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十九日的早晨,李雲帆和同志們最後一次走進了榮家大院。
接待同志們的是夏清泉,李雲帆提出想見一見榮老太太,夏清泉讓同志們在大廳裡面稍坐片刻,然後出了南廳門。
不一會,夏清泉就回來了,說老太太有請。夏清泉把同志們領進了榮老太太的房間。
整個榮家顯得非常雜亂,所有人也都顯得十分驚慌。
同志們剛坐下,曹大年也來了,身後揹着一個竹簍,裡面裝了一些山貨野味。
榮老太太在榮子傑出事的那天夜裡就病倒了——主要是精神上的問題。本來應該沒有什麼大礙,但聽到榮老二被抓之後,便臥牀不起了。
人生的悲哀莫過於此啊!
照理,“69——11。12”兇殺案可以結束了,但案子似乎還有一些懸而未決的問題:
榮老太太在這起案子裡面究竟扮演了一個什麼樣的角色呢?
對於榮主任殺害陶曼和榮子豪的情況,榮老太太知不知道,知道多少?
榮老太太爲什麼一定要把楠木棺材擡到雞頭山去呢?
佟海棠的銀手鐲是怎麼跑到陶曼手腕上去的呢?
更重要的是,榮家堂在臨終之前所說的“那些東西”到底存不存在?
還有車之國真正的死因?
李雲帆安排卞一鳴、李子榮和史可染留在村公所看押榮耀祖。
到榮家大院去的,有劉局長、鄭峰、竺老、李雲帆、陳皓和王萍,另外還有孟書記和房書記。
當大家走進榮老太太房間的時候,榮主任的女兒榮小青正抱着榮老太太哽咽。她頭髮散亂,全身顫抖,哭得非常傷心。
罪惡所帶來的後遺症正在逐步顯現。其實,罪惡的後遺症在榮家堂經營煙土的時候就開始醞釀了,榮主任所犯下的滔天罪行也包括在這個後遺症裡面,正所謂“種瓜得瓜,種豆得豆”,“有因必有果”,“天網恢恢,疏而不漏”。
在榮老太太的房間裡面,有夏太太和夏曉筠,夏曉筠的懷裡抱着一個不到一歲的小女孩,扎着兩隻條羊角小辮子,夏曉筠的膝下還有一個三歲左右的男孩;房間裡面還有一個五十多歲的女人,估計是榮光宗的三姐,她的懷裡抱着一個一兩歲上下的男孩,估計是她的孫子,或者外孫子。幾個小孩子“幾裡哇啦”的聲音,多少衝淡了一點愛上氣氛和悲情色彩。
夏清泉知道同志們的來意,他示意夏太太和夏曉筠把榮小青帶到北屋去了,其他人也隨之撤出了榮老太太的南屋。
屋子裡面只剩下同志們和榮老太太。
榮老太太斜躺在牀上,頭上扎着頭箍,所有露出來的頭髮全白了,先前,同志們並沒有在意榮老太太的頭髮是不是這樣,但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榮老太太一下子憔悴了許多,衰老了許多。眼睛不再有神,表情異常憂鬱。
李雲帆沒有看到佟海棠,榮家亂象紛呈,如果要是在過去,同志們坐在椅子上的時候,茶就端上來了。面對意外的變故,禮數已經不再重要了!
李雲帆看了看劉局長和鄭峰,然後看了看荸薺色的大木牀後面的大衣廚,大衣廚的顏色也是荸薺色的。不是一個大衣廚,是三個大衣廚。牀擺放的位置很特別,一般人家的牀是靠牆擺放的,榮老太太的牀是擺放在屋子中間的,木牀和大衣廚之間有三米左右的距離。屋子很大,至少有五六十平方米,比榮子豪的西屋大一倍,
大衣櫥緊靠南牆,一字擺開。
“你們想問什麼就問吧!”榮老太太聲音低沉、無力而沙啞。
“榮老太太,在這時候,我們本不應該來打攪您。只是……”
“這都是我這個老太婆做的孽啊!我早知道會有這麼一天,報應啊!”榮老太太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她所說的“孽”包不包括死鬼榮家堂做的孽呢?她所說的“報應”涵不涵蓋榮子豪的離奇死亡和榮子傑的意外摔倒呢?
