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3 大漠新生
牧隆城。
“白公子,這套茶杯怎麼賣?”扎着滿頭細小發辮的姑娘,才十五歲,雙眼水靈靈的,面頰泛紅,指着小鋪子裡放在長臺上的一套白瓷茶杯,鋪子裡清一色都是販賣白瓷的茶盞茶杯茶壺,樣式是中原的,格外精緻討喜。
“三兩。”笑得俊儒、玉凝出來一般的男人,雙鬢長髮,柔柔地,只以一隻銀簪束髮,垂在胸前,與雪白衣襟輝映,他的眸,帶點彎彎笑意,變成一潭深邃潭水,薄脣,開合,說話的嗓音很是溫潤。正如他被人所知的名字,他叫白蘭。
他報出來的價格,並不昂貴,小姑娘呵呵笑着,爽快地掏出散碎銀子,放在長臺上,雙眸更是含情脈脈。“白公子,你來牧隆城才一個月,你不是本地人吧。”
白蘭笑了笑,下顎一點,並未多言,溫潤如玉的面孔上,卻沒有多餘的表情。“我把它包起來,你喜歡什麼顏色的錦盒?”
“白色的!”小姑娘脫口而出,在大漠的姑娘家很早就能出嫁,不若中原的閨秀內斂害羞,她的眼底,臉上,嗓音中分明藏不住對白蘭的愛慕。只是在牧隆城,讓很多個年輕姑娘都心心念唸的這個瓷器掌櫃,白衣勝雪,儒雅風情。她們都在暗地裡說,他就像是傳說中的天山之神,常年白衣,宛若那皚皚白雪,高貴卻又平和,俊美卻又溫柔。
白蘭垂着眼,取來一個白色的錦盒,將茶杯包好了,遞給小姑娘。
“那……白公子你成親了嗎?他們說中原的男子,十七八歲就有妻子了,你也是嗎?”小姑娘勇氣可嘉,雖然面色漲紅了,但還是豪爽追問。
白蘭聞到此處,這才擡起眼來,指了指對面的那個女子,似乎一切都在不言中。
小姑娘順着那根修長白皙的乾淨指頭望過去,託着雙腮,張大了紅脣,她看到了什麼?!
一個女人。
一個很難讓人發覺她存在的女人。
一個大白天在小鋪子的角落圓桌上趴着睡覺的奇怪女人。
怪不得白蘭公子的聲音,比上回她來買第一套茶杯還要輕柔,原來是捨不得讓這個女人被吵醒啊……
“原來你已經有妻子了,那就沒辦法咯,雖然白公子很好,但我可不想當小妾。”小姑娘心直口快,單純善良,只是覺得有些可惜,卻並不胡攪蠻纏。
這就是大漠人的通性。他們直爽,豪邁,粗狂,卻又單純。
白蘭笑着探出一隻手,示意慢走不送,他總是如此有禮數,並不因爲自己的英俊長相而得罪任何一個客人,鋪子很不起眼,但回頭客卻不少。
他從不像別家的掌櫃,說太多言不由衷的客套話,他給的是罪有良心的建議,當然,從不誇大其詞。
他賣的是白瓷,美麗,卻也脆弱,但這些款式新穎,圖案精緻的瓷杯,有的客人不小心打碎了,還是會來鋪子再央求掌櫃,定做一套一模一樣的。
只因所有的茶杯,在這個鋪子裡,只有一套。
像極了這個白瓷鋪子的名字——“無雙”。
“下回我再來。”小姑娘笑着揮了揮手,並未因爲自己的心願落空而擺出臉色。
白蘭站在門口,臉色不變,脣畔包含着笑意,等客人走開,他纔回眸看着角落趴着睡覺的女子。
昨天她捏了大半日的陶土,如今又累又困,情有可原。
在燒瓷這方面,他教了她好幾回,可是最終不得不承認——她也有軟肋,也有她學不會不得要領的東西。
不過,捏陶土這件事上,她還是能出不少力的。
“醒醒。不是說韶光晌午會到嗎?你還在睡。”他輕輕推了推她的肩膀,女子朦朦朧朧地睜開眼,伸了個攔腰,一聽到“韶光”的名字,陡然站起身來,很快恢復了神智。
“我要去做菜。你怎麼不早點叫醒我?”女子一拍額頭,重重嘆了口氣,急忙鑽到鋪子後面,這兒以竹竿支着一塊白色帆布,擋住熱烈陽光,下面就是做菜燒飯的地方,正如大漠的每一家店鋪,都是如此簡約隨性。
白蘭勾起脣角,依舊溫和,卻比在客人面前的笑容更多了幾分溫度,清晨採買的都是新鮮摘下來的瓜果,大漠的物產不比中原豐富,能做出來的菜色也很是有限,更做不出太精緻的菜餚。不過,他並沒有任何的不滿,四道菜,兩葷兩素,一大鍋牛肉湯,幾大張烙餅,便是全部。
