這四個字更是聽了無數遍。可是,她卻像一句都沒有往耳朵裡落入。
麻木,失心,狀態詭異的她,只知道冷。
寶媽的後事是她和冷梟一起安排的,記憶裡這是他第二次協助他辦理喪事了。有的時候,寶柒覺得自己很無力,就像被一根繩子在牽扯着走,麻木地跟着腳步披麻帶孝着,進行着一個又一個的喪葬程序。
寶媽的逝世,比任何一次親人的離開都要讓她難受。
她麻木的狀態終止在火葬場。
當她看着寶媽的身體被一點點被送入高溫的焚化爐,在那個機械的帶動下,一點一點消失在大家眼前的時候,她終於控制不住了。
燒掉了……
燒掉了……
雷點般落下的三個字在她腦子裡重覆着,她突然像發了失心瘋一般撲了過去。大聲喊着媽……動作急切得像是要搶屍一般撲了過去。嚇得冷梟趕緊衝過去抱着她纔沒有出事兒。
人沒了……
從此便沒了……
她蹲在地上捂着心臟,大口大口地喘着氣兒。
死去人其實不算痛苦,真正痛苦的是活下來的人。
什麼時候,才能過得去心坎?
在這期間,外界對於冷家長媳寶鑲玉的突然死亡,有着諸多的猜測。而冷家對親朋好友們宣佈的死亡原因是,寶鑲玉思夫心切,導致常年睡眠不好,心裡焦躁之餘,在飲酒後誤服了過量的安眠藥,乃至沒有及時搶救過來。
有人相信。
也有人,完全不相信這樣的版本。
就在寶鑲玉死亡的當天晚上,就有人傳出了流言來,說她因爲殺了一個孩子,然而再畏罪自殺了。不知道傳出這條消息的人是誰。不過,無風不起浪,起了大風,浪就不會停。傳言這種東西,不管冷家人有多大的力量都沒有辦法完全制止或者消滅。
畢竟,世界上最管不住的東西,就是人的嘴。
自然,這一條傳言它並不是唯一的,除此之外還衍生出了許多的另外版本來,說七說八是人的自由,亂七八糟更是流言的風格。然而,不管外面怎麼說怎麼傳,大多數人其實並不知道在冷家長孫滿月宴的那一天,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而寶鑲玉真正的死亡原因,其實也沒有多少人能真正猜透。
至此,它或許就成了一段永遠無法解開的謎題。
三天煎熬,轉眼就到了寶媽入殮的日子。
再次送別了親人,寶柒的心臟痛得有些麻木。
這是她第四次目睹親人的死亡,同樣也是第四次與親人告別。
跪在她親自選定的這個風水寶地大墓前,寶柒的臉依舊蒼白而憔悴,尖着的下巴訴說着一件可悲的實事——她各種減肥都沒有減下來的身體,只消幾天便瘦了一大圈兒。
呼呼的冷風裡,聽着可心哭得早已經破啞了的嗓音,她紅腫的眼睛幾乎快要睜不開了。蹲下身去,她抱着可心,有些蒼涼的聲音自己聽着都有些遙遠。
“可心,別哭了。”
“姐……”哭得幾近暈厥的冷可心回抱着姐姐的身體,鼻涕一把眼淚一把直往她的身上擦,吸着鼻子,小聲兒抽泣着嗚咽:“姐,我們都沒有媽媽了。”
眉頭打了一個死結,寶柒安撫地拍着她的後背。
“可心,你還有姐姐,還有爺爺,還有二叔……”
“姐……”冷可心抽泣着脣,仰起頭來看她,憔悴的小臉兒上帶着一種說不出來的迷惘感,“其實我一直很矛盾。我心裡說不出來是什麼滋味兒……我知道你和二叔在一起了,我本來想祝福你們的,可是我不知道,不知道該怎麼說。我該叫二叔爲姐夫,還是該繼續叫他二叔……姐……”
這句話要別人說出來,肯定會有戲謔和諷刺的含義在裡面。
然而寶柒知道,冷可心是在友善的矛盾着。
她的矛盾,寶柒懂。
有時候她在想,如果十八歲那年的寶柒在愛上冷梟的時候,就已經懂得了後來會有這麼許多的世俗糾結和矛盾,不知道還有沒有膽兒去追求冷梟。
那個時候的她,多叛逆,多厚臉皮,一個私生女的身份,一個被母親的拋棄痛苦往事,讓她恨不得能夠捅天滅地,大着膽子去追求一個沒有血緣關係的二叔,又算得了什麼大不了的事兒呢?