榮老太太終於敞開了心扉,在案件即將結束的時候,同志們聽到了一個古稀老人的虔誠懺悔:
榮老太太很早就知道榮主任和佟海棠之間的事情,一九六八年十一月十三號的深夜,她親眼目睹了榮老二移屍棺中的全過程。
那天夜裡——十一點多鐘,她到靈堂轉了一下,沒有看到曹大年他們,她就到廚房去了一下,前面,我們已經交代過了,廚房在前廳的南邊,出前廳大門向右拐。後院的廚房是傭人們弄飯和吃飯的地方。
榮老太太看到榮老二站在窗戶外面往裡看,她沒有驚動兒子,等兒子離開之後,他走到窗戶外面,看到曹大年他們正在喝酒,她覺得很不妥,但已經遲了,因爲曹大年他們已經把酒喝到肚子裡面去了。當時,她也沒有多想,喝就喝吧!只要不誤事就隨他們去吧!夜裡面寒氣重,喝一點酒暖暖身子,也不是一件壞事。
榮老太太看着曹大年他們回到靈堂,這才放心地回到了房間。剛躺下沒有多久,就聽見了輕輕的腳步聲,一個人在門外站了一會。
不一會,門好像還動了一下門——是她的門——只是輕輕地推了一下。
又過了一會,她聽到了門閂移動的聲音——是南院門的門閂——是慢慢移動的。
她從牀上爬起來,走到房門跟前,當時,她並不知道是誰。等黑影閃出院門外、帶上南院門以後,榮老太太跟了上去。跟到後院小門跟前,無法再跟了,因爲黑影將小門從外面鎖起來了。
榮老太太就躲進了廚房。
不一會,門鎖響了,小門開了,她終於看清楚了,當時,有一點月光,她看到老二右肩膀上扛着一個人。這時候,老二把一個人扛進院子,想幹什麼呢?她產生了一種不祥的預感。她終於明白老二爲什麼讓曹大年他們喝酒了。
老二關上小門,進了北院門。
榮老太太閃出廚房,進了南院門,進了南廳門,躲在了帳幔的後面,就是那幅帖有“奠”字的帳幔的後面,當時,近親遠親和七村八寨,有一百多家出了份子,所謂份子就是一頂帳子,條件好一些的,關係近一點的再加上五塊錢或者十塊錢。一百多條帳子在靈堂裡面拉了三根繩子,掛了三排。
榮老太太聯想到十一月十二號的早晨,她看到兒子的手背上有一道很深的血痕,榮主任沒有提到這個細節。估計是陶曼在掙扎的時候留在榮主任手上的痕跡。當時,她沒有在意,再聯想到老二安排曹大年他們喝酒的事情,榮老太太已經明白了一個大概,等她站在帳幔後面的時候,她完全明白了,因爲曹大年他們都躺在草上面呼呼大睡了。
不一會,老二空着手走進了靈堂,他把棺材蓋子移開,然後走出北廳門,很快,他抱着一個屍體進來了,他把屍體放進了棺材裡面,最後蓋上了棺材蓋。
這就是榮老太太爲什麼極力反對大兒子換墳地的真正原因。
至於孫子子豪的溺水身亡事情,她並不知情,但她有一種不祥的預感,直到發現少了一罐子水銀——她發現少一罐水銀的時間就在十一月十三號的夜裡,她目睹了老二藏屍的全過程之後,跑進了後院的廚房,在一個牆洞裡面掏出了一個紙包,打開紙包,兩罐水銀變成了一罐。她才覺得孫子子豪死得有些蹊蹺。那麼,她爲什麼不阻止老二和佟海棠繼續作孽呢?爲什麼能容忍自己的兒子殺害自己的長頭孫呢?聽了榮老太太的敘述以後,不由同志們不咂舌。
那麼,另一罐水銀呢?
