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2 洗清罪名
“如妃小產了。”很久之後,天子才道出這一句實情,他英俊溫雅的面孔上,沒有一分喜怒,跟往日比起來,近乎冷漠。
韶靈的心中盡是感激,直覺天子不是來問罪這麼簡單,否則,大可不必在牢門外呆這麼久,卻只說寥寥幾句話。他告訴她如妃小產,是暗示她可以找找其中的機關,爲自己脫身。
只是此刻的天子,看來沒有往日那麼心機深沉的可恨。他雖明着沒有刁難自己跟七爺,卻也不願舉手之勞,促成他們的好事。但後宮的子嗣有不少還未成形,就跟他遠離,他這個皇帝也不見得心中高興。
“其實,你不用這麼怕朕。”天子緩緩地說,眼底藏着諸多情緒。
她遲遲無法呼喚他爲“六爺”,只因他身上的光芒跟威儀,實在太沉重太尖銳。
“朕也只是一個普通人。”他脣畔的笑,突地有一些發澀,深深看了韶靈一眼,目光藏着幾分難以察覺的悲傷。
見天子正欲轉身離開,韶靈驀地喊住了他,眼底一片清澄。
“六爺,如果你是六爺,請聽我一句,不是那些孩子跟您沒有緣分,而是,宮裡藏着險惡用心,不懷好意的人。我可以幫六爺您找出始作俑者。”
聞言,天子的腳步只是頓了頓,不曾回過頭來,重重一揮金色衣袖,急促大步朝前走去。
清晨,韶靈用護衛送來的清水洗漱了一番,素淨着臉面,纔跟着去往宮中殿堂,她宛若罪犯一般被逼迫着對所有人下跪,但很快,殿堂中的人越聚越多,太后,皇帝,皇后都坐在殿堂上。只是……韶靈小心地瞥視了一眼,依舊找不到那位如妃的影子,若是正如皇帝所說,她剛剛小產,或許不會親自上堂,只會讓身邊的下人傳來證詞。
不多久,爲如妃看診的太醫跟服侍如妃子的兩個宮女,全都把實情全盤托出。
光是幾人的說辭,對自己尤爲不利。如妃身邊近身的宮女都說,自從張太后給每個后妃送去鮮花餅品嚐的那日後,主子尤其愛吃這個餅子,幾乎天天都要讓御廚送來品嚐。剛剛懷上一個月的孩子,主子本來沒什麼胃口,要不是靠着這些花樣百出的小餅,其他菜甚至都嘗不了幾口。
太醫則說,如妃原本就體弱,稍稍有些不利身體的損益,都會對她影響頗大,更別提她如今懷着皇嗣,就更是敏感。
“你怎麼來了?你們這羣奴才,都沒長眼睛嗎?!”隨着天子的發威,韶靈順着目光望過去,一位后妃披散着長髮,裹着桃紅色的外袍,由着兩人架着身子,緩步走過來。雖然面色死白,素面朝天,但女子很年輕,約莫才十八歲,身子骨生的很是嬌弱,眉眼之間,像是盛滿了秋水般,有一股說不清楚的風情。
她,正是如妃。
“皇上,臣妾只是想親眼看看,到底是誰害死了臣妾的孩兒。”如妃開了口,嗓音很輕,但很堅持。
韶靈的心陡然一沉,若無法殺出重圍,她便不知是一個無知的人犯下加害后妃的罪過,還牽扯了加害皇嗣的罪名,就算不死……也無法再跟自由有任何關係了。
她淡淡地望向坐在席上的張太后,眼底沒有半點情緒,只是安靜地凝望着。
“賜坐。”天子面對如妃的時候,眼神溫和許多,太監搬來了一把椅子,扶着如妃坐下。
張太后眼神一凜,暗藏殺機,嗓音陡然拔高。“你還有什麼要說的?你獻給哀家的鮮花餅,哀家覺得很是新奇,特意在皇家酒宴上推薦給各位王爺王妃,如今宮裡的御廚常常專門製作這樣點心,送到幾位后妃身邊去。這樣一來,哀家也成了你的幫兇了,真不知道往後還有多少人要因此而遭殃……”
“母后,您別動怒。此事禍及朕的后妃跟子嗣,無論是誰用意無心,都逃不掉。”御塬澈面無表情,目視衆人,脣角含着一絲冷酷的紋路。
“鮮花餅的作法跟餡料的選取,的確是我想出來的。”韶靈的嗓音清冷,落在安謐無聲的殿堂之中,衆人不禁倒抽一口冷氣,不敢相信這個看似柔弱的小女子,竟然這麼容易就鬆口承認了自己的罪狀,更不敢相信這麼一個嬌美如花遠遠可以納入後宮的年輕女子,卻如此用心歹毒。
“那麼,你是承認了?”張太后眼神幽深,冷笑一聲,雖然韶靈的平靜頗爲古怪,但至少這樣一來,要整治她就少了很多麻煩。
“若是按照我的方法制作出來的鮮花餅,絕不會對身體有害,更不會致人小產。”韶靈的眼眉之間,一片堅定如火。
“你這麼說,便是指責宮中御廚在製作點心的步驟之間,有了差錯?”皇上的嗓音聽來有些怒氣,卻又稱不上是勃然大怒。
“製作這種小點心,不是多麼複雜的作法,我也願意相信御廚沒有這麼大的膽子,在後妃要吃的東西里,胡作非爲。”韶靈擲地有聲,神色不變的從容應對。
本以爲她會一心將罪行推到宮裡的廚子身上去,但韶靈卻爲他們說話,難道當真沒有爲自己開脫的意思?!