他本以爲韶靈來到大漠,會跟之前在宋乘風身邊一樣女扮男裝,但她從來都以女裝示人,讓他們看來更像是一對做生意的年輕夫妻。
他能被一眼看出就是中原人士,但她卻不同。她的黑髮垂在腦後,幾條髮辮纏在額頭,黑亮長髮中並不曾用一隻髮簪,更不曾盤頭,而是以一串細長精巧的銀鏈穿在其中,鏈子上閃爍着各色細碎的寶石,很是明亮明豔。一身緋色衣裳,領口跟袖口繡着金紗,下身着寬大的裙褲,白色短靴,方便她走動,遠遠望過去,她簡直跟其他的大漠姑娘,沒任何兩樣。
若有人說她是大漠人士,說不定還能矇混過關。她在大漠三年多,對本地的風土人情很是明瞭,因此,她舉手擡足的熟稔,讓她看來更不像自己。
她是韶靈。
她像是在大漠土生土長的韶靈。
二十四年在阜城生活,他以爲自己是自由的,生來便是世襲的侯爺,比起在朝野中的文武百官,他幾乎是含着金湯匙出生的,雖有公務,卻又不必應付朝廷的權力爭奪,勾心鬥角,生活雖無法過分奢侈華麗,卻也是一輩子衣食無憂。而直到了大漠,他才知道,何謂自由,何謂快意,何謂瀟灑。
他不過是大漠人眼中的白瓷掌櫃,姓白,跟他的一身白衣格外符合,單名蘭字,預示他的高潔清雅。事實上他亦是如此,從不跟任何客人討價還價,脾氣好的出奇,應付任何一種客人,刁鑽,友善,平和,找茬的……他都是一副溫文和善的笑臉,一個月來,他這位掌櫃雖然不曾日進斗金,甚至偶爾看看鋪子的生意算是清淡的,但他至少還有一筆盈餘,可以應付日常生活的開支,綽綽有餘。
“青菜蘿蔔,可惜,你不愛吃青菜……”韶靈朝着風蘭息伸手,並未擡眼看他,她的視線落在鍋中的青翠菜葉上,呢喃自語。
風蘭息當然知道她伸手的意思,他從一旁的小巧木櫃中,取出一個白瓷碗,碗底盛開着一朵青色蓮花。
毫不值錢更不起眼的青菜,盛放在白瓷碗中,卻沒來由地因爲瓷碗,生出幾分討喜可愛的模樣,翡翠一般的顏色,被白瓷襯得更加明亮。
“不過韶光要多吃點青菜,他正在長身體的時候,可不能跟你一樣挑食。到時候,你就專挑蘿蔔吃吧,我今早從於大娘手裡買來的,很新鮮,很清甜。”一個月的相處,讓對方熟知彼此的喜好,並不太難。她將手下的白蘿蔔切塊,一個月每一日都要下廚,雖然廚藝不見得見長多少,但至少刀工不差,很讓她自豪。
風蘭息本是官家子弟,堂堂侯爺,哪裡下過廚?他忙於制瓷,爲了支撐這個小小瓷器鋪子從不得閒,她則負責一道捏軟陶土,偶爾描畫花紋的時候,也能幫得上忙。在雲門裡她學過書畫,但並不精通,單單描繪一些並不複雜的花草鳥蟲,他看了卻從不嘲笑,雖然比起他的書畫功底,她不知猴年馬月才能追上去。他總說她筆下的萬物靈動,很有靈氣,但顯然能看出這一點的人並不多。
這個月她繪的六套茶杯,五個茶碗,只賣出去兩個。而風蘭息的作品,幾乎售出一半。
他們兩個都很勤勞,但卻也不過分忙碌。往往有時候將鋪子門關了,大半日在大漠閒逛,兩匹駱駝馱着他們觀望清晨黃昏,每一道雄渾景色。
這位“白蘭”掌櫃,正是跟她一道離開京城,前往大漠的風蘭息。
他莞爾,脣邊笑意更深,不緊不慢從櫃中取出另一個瓷碗,碗底繪着一朵紅色薔薇,跟白嫩蘿蔔相映成輝。
每一日,他都習慣了做這些在侯府從未做過的小事。她煮飯,他洗菜,她煮菜,他遞碗,她洗鍋,他刷碗……他在內室安靜地描畫瓷瓶上的花卉,偶爾能因爲她的一兩句玩笑話,在花枝下添上一隻貪睡的小貓兒——那幾套瓷器,賣的最好。他說她畫的很有靈氣,她卻常常撇撇嘴,不以爲然,卻又停不下畫筆。
每一天,都是平淡的。
每一天,都讓他覺得幸福而知足。
他們並不忙於生計,偶爾也會偷懶,半個月才上兩套新貨,租下的鋪子不管地段市口都是在牧隆城中最爲一般的。
“韶光怎麼還不來?”韶靈將飯菜擺放在圓桌上,蹙眉看他。
“我去門口看看。”風蘭息轉身離開。