榮老太太第二天早上就把那罐水銀倒進了院子後面水溝裡面。
榮老太太是一個把家族的聲譽看得比命還重的女人 ,
榮老太太是一個裡子可以不要,但面子不能沒有的女人,她把榮家的臉面看得高於一切,想當初,她之所以不顧車懷水的反對,決意要做榮家的兒媳婦,就是看中了榮家的錢財和勢力。
她在車家,連同她的母親都沒有什麼地位,因爲,她的母親是偏房,不但受大太太的欺負,還要遭車懷水兄妹的白眼,她和母親蜷曲在一個狹小的院落裡面,過着惶惶不可終日的生活,母親後來鬱鬱而終。她從小就飽嘗了人間的心酸和冷酷。母親唯一感到欣慰的是,她省吃儉用,讓自己的女兒讀了不少書。她把一個私塾先生請到家裡來教車紫薇。車紫薇長到十四五歲的時候,母親把她送進了縣城的學堂。
等她長到十五六歲的時候,車懷水漸漸改變了對車紫薇的態度,因爲這時候的車紫薇已經出落成一個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七裡八鄉的姑娘,往她跟前一站,就不夠瞧了,每年賽龍舟,或者趕廟會,車紫薇只要一出現在人羣裡面,就如同一塊巨石扔進一個平靜的湖面,激起無數的浪花。
於是,提親的人開始增多了,車懷水呢?他早有打算,他想把車紫薇嫁給縣長的秘書安在右做姨太太,以保住榮家的地位和勢力。
可車懷水做夢都沒有想到,在一次端午節龍舟賽的大會上,車紫薇和榮家堂陰差陽錯、機緣巧合地坐到了一條觀禮船上,榮家堂當時正在打理榮家的生意,經常往返於省城,所以,多少接受了一些新派的東西,就是這麼一點新派的東西吸引了車紫薇,兩個人一見鍾情。當然,促使車紫薇下決心嫁給榮家堂的,是榮家的地位和勢力。
幾次見面之後,榮家堂和車紫薇便私定終身,安秘書的希望落空了,車懷水的計劃也流產了,就在此時,榮家堂適時地給縣長送去了一千六百塊大洋,不但化解了一場危機,又爲自己登上黑河寨的寨主之位鋪平了道路,可謂一箭雙鵰。
眼看着榮家的勢力越來越大,車懷水只得做一個順水人情,把車紫薇嫁給了榮家堂。
車紫薇嫁到榮家的那一天,整個黑河寨熱鬧非凡,單是迎親的隊伍就排了半里地,八擡大轎,從河西村一直到黑紮營,鞭炮聲不絕於耳。車紫薇的出嫁可謂是風風光光,令人稱羨。多少年以後,這件事情都是人們津津樂道的話題。車紫薇的虛榮心得到了極大的滿足。
現在,榮家遇到了的事情,如果讓鄉親們知道了,榮家的顏面何存呢?所以,她對發生在榮家大院裡面的亂倫之事,採取的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態度。或者乾脆眼不見心不煩。
裡子破了爛了,別人是看不見的,只要面子還在,只要面子上光鮮亮麗,就行了。
殊不知,裡子壞了,那面子遲早是要破的。
榮老太太之所以默認榮老二和佟海棠之間的關係,完全是出於傳宗接代的考慮。榮光宗的身體一直是她的心病,所以,當她第一次看到榮老二鑽進榮光宗房間的時候,兩種情緒交織在她的心裡,既有對榮家未來的展望,又有對榮家未來的憂慮。傳宗接代的問題是解決了,但從此以後,在她的心裡面產生了抹不去的隱憂。至於榮子豪和榮子傑到底是誰的兒子,這對她來講已經不重要了。廣撒種子,只要能有收穫就行。
她已經失去了一個孫子,它不想再失去一個兒子,所以,她在銀手鐲上做了文章,無非是想轉移公安同志的注意力,以達到掩蓋榮老二殺害陶曼的真相。
在榮家,榮老二是唯一能支撐起榮家臉面的人。
遺憾的是,榮主任沒有理解母親的苦心。扭曲的性格使他的思維偏離了正常的軌道,乖張的性格導致他人性的缺失。這種人性的缺失,應該產生於榮家堂邪惡的遺傳和榮老太太變異的人性,榮家堂已經死了,所以,這杯苦酒就只有榮老太太一個人來品嚐了。
當李雲帆問她爲什麼要把楠木棺材擡到雞頭山的時候,榮老太太禁不住老淚縱橫。這時候,李雲帆和同志們才徹底明白“作孽”和“報應”的真正內涵。
榮老太太的懺悔是徹底的。因爲,她提到了車之國的死。她的丈夫榮家堂曾經用水銀殺過人。
一天晚上——就是車之國溺水身亡的前一天的晚上,榮家堂叫來了一個本家親戚,是榮家堂的遠房表親,叫劉二貴,是大梁村人。
劉二貴在車家做家丁,榮家堂偷偷地塞給了劉二貴一罐子東西。
車紫薇當時並不知道那是什麼東西。
第二天,車之國在賽龍舟的時候淹死了。
幾天後,劉二貴又來了,她無意中看到,榮家堂又偷偷地塞給了劉二貴幾十塊大洋。
不久,榮家堂就當上黑河寨的寨主。
再後來,她看到藏在楠木棺材裡面的兩罐子水銀。
“劉二貴現在何處?”