怪,實在是古怪之極。
張太后微微挑了挑描畫精緻的柳眉,端了杯茶,面色冷淡而疏離。
“是,韶靈姑娘說得對,奴才們真的是按照法子做的點心,絕對沒有大意,都知道是幾位娘娘要嚐嚐的,而且每天御膳房最少要做百來個,製作的步驟奴才早已熟記於心,絕不會忘記的——”御膳房的大廚跪在地上,全身發抖,見有人爲自己跟手下說話,自然在心中暫時舒了口氣,可惜擡頭看了天子跟太后的面色,還是馬上低下了頭。
“皇上,不是我的過錯,我不認,御廚也說自己沒有做錯,嚴刑逼打之下,自然會有人供認不諱。但那會是皇上想揪出來的真兇嗎?”韶靈彎脣一笑,她身着素雅衣袍,身上披着黑色披風,跪在地上,披風幾乎將她整個人都圍了起來,更看上去嬌弱而美麗。
天子靜默不語,陳皇后沉默了許久,總算在此刻開了口,眉目和善,語氣溫和。“皇上,您請三思啊,要是打死了他們,卻讓真兇逍遙法外的話,豈不是冤死了他們?”
更別提,一個不曾練過武的女人,約莫十下鞭子,就能讓她斷氣。
“你還有什麼話要說,朕且聽一聽。”天子不冷不熱地說,語氣稱不上熱絡,但顯然沒有將他們拖出去嚴懲的意思。
“請皇上恩准民女前往如妃的寢宮,找找線索。”韶靈低聲說。
“你以爲胡言亂語,就能把此事推得一乾二淨?”張太后冷冷地說。
“若是找不到,至少要我服罪,我也無話可說了,太后娘娘。”韶靈臉上的笑容,不達眼底。
張太后柳眉微蹙,正在此刻,天子一點頭,太后想說的話,只能嚥了下去。
“準。”
韶靈起身,拍了拍發疼的膝蓋,跟着衆人前往如妃的寢室,她環顧一週,周遭的東西無論大小,收拾的極爲整齊。
一個后妃的身邊往往跟着五六個宮女,能將一個人的飲食起居,照顧的井井有條,但是這個屋子裡……實在是太乾淨整潔了。
韶靈並不奢求,能在對方的屋裡找到些許蛛絲馬跡,畢竟若是別有用心的敵人,早該將所有的罪證,全部銷燬。
“窗戶怎麼關着?”韶靈轉過頭,問其中一個宮女。
“娘娘小產,不能吹風受寒,所以……”宮女怯生生地說。
“是太醫交代的。”另一個宮女補了一句,生怕跟自己牽扯上關係。
幸好。在心中低呼一聲,韶靈擡起眸子,輕聲呢喃:“這裡面有味道。”若不是因爲太醫囑咐,這唯一的線索,很可能就煙消雲散了,她審視一圈,所有的碗碟茶杯全都洗乾淨了。
“你到底在說些什麼?我的屋裡有安神助睡的薰香,當然有味道,誰都聞得出來。”如妃強撐着精神,得了天子的允許,依靠在軟榻邊上,不快地說。
韶靈的嗓音如潺潺清流:“太醫,你是否說如妃體弱多病,據我所知,女子懷胎三個月之內,是最要穩妥小心的,你也開給如妃安胎藥了嗎?”