韶靈凝視着風蘭息,微微失了神,先前幾日在書櫃後,他伸手替她將發勾回耳後的神情,溫柔得讓她訝異,那樣的舉止,讓她格外心慌。他們彼此都沒說一個字,在飯桌上她忙於找尋話題,試圖說比平日裡更多的話,只爲了避免那些沉默。如今他們在無人認識的大漠,他不再掩飾自己心中的情意,卻也從未叫她爲難。
他想要這樣的生活。
哪怕風蘭息從未開口,她很確定。
她讓他如願以償,他窩在這麼丁點大的小鋪子裡,從未皺過一次眉。
她相信很多身份尊貴,卻又被困在權勢的牢籠中的男男女女,都很想任性妄爲過自己想過的生活。
也許是一個月,也許是一年……但並非一輩子。
隨着他們的身份降落,他們揹負着的責任,也將陪伴他們走過每一日。
他們兩個人,心知肚明,這樣的生活再美再好再愜意再自如……也有期限。
花開花會謝,水淌水斷流,日出日落,都有期限。
一旦風蘭息沒有在婚期那日趕回阜城,當他的新郎官,他就會被扣上“抗旨不尊”的罪名,大好的喜事,也許會淪爲壞事。
“姐姐!”一道輕快不再壓抑的少年嗓音,從門口直直傳到她的身邊來。
韶靈的眼底綻放了笑容,她急忙從飯桌旁走開,還未走上兩步,她的雙臂還未伸開,韶光已然抱住了她。
以前都是她抱他,如今卻顛倒過來了。她展脣一笑,仔仔細細地打量着韶光,韶光也是一樣,幾乎恨不能把她裝入自己的眼底。
“姐姐從未穿過這樣的衣裳……”韶光睜大清亮的眼眸,一臉錯愕和驚喜。
“怪嗎?”她笑着轉了一圈,寬大的裙褲能夠轉動,像是起起伏伏的波浪。黑髮之中的銀鏈寶石,發出窸窸窣窣的細小聲響,很是動聽。
“不怪,很好看。”韶光坦白地說,又彎了脣角。
“嘴甜。”韶靈拉着他的手,衝他甜甜一笑,風蘭息常常說她最寵韶光,她自嘲自己就是護雛的老鷹,他們沒有孃親,只能相依爲命。
“一路上順利吧,有人懷疑嗎?”她眸光一閃,壓低嗓音輕聲問。
“很順利。三月五月還留在靈藥堂。”韶光點了點頭,他們都極爲信任姐姐,姐姐的一封信,讓他們兵分兩路。
他隱約察覺到一些什麼,但還未來得及詢問韶靈,如今見韶靈跟風蘭息在大漠,他當真是錯愕地半天說不出話來。
他是很喜歡風大哥,只是如今心裡面的淡淡惆悵和失望,又是什麼?!他卻又很篤定,不該在韶靈的面前,提起“七爺”那個人,一個字,也不行。
也許,這就是姐弟之間的心有靈犀。
他即使不知道真相,也能感覺的到姐姐的情緒。
他不要再看姐姐難過,他選擇不說,不問。
“你還記得周嬸下葬的地方嗎?”韶靈用過飯後,看着坐在小凳上幫她洗碗的韶光,輕柔地詢問一句。
風蘭息沉默着離開,前去鋪子招呼生意,當然這並非是他在意的,他要給他們久別重逢的姐弟單獨相處的空間。
“記得。”韶光的眼底染上一層灰色,沉靜地點了點頭,周嬸是他有記憶來最親的親人,她辛苦勞作,陪伴他左右,爲他縫製溫暖的棉襖布鞋,爲他做出香噴噴的飯菜濃湯,她生的並不美麗,年紀也不小了,但她看自己的眼神,是最爲溫柔的。她病逝的那一年,是他最痛苦無孤單的時候——
韶靈突然眼底泛出淚光,在凝視着韶靈的落寞那一刻,她的記憶深處,卻模模糊糊冒出那個男人的輪廓。
他也是隻有一個老僕人陪伴,從一個嬰孩,成長爲男人。
他經過了那麼多年,才褪盡了心中的孤寂,看上去雲淡風輕,什麼都不在乎,什麼都無所謂。
“姐姐……”韶光徹底怔住了,顧不得擦乾自己溼漉漉的雙手,伸手觸碰韶靈的眼角,分明那一寸肌膚是乾的,但方纔那一瞬,他卻險些誤以爲,她在流淚。
“你帶我去看看她,我要代替爹孃,感謝她照顧你這麼多年。”韶靈抿脣一笑,鎮定自如地說,等韶光細細去看,她的臉色早已恢復如常。
提着一個沉甸甸的食盒,韶光跟韶靈並排走着,去往牧隆城最東邊的一處戈壁,韶光止步不前,環顧四周,雙目卻盡是茫然。
韶靈看出韶光神態的不對勁,扶住他的肩膀,輕輕地問。“怎麼了?”