榮老太太的回答是,劉二貴一九五九年就病死了。
孟書記和房書記也證實了這一點。這樣一來,關於車之國的死因,已經無從查實了。這也算是“69——11。12”兇殺案的一個缺憾。
自從榮光宗和榮耀祖無意中發現了楠木棺材裡面的水銀之後,榮家堂把水銀藏到了臥室的地板下面。
有一次,榮家堂不小心,把一罐子水銀弄翻了,潑了一半在地板上,地板上滾得到處都是,榮家堂拿來簸箕和掃把,把水銀掃進簸箕,然後倒到小門外面的河水裡面去了。榮家堂同時把兩罐水銀藏進了後院廚房的牆洞裡面。
有一天,二墩子他娘在劈地板的時候,發現了裡面的水銀。她從榮家堂緊張的神情中感覺到,這一定不是什麼好東西。特別是木匠修地板的時候,在地板下面發現了八九隻死老鼠。
車之國死後,車懷水花重金從省城請來了一個著名偵探對車之國的死因進行過秘密的調查。當時,出了閣的榮太太回孃家,無意中發現了這個不爲人知的秘密。就是這個意外的發現,她才知道了車之國溺水身亡一定另有原因。
這就是榮老太太堅持要把楠木棺材擡到雞頭山的原因。如果榮子豪也是死於水銀的話,那麼,水銀就會滲進棺材的縫隙中去。
對於孫子子豪的溺水身亡,鄉親們的心裡面本來就有些疑惑,如果在榮子豪的棺材底下發現水銀,那麼,一起駭人聽聞的謀殺案將大白於天下,最關鍵的是,這很可能讓黑河寨的人聯想到車之國的死,這種陰損之事,只能在暗處做做,如果讓鄉親們知道了,那麼。榮家將有何臉面在黑河寨立足呢?
榮老大要遷墳,是想讓榮家轉轉運。結果轉出了一個隱藏了一年的秘密,轉出了兩個驚天大案。
榮老太太爲什麼不願意留下榮子豪的屍骸呢?第一,他怕刑偵隊在榮子豪的屍體上發現問題,第二,不願意留下榮子豪的屍體,其主要目的是想把那口楠木棺材遷到雞頭山去,如果把榮子豪的屍骸交給公安同志,那麼,那口楠木棺材就沒有必要擡到雞頭山去了,這樣一來,就會有人將楠木棺材弄回去打一些農具什麼的,果真這樣,棺材裡面的秘密就會大白於天下。
竺老分析:榮子豪在安葬的時候,水銀還在體內,屍體腐爛之後,水銀會到哪兒去呢?水銀只會往下走,屍體的下面是棺材板,棺材板的外面上了幾層桐油,又抹了幾層油漆,水銀遇到桐油層和油漆層,就不會再往下走了,所以,水銀一定在藏在棺材板的縫隙裡面。
爲了榮家的體面,榮老太太可謂鞠躬盡瘁,但結果如何呢?天不藏奸,家也同理啊!是癤子就要擠出膿頭,眼睛裡面是容不得沙子的。
至於銀手鐲是怎麼跑到陶曼手上去的,已經無從考察,這也可以說是“69——11。12”兇殺案的第二個缺憾。
不是所有問題都有答案的。有些問題的答案是可以忽略不計的,因爲它們無傷大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