“是開了。”太醫跪在地上,低着頭。
“神疲乏力,心悸氣短,舌淡,脈細弱無力,治宜益氣養血,因爲如妃的身子很難保住胎兒,是滑胎過好幾次了吧,所以你才用了安胎藥。”
太醫的面色陡然一沉,沒想過眼前的女子說出來的話,令他震驚,但他又無法否認,唯有再度點了點頭,張大了嘴,不知道繼續說什麼話。
在場所有人的面色,都驟然大變,唯有天子神色淡淡,一言不發。
“安胎藥開了多久了?”韶靈柔聲問,眼底盡是波瀾不興。
“快十天了。”太醫據實以告,面容緊繃。
“我能問問,都是加了哪幾味藥嗎?”她打破沙鍋問到底,幾乎咄咄逼人。
太醫一一報出藥材來,韶靈短暫沉默着,突地輕笑出聲。“還少了一味矸石果。”
太醫嚇出了一身冷汗,陡然朝着天子爬了幾步,急着辯解。“沒有,微臣沒有給如妃娘娘開這一味藥啊,皇上請明察。”
“這是什麼東西?”天子冷着臉,已然不耐。
韶靈見太醫渾身哆嗦,語無倫次,代替他說道。“是可以導致女子滑胎的乾果,藥效卻並不明顯,若是用在身強體壯的女人身上,或許收效甚微。但若是身體虛弱的人服用了,不用幾日就會小產。算不上是毒物,在雲南,還有人當它是正常的小食,只是產婦就尤其要小心了。”
“太醫署裡有這味藥?!你們都是幹什麼吃的!知道後宮都是女人,還把對后妃有害的東西當藥?”張太后一拍桌案,眼底幾乎要冒出火光來。
韶靈不冷不熱地看了她一眼,隨即收斂了眼底的寒意,只見太醫把頭劇烈地搖晃,否認。“回皇上,太后娘娘,沒有的事啊,宮裡沒有矸石果,微臣也只有在宮外的時候見到過。”
“矸石果出產地在雲南和廣東,都是極爲炎熱之地,一般的藥材鋪子裡,也鮮少出賣這種不值錢的野果。皇上,常年在宮裡的人,就算見了矸石果也不認識,更別提拿來害人。我想……會不會今日裡有些從宮外而來的人,隨身攜帶這些曬乾的果子,因其貌不出衆,而刻意潛入了煎藥的地方,目的就是要如妃再次小產。”韶靈眼神清冽,話鋒逼人。
如妃面色一片蒼白,緊緊抓住皇帝的衣袖,雙目覆上了水汽,轉眼就要流淚。“皇上,您一定要爲臣妾做主……”
御塬澈狐疑地望向韶靈,慕容燁跟她都不曾提及,她看過醫書,懂得醫理,但她說話條理分明,有理有據,讓人很難不被她說服。
“徐太醫,她說的在理嗎?”天子低喝一聲。
“在理,皇上,是這樣……”被皇帝一吼,太醫出了一身冷汗,所有的話都被韶靈說了,他可不知自己還能說啥呀。
御塬澈一眯黑眸,眼底寒光四射。“你說是十天之內出入皇宮的人,最有嫌疑是嗎?”
韶靈淺淺一笑,神態透露出一股子嫺靜:“是,皇上。”
“你也是宮外來的人,到宮裡有一個月了,你說說看,你的身上也有嫌疑嗎?”御塬澈輕緩之極地問。
就在衆人都看向她,等待她迴應的下一瞬,她的回答,再度令衆人的下巴都快掉下來了。
“是,皇上說的沒錯,我也逃不掉嫌疑。”
聞到此處,天子意味深長地笑了笑,這個小女人……真的很有膽識。換做別人,辯解求饒都來不及,怎麼會將髒水往身上潑呢。
“但跟我一樣都是來自宮外的人,全都有嫌疑,一個都逃不掉。”韶靈抿脣一笑,話鋒一轉,眼底的鋒芒畢露。“皇上若是公正,該將這麼多人,全部關進大牢,找出真相。”
張太后聞到此處,突地態度大變,她噙着一抹笑意,改了口。“哀家覺得,這樣牽連甚廣,大費周章,也不見得能捉拿真兇歸案。”
韶靈無所畏懼地望向張太后的方向,看來……有人開始慌了陣腳。
她先前看到的進宮的那兩個男人,果真不是太監,若是張太后的手下,她讓他們出宮去做什麼事,一旦被無意間泄露,如妃的事小,張太后背後的事可不小。
她就是要看,誰能耐得住性子,誰更能狠得下心。
“這件案子,沒這麼簡單。”御塬澈朝着張太后冷淡開口,語氣堅決。“母后,朕相信此案真兇,另有其人。”
不怒反笑,張太后投向韶靈的眼底深沉,隱約有淡淡恨意。
韶靈佯裝看不到,雖然是跪着,眼神專注而評價,神態卻不卑不亢,嗓音清冷。“我不是宮裡人,常常出入皇宮,說不定跟這類藥果有關係。皇上若要這麼想,民女無法澄清。但民女懇請皇上一視同仁,鮮花餅的作法是我提出來的,我不避諱,但宮裡如今每日供應給后妃們的,並非過了我的手。宮裡千百號人,誰敢保證其中不曾有任何疏漏,沒有動過任何手腳?”