可是時光易轉,現在呢?
她懂得了,有很多人,她們都死於世俗的偏見。
擡起頭來,她望了一眼陰沉沉的天空,抱着身體微微顫抖的妹妹,小聲兒嘆了一口氣,解釋說:“可心,都是姐姐對不住你,讓你感覺到爲難了。你姓冷,你自然還叫他二叔。我姓寶,我們是一個母親,你還得叫我姐姐。至於大鳥和小鳥,你既是他們的長姐,也是他們的姨……可心,雙重身份,你會不會感覺到對他們有更多的責任呢?”
“姐……”冷可心還在吸鼻子。
寶柒順着她的頭髮,第一次以長姐的身份教妹妹:“媽媽走了,可心也該長大了,你又做姨姨了,大鳥和小鳥他們沒有了姥姥,姨姨得更加疼愛他們,替姥姥去疼愛他們……你說對不對?”
“對!”
冷可心清澈的目光裡,泛着紅紅的血絲,眨着眼睛想了想,她點着頭,好不容易扯出一個有些變異的扭曲笑容。不過,這個糾纏了她許久的問題,大概算是整明白了,心情也開朗了不少,沒有之前那麼多的計較了。
“我懂了,姐。我只是我……我只是冷可心,冷家的長孫女冷可心……而你,是我的姐姐,卻只是冷家的兒媳婦……是麼?”
“是!”輕撫着妹妹的肩膀,寶柒側過眸去,望着墓前還沒熄滅的紙錢,不得不感嘆血緣的神奇。
姐妹長久不見面,或許會覺得疏離。可是不管什麼時候,那種因爲血緣而聯繫在一起的親情,都不會被時間掩埋。正如她和可心,雖然不是一個爸爸的女兒,卻因爲有了共同的媽媽,就有了那麼幾分相似的眉眼,還會有永遠牽掛的情感。
風吹了起來,卷着黑漆漆飛舞的紙錢,她扶着妹妹,看着逐漸離去的親戚朋友們,心裡小聲的默默唸着。
媽,一路好走,我會照顧可心的。
最後,墓前只剩下三個人了。
不知不覺,風便涼透了這塊兒風水寶地。
在旁邊站了許久的冷梟走過來了,將一件厚厚的大衣裹在了寶柒的身上,沉着嗓子勸慰:“我們也回吧!”
扶着冷可心站起來,寶柒的雙腿有些麻軟。
捋了捋頭髮,她看着眼睛通紅的妹妹,“可心,去姐姐家住幾天吧,看看大鳥和小鳥,他們還沒見過自家姨姨呢。”
“好!”