韶光剎那間,紅了眼眶,雙手無力地垂在身側,嗓音哽咽:“我找不到了……她下葬的時候,他們把她丟在這兒,埋了沙,我用一個木樁做了記號……”但如今,一派黃沙碎石,風吹過來,迷了眼睛,他記憶中的木樁,根本沒有任何蹤影。
“沒關係,我們就在這兒祭奠吧。你沒聽大漠人說嗎?風沙能夠帶走一個人的靈魂,所以,不管如今周嬸在何處,都能看到我們來感謝她,尋找她,我們能夠團聚,必定是她生前最樂見的事。”韶靈揉了揉他的肩頭,神色一柔,眼神雖然沉寂,卻依舊還有淡淡的光彩,讓她整個人看來安寧又冷靜。
韶光心中的陰霾和慌亂悲傷,被韶靈的這一番話,輕鬆地驅散。他素來知道自己的姐姐不是一般女子,她很瀟灑,卻又很自由,她的心思敏銳,總能捕捉他人的想法和念頭。
他蹲下身子,等待韶靈打開紅色食盒,將幾道小菜放在黃沙之上,這些都是他記憶中,周嬸最常做的菜,他當時還是個不懂事的孩子,並不知周嬸最愛吃的食物,但如今能夠回憶到的,只有這幾樣。一杯白瓷茶碗,倒上芬芳黃酒,三根佛香,輕輕插入黃土。
“周嬸,你應該還記得我吧,我跟韶光一樣,都已經長大成人了。孃親說過,我小時候,你還抱過我……這幾道菜,是我親手做的,一定比不上你的廚藝。”她笑了笑,側臉看了韶光幾眼,神色柔和。“當年的事,我們全家都很感激你,我想若是你在地下遇着我爹爹,他應該早已跟你道過謝了,若沒有你,我這輩子都沒辦法見到韶光,你沒讓我品嚐到這種遺憾,謝謝你。雖然只剩下我和韶光了,但我們會好好活下去,你不必再放心不下。”
韶光聽着,眼眶溼潤,晶瑩的淚滴一滴滴落入黃沙,他當然感謝,若沒有周嬸,他無法存活在這個世道,更無法被唯一的親人尋找到,結束那些苦難和羞辱。
他輕輕掬起一把黃沙,風吹過來,風沙消散,兩人一道神情肅穆地跪坐在黃沙中,直到黃昏,太陽落山。
兩人在夜色之中趕回鋪子,大漠中午炎熱,晚上寒涼,韶光還未走到鋪子,就只喊冷。
鋪子的門口,依舊站着一個人。
白袍飄飄,髮色如夜,他依靠在門上,一動不動,宛若木雕泥塑。
他像是在發呆。
又像是在賞月。
其實他在等待。
在他們的腳步越來越近的時候,風蘭息很快將視線移向他們的方向,眼底和脣邊,飽含着笑容。
那種深情脈脈的眼神,一刻間刺痛了韶靈。
“你怎麼在門外等這麼久?我說過不會太早回來的。”韶靈憂心忡忡地問。
“要是你們在戈壁裡遇到狼羣怎麼辦?我正打算你們再不回來,就去找你們。”風蘭息扯脣一笑,俊俏秀雅的面龐上,有着溫文笑容。
“風大哥,這個時候沒有狼……”韶光認真地說,他在牧隆城長大,雖不是本地人,但很多東西都懂。
韶靈望向風蘭息,他的俊臉上閃過一絲尷尬,她一時忍俊不禁,噗嗤一聲輕笑出來。
“怎麼沒有?餓極了就出來。我們沒有遇到,是運氣好。”她拍拍韶光的後背,笑容卻依舊在眼底流瀉出來。
風蘭息笑了笑,沒說什麼,他曾經看過很多書籍,但直到親自來到大漠,才知道自己的見聞太過狹隘。這個世界,比他在書中讀到的,更加寬廣。
“韶光,你的牀就鋪在我的屋子,你坐了好幾天的馬車纔到,早點去睡。”風蘭息把韶光帶到自己的屋內,韶光從來很聽話,洗漱過後,就躺牀上睡着了。
他輕輕掩上門,吹熄桌上的燭火,走了出去。