“徐太醫,你還堅持這是鮮花餅的餡料出了問題嗎?”她話鋒一轉,眼神凌厲而清冽,轉向同樣跪着的太醫。
太醫張大了嘴,如今罪責都快壓得他喘不過氣來了,他怎麼能認,要是韶靈不認罪,人頭落地的人說不定就是自己了。他正絞盡腦汁想着如何回絕,韶靈卻心中瞭然,搶在他的前頭,冷絕地笑道。“你身爲負責如妃娘娘的太醫,只負責把脈開藥,而不負責藥材的監督和頻繁的反覆檢查診治,就算這裡面的名堂跟你無關,你還說得清嗎?若是你謹慎一些,本該在前幾日就察覺如妃的異樣,脈搏之處的變動再小,你在宮裡這麼多年的老太醫了,這點也發覺不了?你可有將皇上的子嗣放在眼裡?你可曾看重自己身上的這套太醫服?”
天子不冷不熱地觀望着,韶靈在他的面前,從來不曾說過今日這麼多話,但似乎自己對她的玲瓏心思,舌燦蓮花,毫不意外。心中卻浮現出莫名的情緒,即便沒有這件事,自年少以來,他就很想整治宮裡的太醫署。有些太醫太過圓滑玲瓏,醫術並不高超,整日想着如何討好宮裡的主子,爬上高位,國家的俸祿養着他們,但宮裡后妃的子嗣,卻常常滑胎。
韶靈的這些話,說到了御塬澈的心坎裡。
“而至於這可疑的保胎藥,相信皇上也不會隨意冤枉我,畢竟我從未去過其他宮裡,更是頭一回見如妃娘娘,從何而知如妃懷了一個月的身孕?平日,我跟皇上……就更無怨恨之心,我真想不出來,爲何自己不過安生日子,非要要跟皇上跟后妃作對,還望皇上明察,即便要處置民女,也要替民女找一個謀害皇嗣的確鑿理由。”
“韶靈,你的膽子倒是見長。”張太后幾乎是從牙縫裡擠出這一句,那麼美麗的眉眼,卻陡然生出令人畏懼不敢直視的鋒芒和壓迫。
韶靈眼波一閃,不以爲然地笑道:“人之將死,其言也善。陷害皇嗣,保不定我就快丟了這顆腦袋了,太后娘娘,我總不能把這些心裡話帶到黃泉路上去吧。”
張太后冷冷哼了一聲,雙手一搭,壓下心中的怒氣,容忍韶靈最終的囂張和輕狂。
“朕意已決,這場戲相信每個人心裡都落了個明白,韶靈沒有陷害如妃的理由。”御塬澈拍案而起,怒氣騰騰,指着一旁靜立着的塗大人低喝道。“塗扎來,你去調查十天之內進入宮裡的人,把名單交到朕手邊來,朕命你五日內查出真兇。”
御塬澈驀地掉轉過頭,看似風度翩翩,溫文爾雅的皇帝,卻一腳重重踹上幾乎趴到地上的徐太醫:“徐闡,你不思變通,玩忽職守,草率行事,把他丟進天牢,朕不想再看到他!”
張太后由着玉瑾姑姑扶着,安靜地離開,她低估了韶靈的本事,沒想過,韶靈竟然還有些能耐。
她的眼神一暗,突地加大力道,玉瑾姑姑被太后抓的很疼,但依舊神色不變,一聲不吭。
天子安撫了一陣如妃之後,才疾步走出了宮殿。
他叫住了在不遠處等候他的女子,不溫不火地說。“韶靈,別高興的太早,你答應過朕,要查出真兇。塗扎來,讓韶靈姑娘跟你一起查案,你們兩個這五天,一定給我提着點心!否則,朕一個也不輕饒!”
“是,皇上。”跟着皇帝的塗扎來頭一低,不敢違抗天子的命令。
御塬澈支開了塗扎來跟身邊的忠信,上下打量着韶靈,她明明是從牢獄之中待了一天一夜纔出來,但她的身上,卻看不到任何的落魄。包括,她的眼睛裡,還是璀璨清澈,不見任何陰鬱和怨懟。
“朕不知你學過醫。”
韶靈垂眸一笑,輕聲說。“請皇上贖罪。”她跟慕容燁都沒想過要將彼此的底細全部坦誠在天子跟太后的面前,在他們看來,其實天子跟太后,都是一樣的。
御塬澈沒有繼續怪罪她,沉默了半響,淡淡問她。“以你來看,如妃的身子還能見好嗎?”
韶靈自然清楚,皇帝所謂的“見好”,不只是在意如妃的身體健康,而是在意的是如妃能否給自己傳宗接代,生下皇嗣。她紅脣輕啓,說出事實。
“如妃娘娘是天生體弱,滑胎也是自然而然,皇上要我說實話,這樣的女子,往往是屢孕屢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