點了點頭,冷可心沒有反對。
於是乎……
兩姐妹並肩而立,端端正正地對着漢白玉墓碑裡的寶鑲玉再次跪下,深深地磕了一個頭,永遠地送別了媽媽。
這塊兒墓地在山上,下山的時候,寶柒不經意看到了不遠處停着的汽車。汽車的車窗在寒風裡還半開着,裡面坐着沒有隨着衆人離開的姚望。
見到他們下來,姚望轉頭看着她。
憑着多年的瞭解,寶柒知道,他有話要對她說。
看了看冷梟,她沒有說話,目光有些深沉。
冷梟抿着脣,眸色暗了暗。
對於寶柒與姚望之間青梅竹馬的感情,十二年他無法參與的過往,他沒有辦法與沒有權力去抹殺,更沒有辦法去取代。在他們之間,其實也有一個他無法融入的世界。
大手按在她的肩膀上,冷梟點頭。
“去吧,我們車上等你。”
除了寬容,除了信任,作爲丈夫,他找不到其它更好的處理辦法。
頭偏過去靠在冷梟的肩膀上,寶柒小聲說:“二叔,謝謝。”
拍拍她的頭,冷梟說:“我懂。”
然後,他帶着冷可心先上了停在另邊一邊兒的車。
兩輛汽車在同時在山腳下停了下來,距離不過十來米。
寶柒輕輕走了過去,因爲外面太冷,她坐上了姚望的副駕,嘆着氣靠在椅背上,身子僵直而疲乏,聲音遙遠得讓她懷疑自己的聽力出了問題。
“姚美人,你想說啥?節哀順變你已經說過了。”
挺直的脊背靠着座椅,姚望偏過頭來,斜睨着她故作輕鬆的臉。沉默了兩秒,像在錦城時候那般,擡手去戳了一下她的腦袋。
“笑一笑!”
“笑不出來。”寶柒的聲音有點兒啞,她並不太喜歡煽情,更不喜歡在朋友面前自動帶入自己的悲傷,讓朋友跟着難過。不過就這會兒想讓她笑出來,確實也不太可能。
“你啊!”
姚望嘆了!
他目光裡的寵溺與憐惜,赤裸裸的化在這聲兒感嘆裡。
“寶柒,平時我見你總沒心沒肺傻樂的時候,真希望你有心。等你真正有心了……老實說,我還是喜歡你沒心沒肺的時候。”
勾了勾脣,寶柒苦笑着望着她,學着他的樣子嘆了一口氣,“冬天和夏天,你喜歡哪一個?冬天嫌冷盼夏,夏天嫌熱盼冬。你啊……”
嘴脣微微抽搐,姚望抿了抿脣,熟練地從自己上衣口袋裡掏出了一方摺疊整齊的手帕來,遞到她的面前,“諾,這是我特別爲你準備的禮物。”
“幹什麼?”
目光專注地看她狐疑的臉色,姚望眼睛裡的擔憂沒法兒再遮蓋,聲音悠揚飄遠:“既然你笑不出來,那不如,你就大哭一場吧。”
“我媽不喜歡我哭。”顫了一下脣,寶柒小聲說。
牽了牽脣角,姚望眉頭蹙着,再次把手帕執着地遞給她。
“你媽希望你笑,那你笑一個吧?”
一聲兒苦笑,寶柒搖了搖頭,實在拿他沒有辦法的樣子接過手帕來捂在了自己的臉上,作勢噁心地來了一個大鼻涕,然後呼哧呼哧地裹了手帕就揣進了自個兒的兜裡。
“這樣行了吧?心意領了。”
“呵……這樣就好了。寶柒,放輕鬆點兒。你不要總給自己揹負太多的東西,你懂嗎?你只是一個普通的女人,你有權利獲得自己的幸福,不用覺得虧欠了任何人的。”
視線落在姚望的脣角上,寶柒眉頭略皺。
到底他是姚望啊,她心裡究竟想了些什麼,不需要說出來,他通通都能知道。咬了咬脣,寶柒沒有辨別,她知道姚望在擔心她,要不然也不會冒着冷梟的面兒等在這裡,就爲了給她遞一張手帕。
可他越是懂她,越是關心她,越是關注,她對於自己這個青梅竹馬的小夥伴兒,更加不知道自己該怎麼樣去面對,怎麼樣讓他也幸福了。
她想,衝他笑一個。
扯了好幾次嘴,她到底還是笑不出來。
“姚望,咱倆手帕交,你關心我……我也想關心你一下。”
姚望俊臉微動,一種不符合他年齡的滄桑感便上了眉梢。
“寶柒,你有你的自由,不過不能干涉我的自由。正如我剛纔說的那句話,寶媽她爲你付出是心甘情願,而我對你好也是自願,你不需要爲此擔一分的責任。”
“幹嘛這麼較真兒?”