“你看起來太累了——”風蘭息止步於韶靈的身後,她正依靠在庭院中央的老樹上,若有所思,俏臉上卻無法掩藏住淡淡的落寞和疲憊。
“我正打算跟掌櫃說,要偷半個月的懶,小夥計可再也捏不動陶土了,不知道掌櫃會不會擔心跟小夥計一道喝西北風?”韶靈眼眸一轉,臉上又有了鮮活的笑,語氣調侃戲謔。
“掌櫃怎麼會讓小夥計喝西北風?就算要歇一個月,米缸也不會空。”風蘭息負手而立,他笑着,五官都有笑意。
“這麼大口氣?”韶靈跟他相視一眼,四目相接,笑靨明豔。
風蘭息好奇地問:“你怎麼不再給人治病了?”自打他們這回到大漠,她從未擺出醫者身份,給任何人看診,只是整日都守在這個小鋪子裡。
“我這陣子對捏陶比較有興致。”她說的輕描淡寫,不以爲然。
他……也是她這陣子的興致之一吧。風蘭息心痛地想,她給他一個公平的機會,但上位者逼得這麼緊,他們根本沒有任何僥倖逃脫的機會。
他是侯爺,卻無法掌控自己的人生,自己的選擇。
“至少你治好了我的失眠。”風蘭息不戳破她的心思,嗓音平和柔軟,像是春風,吹過她的耳畔。
她會意一笑,眼底的深處,像是飛舞着無數的螢火。
有她在,他在大漠的每一個晚上,都睡得很香甜。他不用顧慮自己與生俱來的病症,不用顧慮是否能給她帶來幸福,不用顧慮他們早已交錯的人生……他只知道,他很快樂,在跟她一起的每一刻,都是快樂的。
“我能治好的,可不只是失眠這種小病。不過,我收診金一向很貴。”
“真是斂財的好本事。”風蘭息順水推舟,笑容不變,心裡卻完全不信韶靈的說辭,她在阜城的時候,常常不收診金給窮人看病,還去廟口給那些生病的小乞丐送藥,她的心,很善良。
“我已經能給韶光一個家了。我這些年賺得的銀兩,足夠買下一棟跟過去一模一樣的府邸,雖然無法在牌匾上安上‘宮府’兩個字,但我會讓韶光看到他生在什麼樣的家。”韶靈輕輕嘆了口氣,低聲呢喃,彷彿是說給自己聽。
“你何時打算告訴他?”風蘭息的眉宇之間,閃過一絲隱忍,一絲擔憂。
“再過幾年吧,如今太危險了。”韶靈搖了搖頭,恢復了沉默。
風蘭息無聲點頭,他同意她的決定。
遠在千里之外的侯府。
紀茵茵只着素白裡衣,面無表情地站在鏡子前,銅鏡中,照出一個面色憔悴,雙眼凹陷,臉色死白的模樣。
她曾經是很美的女人,但區區三月的時間,把她折磨成這副鬼樣子。
京城傳來不好的傳聞,風蘭息又遇到了韶靈,甚至爲了她,無視老夫人的書信,遲遲不歸,沉迷在溫柔鄉里,忘記自己還有一個未婚妻。
她等了太久太久,哪怕等到了讓她欣喜的聖旨,以爲他迫於皇威,很快返回阜城,但十天過去了,半月過去了,一個月又過去了,還是不曾等到風蘭息。
她還未出嫁,已經成了一個棄婦,等待時光流逝,紅顏老去。
她用白綾演一出輕生的戲碼,逼出了老夫人幾滴眼淚,卻逼不回自己的丈夫。
她已經看到——在等待她自己的,是一段空寂的黑暗人生。
哪怕,她衣食無憂,錦衣玉食。
她只是一個被冠以“侯爺夫人”寄人籬下的無關之人。
她冷冷地笑,鏡中的女子也猙獰地笑,漫長的空虛寂寞,讓她更覺得四肢冰冷。
她要爲了安逸的生活,活在另一個女人的名下,卻終究無法得到自己夢寐以求的良人。
這算是她徹底捨棄自己得到的賞賜嗎?!
……。