“除了較真,我不剩別的了。”
“姚美人啊,你準備暴殄天物是吧?你這種家世好,長得也好的男人,何必去爲難京都萬千少女的玻璃心呢?你知道麼,大明星們不戀愛不娶妻,其實都是在變相的耍流氓,禍害別人,你也這樣,懂嗎?”
偏着頭,姚望啞然愣神幾秒,眉宇之間便有了些許笑意。手指握了握方向盤,他微微眯眼兒,意有所指地笑問:“你就這麼希望我去找女人嗎?”
“除非你不正常……”
“這到是……”擡手摸了一下鼻子,姚望忍不住勾了脣,轉眸凝視她:“下回我真得找你瞧瞧是不是,那啥是不是有毛病了。”
“去你的!”見他笑出了聲兒,寶柒心裡鬆開了一些,扯了下衣服,認真的說:“就這樣吧,我先過去了,他和可心還在等我。”
淺淺笑了笑,姚望含笑的眸子裡,隨即又換上了擔擾的神色。
“希望我這突兀的手帕,沒有影響到你的生活?”
“當然不會,他又不小氣。何況咱倆之間有什麼會讓他誤會的嗎?”
“確實沒有。”
打開車門兒,寶柒剛準備跳下去,手臂卻被姚望拉住了。
她回頭,“怎麼了?”
“寶柒,我還有一件事想告訴你。”
心裡跳了跳,寶柒沒有接茬兒。
看到她神色裡的緊張,姚望不免有些苦笑,放開了她的胳膊,改爲哥們兒般的輕拍她的肩膀,表情凝重地告訴她說:“寶柒,你記住,不管什麼時間,不管什麼地點,只要你需要我的幫助,我都會永遠都會站在你的身邊兒。我是你……永遠的好哥們兒!”
咧了咧嘴,寶柒點頭,拉下了他放在肩膀上的手。
“行,好哥們兒!”
“必須的!”姚望看着她,失神地笑了,“去吧,別讓首長等久了。”
揉了一下眼睛,寶柒心裡受了點兒感染,鼻尖兒小小的酸澀了一下,故意板着臉正色說:“姚望,你一定要照顧好自己啊,不要整天跟狙擊槍爲伴了。沒事兒時候,多出去和朋友玩玩,多泡幾個妞兒,莫要辜負了大好的時光。”
“一定。”
“一定就來拉勾。”
寶柒伸出手來,手尾微勾着要與他互動。
看到她這個熟練的動作,姚望眼睛有些澀。
小時候,他倆沒少拉勾。
沉吟了兩秒,他到底還是伸出了尾指,好聽的聲音徐徐響起。
“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許變。”
“ok,記好了啊!”
寶柒揮了揮手,淡定地轉身。
雲淡風輕下,心臟被各種情緒攻擊着——酸,苦,澀……不一而足。
透過車窗,姚望看着她的背影,展顏微笑。他的笑容極乾淨極美豔,絕不會負了寶柒對他的稱呼——美人兒。目光模糊了,他脣角點點暈開的笑意還在,像一瓶深埋了多年的香甜美酒,一般女人嘗一口,便會醉。
可惜,他卻將美酒給了那把狙擊槍。
——
滿月宴的鬧劇,對於觀衆來說散場了。
可是對於當事人來說,還有太多的事情需要處理。
寶鑲玉入斂後的第二日,美夢破碎的董家再次遭遇了不幸。
元月五日,原任京都市佛教協會常務理事的董父被宣佈撤職查辦了,民宗委(民族宗教委員會)協同京都市檢察院開始深入地調查他在職多年以來,利用職務之便非法謀取的暴利。結果一查,其中僅他一人利用宗教信仰的職務犯罪便高達五十多起,因涉案金額較大,檢察院正式立案起訴。
元月六日,‘禪心師太’董純欣,因挑唆他人跟蹤紅刺頭腦動機不純,涉嫌危害國家安全罪,被紅刺特戰隊以需另案調查爲由暫押天蠍島等候審訊。
而董純欣那個孩子的死亡,再沒有人提及。
元月七日,此事件另一關鍵人物,京都市婦幼院的婦產科副主任董純清,因利用職務之便,違反衛生行政規章制度和技術操作規範,涉嫌傷害孕婦胎兒,被主管的衛生部門吊銷了醫師執業證書。因受害人家屬不予追究其刑事和民事方面的責任,算是達成了私下的和解,董純清免去了幾年的牢獄之災。
相比於她的妹妹和父親,董純清絕對是幸運的女人。
只不過,她的幸運,是因爲她有一個憨直的老公周益。
因此,她除了被吊銷醫師執業證書,不能再行醫之外,沒有再受到額外的任何處罰。
當然,這是冷梟看在周益的面上,還有他們家女兒的份上,作出來的最大讓步。對於這個處理結果,周益除了感激之外,沒有表示任何異議。實事上,如果不是爲了自己的女兒,不想讓女兒背上一個母親在坐牢的心理陰影,周益不會向冷梟提出這樣太過爲難的請求。
不過……
他除了向冷梟請求饒董純清這一點外,還額外提出了一個請求——請冷梟爲他出具了一份由政治處蓋紅戳的離婚證明。
他要與董純清離婚,就此劃清界限。
生性嗜醫,遵醫道,行醫德的周隊長,不敢再想象身邊睡着一個蛇蠍女人,會是一個什麼樣的光景了。
冷梟沒有反對,沒有代表組織調解,直接給出具了證明。
周益提出來協議離婚的要求,董純清一開始拒不同意,死拉活鬧,不管怎麼說都不肯去民政局簽字兒離婚。她心裡愛周益,愛自己的女兒。想到要生生和最愛的兩個人別離,她受不了,一哭二鬧三上吊耍盡了招兒,就想挽回老公的心。
奈何,覆水難收。
周益這種男人,外表溫和柔軟,骨子裡其實也有着紅刺男人固有的稟性,一旦他已經決定的事情,不可能再有任何的逆轉。在董純清還是他妻子的時候,他無條件信任她,也會想方設法對她好。兩個人十來年的夫妻了,他都沒有和她紅過一下臉,更沒有指責過她一句。而這次他鐵了心離婚,哪怕她在他面前上吊跳樓要自殺,他也半句都沒有吭聲兒。
人一旦看明白了,心便死了。
實在被董純清憋急了,他不得不幹了第一次威脅別人的事兒——他說,如果董純清不同意和他協議離婚,那麼他就起訴到法院,或者要求冷梟追究她的刑事責任。到時候,他有足夠的理由要求法院判離。離也得離,不離也得離。結果都一樣,協議離婚的話,她的樣子還會好看一些。而他除了要女兒的撫養權,該她的財產,不會少她一分。
眼看無望,董純清不想坐牢,到底還是服了。
元月九日,在這個象徵‘天長地久’,新人扎堆結婚的日子裡,周益和董純清在某區民政局正式辦理了協議離婚手續,女兒周萌由周益個人撫養,並承擔全部的撫養費。原本兩個人置下的兩套房產,小戶型的給了董純清,存款一人分了一半。
此事兒,總算有了一個了結。
在民政局的門口,董純清看着周益決然離去的背影,嚎啕大哭。
看上去她比妹妹獲得了更多的自由,實事上,她失去的東西比妹妹董純欣要多得多。
一個是從未獲得要去追求。
而她親自將自己一輩子的幸福活生生葬送。
這一刻,她或許番然醒悟——不過,卻晚了。
——
從寶媽入斂到燒頭七這幾天,冷可心一直都住在姐姐和二叔和鳥巢裡,逗着大鳥和小鳥玩耍,看着他們可愛的小模樣兒,到底人小不裝事兒,可心的心裡很快便沒有剛開始那麼沉重了。
於是,在爲母親燒過頭七之後,她返回學校繼續唸書了。
臨走的時候,在鳥巢的門口,她抱着寶柒再一次失聲痛哭了。
以前的冷可心,並不覺這個姐姐對自己有多麼的重要,可是在失去了母親之後,她像是突然之間發現了,現在她只有這個姐姐了。寶柒,成了她在世上最親近的人。
依依不捨,淚流滿面……
在兩姐妹保證每天至少一通電話,或者一條短信報平安之後,冷可心離開了鳥巢,由冷梟安排的人送到了機場返校。
寶柒的日子,靜寂了下來。
雖然她已經出了月子,可是產假還沒有休完。她還可以在家裡呆一段時間,好好地整理自己的思緒。
一晃,元月十日。
大鳥和小鳥滿四十天了,而寶媽離開她也十天了。
這一天,天剛泛亮,冷梟便離開了。他沒有去紅刺,告訴寶柒說是去軍委開一個比較重要的作戰會議,離開之前,他告訴她說晚上會早點兒回來帶她出去吃飯。
熱鬧了好幾天的鳥巢,又安靜了。
中午飯後,大鳥和小鳥在午睡,寶柒自己也回房躺在了牀上,準備小眯一會兒。
一睡,便睡了過去。
估計這一覺是自寶媽離世後,她入睡得最快的一次了。然而,入夢卻不是一個好夢。夢裡的她,呼吸緊張急促,再一次陷入了無盡的夢魘裡。整個人像一隻被人困住的小獸,揪着衣襟嘴裡嗚咽着看着眼前黑洞洞的環境。在有光劃過的那一剎,她好像看到有一雙眼睛,一雙惡毒的眼睛在死死地盯着她。
誰?是誰?
不一會兒,場景又換到了靈堂。
哭聲,哭聲……全部都是哭聲……
哭聲裡,那雙惡毒眼睛沒了,她的眼前,變成了靈堂上漂亮的寶媽。
一個大大的‘奠’字,在她的腦海裡,耳朵裡彷彿有哀樂在奏響。
心裡狠窒了一下,她猛地睜開眼。
“媽……媽……”
籲……
沒有寶媽,牀上只有她自己,還有脊背上溼透了衣襟的冷汗。還有,不遠處的牀頭放着她的手機,手機裡的女聲正在歡快的歌唱——不是哀樂。
有人來電話了。
狠狠閉了閉眼睛,她鬆開一口氣,撐着身來拿過電話接了起來。
“喂……”
“小七……”電話裡,姜玲的聲音有些急,有些弱,有些喘,完全沒有了當初在醫療隊時候的風光了。在那聲兒習慣性的稱呼後,她又驚覺了般馬上改了口,“不好意思,夫人……我喊習慣了……”
夫人?
眉心抽了一下,對這聲兒夫人,寶柒實在太不習慣。
“姜隊,還叫我小七吧。有什麼事,你直說吧。”
話雖如此問,其實她心裡知道姜玲找她的目的了。
果不其然——
接下來,姜玲先是憶苦思甜地講了一下她自己悲傷的家世,需要養活的父母還有稚嫩的孩子,當然也包括那個好賭成性不爭氣的丈夫。然後,她又回憶了在醫療隊的時候和寶柒相處的那些愉快片段。意思大概就是雖然她有眼不識泰山,到底對寶柒還是不薄的,而且她那時候是真心實意想和寶柒交朋友的,要不然,她也不會帶她去參加那麼隱秘的計劃……
歸根到底……
說一千,道一萬,她的話最終還是演變成了一句。
“小七,求你一定讓首長饒了我這次。要不然我真的活不下去了。”
撐着額頭,寶柒半靠在牀頭上,耳朵裡跳躍着一個個的字符,心裡沉重了一下。她不清楚冷梟準備怎麼處置姜玲,不過,還是委婉地表示了拒絕。
“姜隊,男人的公事,我不好干涉。你忘了嗎?我只是紅刺紅細胞醫療隊的一名醫生,以前是,以後同樣是。除此之外,我的身體便是冷梟的老婆,不是紅刺的領導,我沒有權力去左右他的決定。”
“小七,妹子……你一定得救我啊!”
收到了拒絕,姜玲急了,毛燥了!
要知道,她現在能給寶柒打這個電話,都多虧了她曾經治療過那個關押她的戰士。而這個電話,也僅僅只是允許她給寶柒打而已。就在撥電話之前,戰士都仔細覈對過號碼確實是拔給寶柒。
如果寶柒不救她,她真的不知道冷梟裡要怎麼處置她了。
冷梟的冷血,天蠍的傳聞,都在折磨她的神經。
喃喃着,叨叨着,她不停的請求。
寶柒的頭有些疼痛。她不是一個心硬的人,可也不算心太軟。不管怎麼樣,在姜玲痛哭流涕地訴說裡,她確實只能無奈地拒絕。
“姜隊,你的事兒我真的幫不上忙。咱們都是紅刺的兵,紅刺的情況你相當瞭解。而且,我覺得你應該相信紅刺對自己人的處理,絕對會是公正公平的。你做過什麼事兒,應該受到什麼樣的處分,隊裡會研究決定。你到我這兒說……老實說,不說我不會幫你,就算我真的去幫你,也不能改變任何東西……就這樣吧,我掛了!”
“小七……”
在姜玲的哀嚎裡,她糾結地掛掉了電話。
貪慾惹出來的禍,縱然有無奈,又如何?
難受地倒下,她還沒有從惡夢裡回過神兒來。手機在短暫地靜寂了兩秒之後,又嘎喳嘎喳的叫了起來。
猜測着又是姜玲打來的,寶柒心下有些煩躁。在接與不接之間躊躇了好一會兒,鈴聲還在鍥而不捨的叫嚷。
她無奈地接了起來。
“姜隊,我能說的話,已經說……”
“喂,你好!不好意思——”電話裡一個陌生的男聲,打斷了她的話。
寶柒微微一愣,奇怪了:“請問,你是哪位?”
那邊兒的人輕輕呃了一聲兒,隨即又輕笑了一下,不好意思的說,“不好意思,打擾你一下,我是天堂喪葬的小劉。”
天堂喪葬?小劉。
寶柒知道,那個是爲寶媽準備喪葬用品的店家。
一念至此,她的心裡便揪了一下,嗓子有些頹然。
“你好,請問你有事兒嗎?”
“哦是這樣的女士,那天兒給你們家訂花圈兒的人太多了。結果我們店裡的小工遺漏了一個,今天才剛剛發現是客人送到你們家的。實在抱歉了!我現在馬上派人給你送過來,麻煩你給我一個地址。然後再簽收一下。”
花圈兒……
這東西,不是一個好禮物。
尤其是在寶媽已經離世第十天後。
只不過……
既然是有親戚朋友訂送給寶媽的,不管在什麼時候,哪怕已經過了時間,寶柒也沒有辦法去拒絕這份情誼。和那個說了鳥巢的地址,她掛掉了電話之後,便下樓告訴了蘭嬸兒,準備收貨。
來的人速度很快,大約一個小時左右東西就送來了。
蘭嬸兒拉開了大門,將花圈兒給拿了進來。
不過,她的臉色,變得有些反常的怪異。
“太太……這個……”
“怎麼了?”
寶柒蹙眉看了過去,面色驟變。
不得不說,那真是一個漂亮的花圈兒,可以算得上寶媽的喪事裡面收到的最爲昂貴,最爲精緻的花圈兒了。
可惜,貼在花圈兒上的名字卻不是寶鑲玉。
而是——她寶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